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沃雪记 > 第43页

第43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郦琛固然对荣筝恨之入骨,但见到这般情形,还是忍不住生出恻然之意,道:“他……怎会变成这样?”赵暄笑道:“咦,明明是你自己将他手脚划烂,怎还来问我?我不过叫他们不给他清洗换药,几天工夫便成了这般光景。”郦琛见荣筝胸前一片鲜血,道:“他心口中剑,是甚么人杀了他?”赵暄道:“是简淇。”
  
  郦琛大吃一惊。赵暄若无其事地道:“简淇来的时候适逢他们来报告,我便叫了他一起来看。荣筝这小子大概已经半疯了,大呼小叫,简直要震聋人耳朵。我刚刚叫人把他嘴堵上,简淇便问我为甚么不杀了他,我说要等到你回来,由你亲手来慢慢炮制这家伙。谁想他就抽出剑来,一剑将人捅死了。”郦琛顿足道:“你……唉,牧谦那人心肠最软,你怎好让他见到这般事。”心知简淇必是看不过赵暄折磨荣筝,竟致亲手杀人,可见其状之惨,一颗心怦怦直跳,简直不敢想象他当时心境。
  
  赵暄道:“哦,我怎知道?”见郦琛起身欲行,道:“简淇住西条儿街赵小祥客店。你见到他,替我陪个不是罢。”
  
  郦琛答应了一声,急步走出。依赵暄所言,寻到了那家客栈,简淇却不在房中。他等了半晌,眼看夕阳西沉,心下既是焦躁,又是担忧。忽地想起:“他会不会又去了我的住处?”此念一起,旋即暗骂自己是个笨蛋,以两人相爱之忱,简淇岂有不去他住处苦候的道理。冲出店房,一跃上了马背,急驰而去。
  
  他这一想却是猜得不错。离得家门尚远,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由不得心跳加剧。正要开口相唤,简淇听得马蹄声响,转过身来。两人对面,郦琛但觉一阵颤栗掠过心房,这些日子昼夜相思的苦楚仿佛又都在这一刻涌将上心来,悲喜交集,几乎要流下泪来。他跳下马来,只叫了一声:“牧谦!”便将简淇紧紧拥住。
  
  简淇默默抱住了他,却不说话。郦琛抬起头来吻他,只觉他双唇冰冷,道:“你等了半天,可是冻坏了?”开了房门,将他拉了进去。
  
  郦琛端详简淇,见他容颜瘦削了些,一双眼睛却仍是明亮有神,并没赵暄说的那般病容,略觉宽心,道:“你饿不饿?我叫隔壁的丫头做饭去。”简淇摇头。郦琛歉然道:“我不常回来,这里现成的甚么也没有……”简淇道:“我知道。我等了四五日,都没见你回家歇宿。”郦琛甚是懊恼,道:“前几日是在宫中当值,这两天又出城去了。唉,你要来,怎地不事先给个信?”简淇静默一刻,方道:“我怕你不许我来。”郦琛道:“我怎会……”随即顿住。
  
  简淇道:“你每封信里,都是这个意思。”郦琛看着他眼睛,心中一阵难过,道:“我……我怕连累了你。这里不比别处,我怕你出事……”
  
  简淇道:“我等你不见,今天才去了赵暄那里。”郦琛道:“我知道。他跟我说了。你帮我报了仇,这……这可难为你了。” 心中惴惴不安,要说几句话来开释,却想不出来。
  
  简淇摇了摇头,道:“对不起,子坚,我想你定是愿意亲手处置他,只是那般光景,我说甚么也看不下去。”郦琛觉得他语气凄凉,听着便说不出的难过,一时不知如何接口。简淇等了一刻,见他不答,又道:“子坚,你要报仇,是不是非要折磨得仇人不死不活,心里才觉得痛快?倘若我不来,你们还要怎样对付他?”
  
  郦琛怔住。他见到荣筝惨状之时,其实心中并不怎样痛快,只觉得这个无比痛恨的人就这么突然死了,轻松之余,又有一阵莫名的空洞寥落之感。过去数载,他在心中想象了不下千百次如何复仇雪耻的光景,末了只见到一具丑陋可怖的尸首,连一剑诛仇的快意都不曾享受到。——又适逢他自镇定府带了一腔怒气回来,早暗自存想,要在郑晔身上找补。然而当此境地,却不能对简淇说出口来,只道:“牧谦,你心地良善,见不得这些事。我……我也不要你见到这些。”握住了简淇的手,又道:“郑晔如今领了观察使去满城戍防。怎生对付他,赵暄同我已经有了计较。这京中不是善地,你且回落霞谷去等我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咱们便好在一起,再不分开了。”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容光焕发。简淇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道:“子坚,你跟我离了此地,好不好?”
  
  郦琛不解,道:“为甚么?”简淇道:“我不愿意你在这里。咱们一起去满城找郑晔,为你报仇。”郦琛摇头道:“牧谦,我决不要你为我冒半点风险。——很久以前,还在那一次你为了我伤了手的时候,我便暗自发愿,再不令你受半点伤。可是……上次却累得你受了那般重伤。”说着不禁心内又是一痛,又道:“这番赵暄同我商议得计策,要栽派郑晔一个里通敌酋的罪状。只消证据安排得确实,管教他一门抄斩,逃不去一个,岂不强如咱们自己动手?”
  
  简淇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却道:“我在来京路上,听说荣筝回乡路上遇上了强盗,荣长庚被杀,全家妇幼尽遭戮害,朝廷正出悬赏缉拿凶犯。这一件事,可是你做的?”郦琛心一沉,道:“荣长庚……”想说“荣长庚是自断经脉而死”,随即便想:“我当着他面要杀荣筝,使他不得不来救,以至身死,这同我亲自下手,又有甚么区别?荣家的那些人虽是储安等人所杀,可究其原由,他们总是因我而死。”当下默不作声。
  
  简淇见他不语,只道他是默认,道:“原来那晚你承诺我不去杀那些人,当真便只有一晚的效力。”郦琛犹犹豫豫地道:“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是赵暄手下……”只说得半句,便闭上了口,自觉说甚么也不能将自己从这一件事里开脱,况且先前也不是没动过杀他们的念头,如今说这样话,倒似是心虚推诿一般。
  
  简淇叹道:“子坚,赵暄实非正人,你和他在一起,变得……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郦琛勉强笑道:“小王爷自然不是甚么君子,对我却还算讲朋友义气,不会来害我的。只消他能帮到我,我又不是他家先生,作甚么要管他行止端方?”
  
  简淇道:“赵暄对你,哪里是甚么朋友义气?我去王府,看见他和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在一起。”郦琛一怔,道:“他果然没杀了鹑官,唉,真是误事。”简淇再也忍耐不住,道:“子坚,为甚么你的心肠变得这般冷酷?那人何辜,你利用完了他,还要害他性命?”郦琛讶然道:“我并不想杀他啊。那鹑官本来便是犯了事,落在赵暄手里,因见他相貌合用,才留了下来。依我说,毁了他相貌,再给他服些药物,不使泄露了机密,也就够了。”
  
  简淇望着他,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方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赵暄正同那伶人亲热。他心中……分明是属意于你。”郦琛默然。赵暄待他极是亲厚,甚或竟有些曲意讨好,以两人地位而言,实是非比寻常。虽未明示,他也未必便猜不到对方心思。只是他深心中亟不愿失去赵暄这等有利臂助,故而不肯多想。这时被简淇一语道破,无可回避,过了一刻,便道:“他心里怎想,我才不在意。他爱同旁人做些甚么勾当,只消不寻趁到我头上,便不与我相干。”
  
  简淇听他说出这两句话来,一凝神间,已经想明了前因后果,心中登时一片冰凉,道:“子坚,你原来都知道,却……却只是想利用他这一点心思。”望着郦琛俊美的容颜,只觉眼前这个人从未有如许陌生。最初的惊愕气恼过去之后,便涌上来无边的伤心失望。
  
  郦琛见简淇眼色悒郁,焦躁起来,道:“你莫不是疑心我同赵暄有甚么首尾?” 拉起了他手,按在自己心口,道:“你知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同赵暄不过是为了报仇取便,虚与委蛇而已。”
  
  简淇苦笑道:“虚与委蛇……子坚,是不是只要于你报仇有利,便甚么事都可以做得?”郦琛怔了一怔,大声道:“我并未对你不起!”简淇黯然道:“我知道。只是,子坚,大丈夫有所不为。有一些东西,并不能用来交换。也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为自己利用。”
  
  郦琛发急道:“我并没同他交换甚么……他虽然帮我,却也是要我替他除去自己政敌。两下均衡,我也不欠他甚么。”简淇道:“嗯,你给他那张吐实药的方子,想来也是为了不欠他甚么。”微微一顿,又道:“我在药铺时便听说,钜鹿郡王手下以囚徒试药,有十数人血行倒逆,死得惨不堪言,那尸首抬出来,连家属都不敢认得。没想到此事祸起之端,便是我让你见过一次的那药方。——子坚,我是大意了,你记心如此之佳,整本的经书都背得下来,何况是区区数十字的药方?”他素来温厚,这时候竟然语气尖嘲。郦琛心烦意乱,心中只叫:“糟糕!吐实药的事情他也知道了。”那日淳于真之死,他心中原极感不安,似乎逼死她的事自己也有一份。然而简淇言语中直指他同赵暄沆瀣一气,却仍是令他不快之极,道:“牧谦,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报过了仇,我们两个还能好端端在一起。或者这些事在你眼里不合君子之道。我却不知道,有甚么法子,可以既当了君子,又报得了仇。” 心道:“你可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多么想念你?可纵是我想你想得要发狂了,也舍不得让你来我身边,教你担险。我哪里又怕了死?……可你见了我,便只会一味怪责我行止不端。”
  
  简淇直视着他眼睛,道:“我愿意竭我所能,帮你报仇。咱们齐心合力,未必便杀不了郑晔,为甚么要仰仗赵暄之力?”郦琛道:“郑晔武功高强,如今又有了防备,他那里多的是好手卫护,要杀了他且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你武功本来便不怎地,养了这些时候的伤,又该撂下了不少罢?至于用到别的手段,一来你师门规矩不许,二来你心慈手软,见都见不得的事,自己却哪里能够做出?”简淇道:“尽力而为,至不济咱们死在一处,又有甚么可怕?”郦琛脱口叫道:“我不要你死!能够好好活着,为甚么要死?”
  
  简淇道:“我宁可死了,也不愿用到这些伎俩,同赵暄这等人为伍。”他声音并未抬高一分,这句话却不啻于一记耳掴。郦琛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愤然道:“很好,我是自甘下流,同赵暄狼狈为奸,你却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我不要你帮忙!所有的事,我自己一力担当,决不玷污了你便是。”
  
  简淇颓然道:“不是的,子坚……”见到郦琛满脸倔强的神气,不禁长叹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子坚,你要我回去,我这便走。像你说的,我武功不济,心计手段,俱无可取,留着只成你拖累。”
  
  郦琛心里一个声音大叫:“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可是要简淇回去,明明便是自己的意思,这时候却不知道甚么地方出了差错。只觉得又是伤心,又是气愤,道:“牧谦,我要你回去,是怕你受伤,也是因你见不得一些事,不欲你为难……你为甚么便不明白我心意?”
  
  简淇道:“我明白的。便是你做的那些事,未尝也不是为我打算……可是,我所爱的子坚,不是这个样子。” 说了这句话,不觉万念俱灰,抬步便向门外走去。
  
  郦琛一生中所受的惊吓,从未有此刻之甚,只想:“他这话是甚么意思?他不喜欢我了么?” 抢前一步抓住了简淇袖子,颤声问道:“你回去以后,会等着我的,是不是?”嘴唇僵硬,支楞楞打着牙齿,话也说不利落。
  
  简淇道:“我自然等你。我只是害怕,你走得太远,回不来了。”郦琛听到第一句话,心里一松,后面的便没听见。他惶惶不宁,却不知说甚么才好,见简淇举步又行,勉强道:“我叫人送你。”简淇道:“不必。我既独自到得了这里,也能回得去,不劳钜鹿王府的人保驾护行。” 郦琛听他辞意斩决,似是带着满腔愤慨,一凛之下,不觉便松开了手指。简淇再不看他一眼,快步走出门去。
  
  郦琛听见那门砰地带上,便如在心上敲了一记。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忽然之间,全身气力消散得一点全无。他转过头来,见屋角有一把椅子,下意识地便向那里走去。刚刚走出两步,忽地绊了一下,不知怎地,手脚全不听使唤,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仿佛震得五脏六腑都离了位置。他心下怔忡,以手支地,一时却不起来。只见到地下溅了一滴滴水珠,同时觉得面上一阵湿热,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他独自在京城过了半年,其间饱尝相思之苦,心力交瘁,这一哭开了头,竟尔无法遏止。一个时辰前重见简淇的欢喜,无可挽回地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失望与伤心。这得而复失的痛楚深入骨髓,一时仿佛世上所有人都弃他而去,只余下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冷得彻骨,全身发颤。
  
  他哭到精疲力尽,哽咽渐止,心中空空荡荡,只觉得再无一事可为,索性便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下。昏昏默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便觉得屋里昏暗下来。耳听得窗外沙沙微响,心道:“又下雪了么?”抬眼往窗上一看,只见一片白蒙蒙地,无数雪片飞舞。郦琛神智略复,忽然便想:“这大雪天里可不好走路……我得找他回来。”这一念起处,便似在胸中注入了一朵小小火焰,烧得心内融了一块。全部感受汇拢聚来,再也抵御不住,喃喃地道:“我找他去。我没了他……是不成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