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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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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郦琛微一迟疑,便起身行礼,道:“太子殿下……”赵暄打断他道:“你饶了我罢!我每日里听这几个字,还听得少了?这一辈子,我只要你叫我名字便是。”郦琛听他说得亲切,不觉微笑起来,道:“赵暄,你不在京里做你的太子爷,来此地作甚么?”
  
  赵暄笑道:“这定州城是甚么了不起的地方,许你们都来得,我来不得?”数月不见,他个子又高了些,面貌神情却一如往昔,这时便笑吟吟地自顾来拉郦琛的手,道:“我特地来找你喝酒聊天,你可忘了答允我的话了么?”
  
  郦琛苦笑摇头道:“聊天也罢了,喝酒却是免谈。我受了内伤,经不得酒。”赵暄道:“我知道啦。你别站着,坐下说话罢。”将郦琛按回床沿坐下,自己便坐在桌旁,将油灯拨了一拨,看清了郦琛,不觉叹了口气,道:“只这几月不见,怎地瘦成这样?”
  
  郦琛笑而不答,只道:“你来定是有事,到底是为了甚么?”赵暄点头道:“这一回我奉了父皇之命,来同辽国交涉几件事。”郦琛颇感意外,道:“辽人不是退兵了么?”赵暄道:“退是退了,不过萧竣那厮上书父皇,说了一堆请罪的言语,却又提出来几个要求。”郦琛道:“甚么要求?”赵暄笑道:“头一桩么,便是要拿了郑晔去治罪。”郦琛道:“郑晔犯了甚么罪?”赵暄道:“你道这回为甚么开仗?那萧竣书中言道,乃是郑晔先时纵使兵士抢夺了三名辽人女子,淫辱致死。”郦琛嗯了一声,记起成哥当日所言,点了点头。
  
  赵暄道:“若是寻常女子,也罢了。偏偏那几个,乃是南京都指挥使家的女眷。满城、定州之战,便由此起衅。”郦琛默然一刻,道:“未必如此。我听说在那之前,辽人便在边关寻事。这一回大举进犯,分明便是有备而来。现下吃了败仗,才来推卸当日开战的罪责。”说了这两句话,见赵暄嘴角含笑,似有嘲弄之意,忽地恍然,道:“你早知道的,不是么?”
  
  赵暄笑道:“不错。辽人当然是寻借口,不过既是如此说了,便给了他这个借口又如何?圣上御批,教我来安抚此事。区区郑晔一条性命,换得边境安平,那也很不错啊。”
  
  郦琛心下犹豫良久,终于还是说道:“辽人在边境杀人如麻,荼毒百姓,这里将士无不恨之入骨。郑晔所为,虽然不是甚么好事,在军中却是大得人心。辽人如今肯来服软,乃是有了几场硬仗在前。倘若为了他几句话,便将军中大将交出去由他处置,不免冷了边关将士的心。”
  
  赵暄睁大了眼睛,忽地伸过手来摸了摸他额角,笑道:“郑晔是你死仇,怎地却替他说起话来?莫不是病得久了,给小鬼掉了魂去?”郦琛摇头道:“我不是为他说话。只是这一回打仗,死了数千兵士,才保得定州侥幸不失。辽人兵马精利,又久存狼子野心,倘若边关将士再不能同心同德,抗御外敌,恐怕有朝一日,兵凶战祸,将不止于徐河南北。”
  
  赵暄听到这几句话,登时收敛了笑容,沉吟不语。郦琛又道:“我知你想借机除了郑晔,断了信王这一支羽翼。可是……这一回你令秦学备按兵不动,坐收渔翁之利,却多死了多少士卒百姓?赵暄,论到军国大事,你原比我懂得多。然而身居高位的人随便一念,便关系了千百人生死。我只盼你决事之时,将眼光放得长远些才好。”他明知以赵暄当下身份,自己这一番话实是僭越之极,然而想到这些日子来所见所闻,终究忍不住说了出来。
  
  赵暄点头道:“我先时问过杨澈几个人,也是这个意思。既然连你都如此说,这件事便另作计议。反正对付郑晔,我另有法子,本也不须借用辽人之手。”望着郦琛笑了一笑,道:“郦琛哥哥,你到边关来这几个月,果然大有长进,方才这几句话,活脱脱便是个仁人君子的声口。可是,我还是喜欢从前的那一个你。”
  
  郦琛一愣,对这一句话实不知该如何接口才是。赵暄却自顾接下去道:“辽人的另一项要求,乃是他们军中一个要紧人物中了简淇的毒雾,向咱们求取解药。”郦琛道:“原来那大个子没死。这人慷慨豪迈,是个人物,便救了他也没甚么。只是……我却不知道牧谦在哪里。自我醒来,他便不见了。” 说到这里,不禁忧形于色。赵暄道:“他在哪里,我却知道。你便要即刻见他,原也不难。”郦琛又惊又喜,道:“他在哪里?”
  
  赵暄笑道:“我让你见了他,你肯不肯跟我回汴京去?”郦琛心下一凛,见赵暄笑意盈盈,实分不出他这话用意何在,当下只道:“我武功已失,不会再回去做官了。”赵暄笑道:“去京城,也未必便要做官。”郦琛道:“我找到了牧谦,便只同他在一起,他爱去哪里,我便陪他去哪里。我从前愚蠢,浪费了许多时间,往后决不能再和他分开一日。”
  
  赵暄一双清澈眼睛在他脸上注视一刻,道:“你若是再找不到简淇,又待如何?”这一句问得好不蹊跷,郦琛不禁疑窦丛生,暗自心惊,忖道:“难道竟是赵暄扣住了牧谦?”直视对方双眼,道:“我活着一日,便非要找到他不可。他若是死了,我也决不独活。我见不到他,原本便是生不如死。”
  
  赵暄凝目看了他良久,忽地展颜一笑,道:“好端端地,说甚么死啊活的?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郦琛大喜,站起身来,然而刚刚迈出一步,又是一阵晕眩,险些便摔倒在地。赵暄走到门前,拍了下手,立时便有几名侍卫走来,垂手道:“殿下有何吩咐?”赵暄向郦琛一指,道:“你们去搀他一把。”说着径直走出,当前便行。两名侍卫过来一左一右搀住郦琛,跟了上去。这两人身高力大,说是搀扶,几乎便将郦琛身子架离了地面。郦琛微觉窘迫,然而想到即刻便能见到简淇,兴奋之下,甚么也顾不得了。
  
  赵暄走过长廊,拐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小室。早有数人守在那里,手中提了灯笼,见赵暄来到,齐齐行礼。一人俯下身去,将地下一大块青砖搬起,露出一条暗沉沉的地道。那人提起灯笼,走了下去,赵暄、郦琛并众侍卫相继进入。这地道并不甚长,顷刻间便走到了头,一道阶梯转而向上。两名侍卫将郦琛举得高高的,抬了上去。阶梯尽头乃是一间小屋,四壁点了几盏灯火,发出幽暗黄光,却奇在不见一道门窗。
  
  赵暄站在壁前,伸手向墙壁上摸索,取下了几枚塞子模样的东西,露出孔洞,自己便向里张了一张。郦琛心中纳闷,原道赵暄要引他去见简淇,看这光景却又不像,见他举动,好奇心起,走了过去。赵暄转头向他一笑,向壁上孔洞一指,示意他去看。
  
  郦琛将眼睛贴上了一个孔洞,一望之下,由不得吃了一惊。原来那一端是一间厅堂,明晃晃地点了许多蜡烛。房中约有二三十人,或坐或立,俱是静悄悄地不出一声。正中椅子上坐了一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这人便是化作了灰,他只怕也立时认得出来,正是他的死仇郑晔。
  
  




幽愁暗恨

  只见郑晔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似是全无力气。他身侧左右站了一名瘦小老妇,一名胖胖老翁,各自伸掌搭在他头顶“百会”,前胸“膻中”两穴,却是宁慕鹊、关不忧两人。郦琛一见其身形手势,便知宁慕鹊在以“冰魄功”通穴,关不忧以手掌交叠其上,加以内力襄助。这时候两人头顶冒出丝丝白气,显然运功到了紧要关头。
  
  郦琛回想来时路径,心中恍然,这里便是先前所见信王府众卫士所戍卫之处。眼光向旁转去,便见离郑晔几步之外,太师椅上坐着一人,形貌儒雅,认出是信王赵煐。这时候只穿着家常盘领背子,不挂佩绶,大半个身子陷在暗影里,瞧不清他面上神色。
  
  郦琛心道:“是了,上一年宁婆婆在湖州救我们脱险时,曾答允了信王,要为他疗治一人。信王待郑晔也真好,这般机会来之不易,也肯让予了他。”眼见郑晔气色昏昏,又想:“可惜我现下使不得剑,否则一剑刺死了他,岂不干净?郑晔几度要害牧谦,现下宁婆婆和关老爷子却还要去救他性命,当真是岂有此理。”忽见郑晔抬起眼皮,向这里看来,目光正正相对,虽然猜想他必然看不见自己眼睛,也不禁心中怦地一跳。
  
  突然间宁慕鹊闷哼一声,声音中显得颇为痛楚,跟着全身剧颤,晃了两下,向后便倒。关不忧急步抢上,自后托住了她身子,旋即对郑晔怒目而视。郑晔张了张口,似欲说话,蓦地一大口血直喷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口,前襟一时尽染。他原本便脸色苍白,这两口血一吐,更是连唇上都无半点血色,有如一个蜡人一般。
  
  赵煐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了他座前,叫道:“重华!” 郑晔抬起头来,向他勉强一笑,道:“属下气数已尽,便是救起,也是废人一个,咳咳,又何必……又何必浪费……浪费……”他说几个字,便咳嗽一声,口边不断涌出鲜血,将身上衣衫都沾污了。赵煐握住了他手,急叫道:“药神,你……快救他一救!”
  
  宁慕鹊缓过一口气来,苦笑道:“我先时早已说过,这冰魄功行使之时,被治之人不能丝毫以内力相抗。他提运内力冲撞,是自己不要命了,可不是我不救。”赵煐怫然道:“重华,这个时候,你如何还任性!” 郑晔不住咳嗽,再说不出话,眼中一点冷冷光芒,却是固执倔强之极。赵煐瞧见他这般神情,纵有千言万语,也俱鲠在了喉间,半晌,叹了口气,转向宁慕鹊道:“药神,你将他打昏了救治罢。”
  
  宁慕鹊摇头道:“以冰魄功通穴疗伤,须要人清醒时才方奏效。他若不转意,那是无法可想之事。”赵煐道:“除此之外,你还有甚么法子么?”他素来镇静,这时候却是语音张皇,额角更冒出了细汗。
  
  宁慕鹊定神半晌,向一边条桌走去,坐下提笔写了张方子,道:“依方煎药。”下人接了方子,飞奔着去了。关不忧将药箱递过,宁慕鹊自中寻出一个小瓶,道:“王爷,我这里有十二粒‘参赭正气丸’,配服煎药,可暂续他性命。”赵煐道:“多谢你。”宁慕鹊更不打话,走近前来,伸指在郑晔下颌一捏,将药丸塞入。郑晔奄奄一息,毫无抗拒之力,宁慕鹊手上劲力一送,便将药丸顺着气流进入他腹中,随即伸指点了他两处穴道。
  
  这“参赭正气丸”颇有奇效,只一盅茶工夫,郑晔喘息渐定,唇边也不再流出血来。宁慕鹊道:“信王爷,你我约定在前,我如今已是尽力而为。之后的事情,却不是我能做主。”赵煐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底下人已将煎药送至。赵煐亲手托了药盅,慢慢吹凉,向郑晔道:“重华,你是要自己来喝,还是要我派人强灌?”郑晔苦笑摇头,道:“王爷,属下多活几日,实属无益。”赵煐不去理会他,挥了挥手,当即过来两人,一人自旁托起郑晔的头,另一人打开他口,将药汁一气灌了下去。
  
  赵煐向宁慕鹊道:“你先时说‘暂续性命’,却不知是多久?”宁慕鹊道:“‘参赭正气丸’每七天服用一枚,我每日里再开方给他,倘无变化,大约可续百日之命。”赵煐叹了口气,道:“如此,这百日里,便有劳你了。”低下头去,望着郑晔脸庞,怔怔不语。
  
  突然间郑晔呻吟了一声,反手抓住了赵煐的手。赵煐只觉他掌心火热异常,吃了一惊,道:“重华,你觉得怎样?”郑晔低声道:“怎么这么亮?又点了许多灯么?”赵煐不明其意,道:“没有另点灯。你见到了什么?”郑晔道:“着火了……但是,为甚么这么冷?”
  
  宁慕鹊“啊”地一声,从椅中跳了起来,叫道:“不对!”抢上前来,只见郑晔眼中瞳孔缩成针尖一点,呼吸急促,胸脯急剧起伏。宁慕鹊向他腕脉一探,面色微变,回身拿起那只药碗,将残余药汁一抿,叫道:“谁煎的这药?”赵煐听了这话,不禁惊惶起来,道:“药里有毒?”
  
  宁慕鹊沉声道:“不是毒药……”却听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自廊上走来。一人扬声道:“太子殿下驾到!”
  
  郦琛吃了一惊,转头向身旁一瞥,见赵暄已不在室内,自己专心窥视,竟不知他何时离开。旋即心道:“是赵暄派人下的毒?”又向那洞孔中看去,见那厢门帘揭起,赵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许多人。其中两人头戴交脚幞头,识得乃是光禄大夫许文卿和御史周枫,忖道:“听说这两人持身甚正,在朝中素有清名,并非是赵暄一党,为甚么却跟了他前来?”
  
  一时屋里众人除了赵煐,俱起身拜倒在地。赵暄并不理会,只含笑向赵煐见礼,又道:“皇叔向来安好?既到了定州城里,怎不教人来知会我?”赵煐道:“你有公务在身,我为私事而来,却不便打扰。”
  
  赵暄颌首道:“既如此,待我办完公事,再去寻皇叔叙故。”转身向郑晔道:“彰德将军,本王奉旨前来,要问你几句话,还盼你如实答来。”这话说得口气温和,然而郦琛听在耳中,却不自禁地心生惕意,隐隐便觉赵暄要问的话定然是非同小可。
  
  赵煐皱眉道:“郑晔身受重伤,有甚么话,待他身子复原再问不迟。”赵暄微笑道:“皇叔果然体恤将士,然而兹事体大,只怕日长生变,还是要郑将军劳神答一下的好。”
  
  赵煐哼了一声,向宁慕鹊问道:“那药汤里有甚古怪?可是要紧?”宁慕鹊看看赵暄,又看了看郑晔,叹了口气,道:“性命是不妨的。”再不出一语,向旁退了开去。赵煐心中疑惑不定,欲待再问,赵暄已抢着道:“郑晔,去年二月里,本王在湖州被人下了毒药,险些丧命,这一件事,可是你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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