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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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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听得杨澈不断发号施令,城头上兵士跑动,一队队按列就位。然后似乎突然之间,四周安静了下来。夜风渐起,吹得城上旗帜忽喇喇扑打着旗杆,却是不闻一点人声。所有人屏声息气,只望着远处的辽国人马。旗纛林立,大军黑沉沉地伏在天地交界之处,宛如一头恶兽,下一刻便要腾起扑人而噬。
  
  郦琛手指搭在弩机的悬刀上,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只觉得冷风拂面,说不出的寒意,却是额际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突然间辽军阵列中皮鼓声震,数千骑兵齐声呐喊,冲杀过来。这里弓弩手目测距离,眼见辽军奔入伏远弩的射程,弓弩手领队先发一箭,正中当先一兵颜面。半月刃挟风雷之势,几乎便将那兵的头骨削去了半边。紧接着空中呜呜响声连作,数十部伏远弩纷纷抛出箭镞,一排箭去,前排人马纷纷倒地。
  
  郦琛只看得暗暗心惊,忖道:“这伏远弩强劲一至如斯!这般看来,只消不断放弩箭过去,辽人便不能攻到城前。”须知以人力开弓,纵然是膂力强劲的军士,不过开一石八斗弓,射百步之遥。伏远弩张力却在四石以上,辽骑尚在两百五十步外,所发弩箭便能贯穿头颅硬骨,其时守城利具,天下无双。
  
  然而郦琛以为凭伏远弩便能拒敌于百步之外的想法,却是大错特错。辽军骑兵素以勇悍著称,前面人中箭落马,后面纵骑压上,决无一分的迟疑。伏远弩一发之下,便须由两名兵士一齐上弦,重新装填弩箭。弩机制造不易,定州虽富于军器,每名弓弩手也不过配备了一架伏远弩,两三架角弓弩或者臂张弩而已。几轮射下来,上弦的速度追不上发射,箭去稀疏,缺口立现。辽军轻骑快捷,争住这片刻迟延,便推进了数十步。郦琛拨动悬刀,弩机上望山前倾,嗖地一声,两箭齐出。他初次使用角弓弩,手法不熟,射出时偏了少许,擦着一匹马的腹侧过去。那马惊得一跳,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那兵一个翻滚,挣挫着刚要爬起,旁边又飞来一箭,将他钉在地下。
  
  郦琛将射过的角弓弩递给身后兵士,又接过一架上好了弦的弩机,这一次便射中了一名辽兵。辽国骑兵来得好快,虽只这片刻间战场上便抛下了上百具人马尸体,还是有数十骑冲到了城前百步,满满拉开弓弦,望天便射。这一蓬箭射到城头,诸人纷纷举盾护体,无论上弦还是发箭,都缓得一拍。顷刻间弩机又发,将这几十人都射倒了,这中间争得的间隙,却使得后续骑兵源源跟进,不多时便将到抵城前的几十人扩成了几百人。再过一刻,此消彼长之势更显。箭落如雨,铺天盖地,守城兵士的护盾稍露缝隙,便即中箭倒地。
  
  郦琛又射出两发弩箭,再去接时,却接了个空。回身见替自己上弦的四名兵士已经倒了三个,只剩下一人立在自己身前,手中一枚用以遮挡两人的圆盾已被射得开裂,犹自咬牙支持。郦琛自地下捡起一面盾牌,支在雉堞上,护住了头脸,一面便从背上取下柘木弓,拉满了对准城下便是一箭。弓弦轻响,一名辽兵应声落马。然而弯弓射箭,远比不上使用上弦的弩机轻省,郦琛膂力不强,连续拉了十余次满弓,便感手臂酸麻。正在这时,身边那兵“哎哟”一声,被半空落下的一支羽箭射中了大腿,圆盾微斜,正逢又一轮箭雨落下,立时将他半身射得刺猬一般。郦琛幸得有雉堞上的盾牌遮护,只肩上着了一箭,箭镞被山文甲上的护齿咬住,并未伤得皮肉。他背贴城墙,将整个身子缩在盾牌后,但听突突声响,牌上不知吃了几许箭镞,心知辽人大部队已经攻到了城下,由不得心中暗暗发愁。他剑术虽高,在这等漫天箭雨下却全无用武之地,手中这一面盾牌造得虽坚固,终也有承不住力四分五裂的时候。
  
  正自愁无计出的时候,忽觉落下的箭枝渐渐稀疏起来,心中诧异,忖道:“难道辽人竟收兵了?”将盾牌挪开一线,只见几步外的城墙垛口上跳进来两人,赫然便是两名辽兵。原来辽兵攻到这一端城墙下,搭起了云梯,一俟云梯上的士兵跳入城墙,地下骑兵便停止了漫射,以免在黑暗中误伤同伴。
  
  郦琛怔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左手抛去了圆盾,右手便抽出长剑向先头一人刺去。那人甚是敏捷,听得身旁风声,立时反手挥刀相格,不知怎地,呼地竟砍了一个空,跟着喉头一凉,已被剑尖透入。他身后那人见同伴一招间便即被杀,大惊失色,急步抢上,一刀刚刚砍到一半,郦琛身形一转,那兵还未看清他如何出招发剑,便觉肚腹一阵剧痛,一低头,只见一柄长剑穿过了自己小腹,大吼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郦琛料理了这两人,转过身来,见远近城头上的辽兵已有数十人之多,与剩余的守城士卒打成一团。辽人武勇,这般近身搏击,寻常宋人兵士便决难是对手,但听惨叫声此起彼伏,大多便发自己方士兵之口。他知此刻危急无比,定州城是否陷落,顷刻间便要见分晓,眼见一边云梯上又有人登上,大喝一声,手舞长剑,冲了上去。那兵方自在城头踏上了一足,便被当胸一剑,滚落下去,将梯上的几人都带倒了。郦琛拔出腰间短刀,将云梯一拨,削断了搭钩,云梯便摇摇晃晃倒将下去。城下骑兵望见他身形,一齐张弓搭箭,向这边射来。郦琛反应极快,闪身躲在女墙后,几枝箭都擦身飞去。适逢一名辽兵举刀砍来,反被城下射来的一箭射中了手臂,哇哇大叫。郦琛趁势捉住他一条腿,用力一抬,便将他从城墙垛口掀了下去。
  
  这一来他心中却留了意,打斗时再不靠近城墙垛口,下面人看不清城上情形,便无法发箭相助。郦琛拔步飞奔,见到辽兵,便上前一剑。
  
  他习练维摩诘剑多时,天分既高,继以勤学苦练,对这路剑法变化精熟,几已直追当年陆离。便是江湖中的高手,也未必挡得了他三招两式。辽兵虽然武勇,又怎是这锐利无匹的剑法之敌?顷刻间连杀二三十人,无人能挡得他一招。双方兵士见他在城头犹若足不沾地地奔走,所到之处,当者披靡,无不瞠目结舌。只是己方士兵是惊喜,辽兵却是骇然。
  
  郦琛又杀得数人,突然听得一人口中大声吆喝几句,便有七八名辽兵同时握刀扑了上来。郦琛一个字也没听懂,料想对方也是要合力先除去了自己。他使开了性,维摩诘剑剑随意走,更是无羁无拦,游走于七八名辽兵之间,不落半点下风。忽地一声清啸,一兵心口中剑,另三人断手折足。郦琛反手一剑,砍在身后一名辽兵颈上,一蓬血雨激出,只洒得他头上身上殷红一片,血淋淋地又举起剑来。剩下两人见他如此,只惊得呆了,一人慌慌张张提刀来砍,另一人却转身奔逃。郦琛冲上前去,手起剑落,将两人都杀了。宋兵本来力怯,见此情形,无不精神大振。或奋力与辽兵相斗,或搬运滚木垒石,向云梯砸下。
  
  城下骑兵在黑暗中不知动静,只听得上方惨叫连连,辨出是自己同伴声音,相顾失色。辽军向来轻视汉人文弱,总为贴身打斗,两三个汉兵也不是一个契丹武士的对手。历来攻城,只消有几个兵士登上城墙,立稳了脚跟,便可算得胜利在望。也是主将托大,见兵士纷纷登上了云梯,只道万无一失,一心一计等着己方的兵士夺得城头,打开城门。然而时间一分分过去,算来城上己方的士兵早有数百,却始终不见夺城的信号,那黑魆魆的城头上竟似有个鬼怪,将上去的士兵俱都吞没了。
  
  突然间城门开启,冲出一彪人马。夜色中大旗如血,杨澈一马当先,率领一队骑兵杀出城来,登时将辽军阵势冲乱了一片。两军相接,一时喊声震天,刀光剑影,将那淡淡星月辉芒皆掩过了。
  
  那辽军主将站在阵后一座小山丘上,身边十面皮鼓敲得砰砰大响,一面观望战阵,指挥厮杀。忽然间城头上一排弩箭射下,将他前面的亲兵射倒了十来个。紧接着一枝羽箭飞来,堪堪擦着他帽盔而过。这一惊非同小可,宋军既能重发弩箭,便表明已然重夺得了城头的控制,一时间几乎难以置信,大叫:“收兵!收兵!”铜锣敲响,军队后撤。杨澈乘势带兵一阵追杀,将辽兵后队冲得不成形状。
  
  城上这一枝羽箭正是郦琛所发。他本来弓箭娴熟,准星极佳,这一箭居然射偏,心中大叫:“可惜!”原是汗水流入眼睛,迷糊了视线。
  
  杨澈等诸将杀得一阵,将殿后的一队辽军尽数歼灭,再欲追时,前面辽军已然退出一段,一通乱箭射住了阵脚,宋兵伤损甚多,便也鸣金收军。郦琛站在城头,眼见辽军越去越远,终至影踪不见。再过得一时,东方渐渐发白。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一夜。
  
  这时候方觉得两臂酸胀无比,几乎便似不属此身所有。他内力不厚,全凭神出鬼没的剑法杀伤敌人,厮杀竟夜,力尽神疲,实是到了极限。支持着的一股奋勇既去,便只想掷下兵刃,倒地不起。他咬牙扶着城墙,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只觉身上铠甲无比沉重,甲衣间鲜血混着汗液,黏连一处,动一动都是艰难涩滞。晨光熹微,照见迎面来了一人。郦琛喃喃地道:“牧谦。”便一头倒在那人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答谢长评,周末更新,上全章~~




剑气横荒

  辽军攻城未果,偃旗息鼓地退去,这里宋军清扫战场,共获尸首千余,其中城头三百余具,倒有一多半是一剑殒命。众将士欢欣鼓舞,自将郦琛赞誉到了天上去。庆功宴上,便推他坐了首席。席间上至将官,下至士卒,人人过来敬酒。正自有兴,门外又来了一众当地士绅,敲锣打鼓,挑来数担礼物,口称代表全城百姓拜谢犒慰诸将。这些人家业俱在定州城中,深知一旦城破,身家性命俱不能保。及待听说郦琛是城头杀敌的英雄,忙过来赞誉称谢,虽然言辞不免落俗,感激之情却是出自至诚。郦琛一生之中,从未被人这般敬仰称颂,少年心性,由不得兴高采烈,心道:“我当日学这维摩诘剑,原是要以之报仇,不意却也能为旁人带来好处。”颇觉便杀不得郑晔,此行却也不枉了。
  
  转眼却见对面杨澈停箸不食,若有所思。郦琛道:“都尉,这回咱们大胜,你却又担甚心思?”杨澈微一犹豫,便道:“辽军一时虽去,只在数十里外扎营,恐怕夺城野心并未收起。”郦琛笑道:“倘敢再来,便照样打了回去,怕他不成!”杨澈不语。他身为主将,所虑甚远,心知此役虽获大胜,自家的兵士却也死伤甚重,尤其弩机损毁、弓弩手死伤,这两项缺口更是无法填补。辽军倘若卷土重来,是否再能守住了城池,实在未可估量。因而席上推杯换盏之际,心下却是暗暗担忧。
  
  郦琛见杨澈只答了一句话,便又怔怔出神,料想情形不利,然而此刻胸中豪气大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却也不放在心上。一时只想:“倘若辽兵又来,我自不能退后。可怎生想个办法,将牧谦先救了出去?” 他当夜杀至几近虚脱,看似威风,实则凶险无比,若不是杨澈开城冲杀,使得辽军无暇再分出人来登城,早将他气力耗尽,乱刃分尸了。——此时深知这千军万马的战阵中,个人力量实是有限之至,凭你武功通天,在如蝗箭矢、万矛攒刺中,也只好自求多福。简淇虽精于医道毒术,苦于药师门下不能滥施毒物,身边只携了几枚毒针,几筒药香,却济得甚事?
  
  他琢磨一刻,不得对策,深知简淇性情,劝他先行出城暂避的言语也不必出口,轻轻拉了拉他袖子,低声道:“牧谦,倘若辽兵再来攻城……嗯,我自然尽力而为,杀敌守城。可是人力有时而尽,倘若城关竟然守不住,咱们却怎么办?”
  
  简淇早将他与杨澈的言语听在耳中,微笑道:“你也说了,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便罢。世上之事,哪里都有万全之策?”顿了一顿,道:“辽军再来,你去城头杀敌,我自然与你一起。”郦琛见到他笑容温熙,一派坦然无惧,心知简淇此说,便是要与他同生共死之意。心中温暖,若不为席上几百双眼睛注视,真想便去抱住他亲上一亲,这时却只抓住了他手,笑道:“你真好。”简淇笑道:“你才是真好。”见四下一时无人看来,便将他手飞快地拉至唇边,吻了一下。
  
  杨澈盘算良久,终觉辽军不日必来,城防如此,难为长久之计,不禁暗叹了口气。抬头却见对面两个少年言笑晏晏,互相斟酒布菜,全无一点忧患之容,心道:“他们必不虑及日后之事,此刻却也不必提起。”
  
  果然只过了两日,便有一队辽兵趁着清晨薄雾,前来偷袭北门。幸得城头当值的乃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宿文清,临危不乱,一面派人去飞禀杨澈,一面便指挥守城。辽军冲了几次,都被城上乱箭射了回去,只得草草收兵。宿文清开城追杀下去,却被辽军后军杀了个回马枪,虽及时逃回城内,部众已然死伤颇重。这一来宋兵不敢懈怠,三班轮勤,戍守城墙,一有动静便吹号相告。又令一众兵士加紧演练,修葺武器,当真是昼夜不得稍息。
  
  这一日郦琛守到天亮,见安静无事,便换班下了城头。他连日忙于军务,晨昏颠倒,已有两日未见简淇,牵肠挂肚,只盼见他一见,心中却道:“他最爱干净,这般脏兮兮地,可不好就去见他。”勉力上马驰回了营中自己下处,取了些水来洗脸,然而困乏已极,刚刚擦得两下,便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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