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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页

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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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郦琛走到车前,见那车夫蜷成一团,倒在地下,背上血肉模糊,已然死得透了。他伸手揭开车帘,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车里横三竖四地倒了五六名女子,头上、胸口刀痕累累,头面首饰俱被人拔去,鲜血兀自未曾全凝。
  
  郦琛瞧着这一派血肉狼藉,定了定神,见到其中一名妇人身下,露出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当即伸手抬起了那妇人尸身,露出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来,瞧那面目便是那晚见到的元宝儿。他颈间一道伤口,显是被人以利刃断喉而死。郦琛看着他圆圆的小脸,不自禁地心中发颤,手一松,那妇人尸身又跌了下去,将元宝儿盖住。
  
  郦琛放下车帷,向后退了两步,只觉身上阵阵发冷。那车中的惨象便如是生了根一般,在他脑中停留不去。他那日原下了决心要去杀死郑晔一家,妇孺不留,然而当真见到了这般残酷景象,却是不忍于心。
  
  忽听身旁微微响动,转头看去,见路边站着一对乡农打扮的年轻夫妇,肩上挑着货担,面上一副惊惧欲绝的神色,死死盯住他不放。
  
  郦琛心道:“他们为甚么这般看我?”旋即会意过来,自己腰悬长剑,胸前又染满了荣长庚喷出的鲜血;这对夫妇从路上走来,正撞见他放下那妇人尸身,从车中退出,自是将他当作了凶手。
  
  郦琛走上两步,那两人如梦初醒,撇下担子撒腿便跑。那妇人尖声大叫:“杀……”刚刚吐出一个字,郦琛一步蹿了过去,点住了她哑穴,跟手抓住了那男人后襟,倒拖回来。
  
  那男人被他扣住了背上“神道穴”,浑身酸软,只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郦琛喝道:“胡说八道!甚么大王?那些人不是我杀的。”那男人道:“自然不是,不是……咱们甚么都没看见。”牙关打颤,身子筛糠也似地抖个不住。
  
  郦琛心中一动,忖道:“这两人意定我是凶手,回头必定会向官府告诉我的形貌。”下意识地便按住了剑柄。他生平杀过的人着实不少,然均是出于防卫自保之心,所杀之人不是盗贼,便是官兵,从未杀过不会武功的庶民百姓。看着这对年少夫妻,心中略一迟疑,便道:“你们若是胆敢去向官府出首,泄露了关于我的一个字,我把你家上下杀得鸡犬不留。”说着将那男人掷在地下,随手解开了妇人身上穴道。两人吓得只管趴在地下磕头,又哪里敢出一声。
  
  郦琛心道:“这一番言语,也不知道是否便就能吓住了他们……当真要去告了我,也是时运不济。”摇了摇头,转身大步向来路走去。他走了一程,在路边寻到了自己来时骑的马,却不见储安等人影踪。当即纵身跃上马背,向京城飞驰而去。
  
  郦琛回到王府,赵暄早在书房久候,一见他便迎了上来,含笑道:“事办得怎样?”却见郦琛满面寒霜,那笑意便凝在了脸上。
  
  郦琛沉声道:“将荣筝的女人孩子杀了,是谁的主意?”赵暄道:“是我下的令。怎么啦?”此言原不出郦琛意料,听闻之下仍是徒地升起了一股怒气,道:“你怎地不同我商量?”
  
  赵暄看着他,不解道:“这用甚么商量?除了那两个公人要放一个回去报讯之外,其他人自是就地都杀了,哪里还能有别的?”他语气宁定,便如是当然之理。郦琛厉声道:“那孩子才两三岁,全不晓事,又何必一起杀了?”
  
  赵暄见郦琛甚是激动,一时颇觉他莫名其妙,道:“为甚么不杀?难不成却饶了他性命,等他长大来寻你报仇么?” 郦琛怔了一怔,想起以赵暄身份,原是向来不把旁人性命当作一回事,这一番究其用心,却也是为了自己。然而车中惨景历历在目,那等血色鲜明,直刺得他心烦意乱,正欲再说,忽觉“天突穴”上轻微一跳,似乎便有些麻痒之感。他暗暗心惊,自知练维摩诘剑伤了气血,这几个月来,天突穴上的麻痒早变本加利,若有一日不服用宁慕鹊给他的药丸,则发作起来,当真令人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这一日已然服过了药,然而林中一番剧斗,大费精神气力,又一路疾驰回京,这时候气血翻涌,隐隐然竟有失制之意。
  
  他随身带着宁慕鹊给他的那个小瓶,却不愿当着赵暄服药,犹豫一下,在椅子上坐下,暗自调息。赵暄见他忽然缄默,只道他犹自懊恼,道:“斩草除根,自来便是这个道理。否则朝廷怎地也有族诛之刑?我是为了你好,一刀下去,省却了多少麻烦!”
  
  郦琛不语,过了一会儿,终于将那股逆息缓缓压落,颓然道:“你没看见那光景,极是悲惨。”赵暄恍然大悟,笑道:“你看见了,便觉得不忍?我倒不知你心肠这般软,连个死人都见不得。”郦琛见他乌黑的瞳仁清澈鉴人,眼中全是盈盈笑意,忍不住道:“不是的。你坐在这里发号施令,与亲眼看到那血腥情形,全然不同。”赵暄撇了撇嘴,道:“你欺我没杀过人,便来说这等话。也罢,下一回若有这样的机会,我跟了你们去,亲手杀他两个便是。”郦琛摇头道:“杀人不是甚么好勾当。你小小年纪,怎地这般心狠?”赵暄笑道:“也不羞!你又比我大得多少,却杀过多少人了?”郦琛默然半晌,道:“倘若可以,我也不想杀人。”心道:“如果我不必报仇,此时便能和牧谦在一起。”
  
  赵暄道:“说了这半天,到底杀了荣筝没有?”郦琛道:“没有,被他逃走了。”赵暄诧道:“你武功高出荣筝许多,怎会截不下他?莫不是储安那几个奴才不中用,拖了你后腿?”郦琛知他对手下甚苛,道:“不干他们的事。”赵暄心下奇怪,但见郦琛意态怏怏,显是不愿谈论此事,心想此事详由,不妨回头去拷问储安,道:“你来的正好,陪我去办件事罢。”
  
  郦琛道:“搭雪人么?”赵暄笑道:“倒是不忙搭雪人,现有一件事,要劳烦你帮个忙。”郦琛道:“甚么事?”赵暄道:“你只消站在我旁边,看着便是。”
  
  郦琛依言站到他座旁,赵暄抬头向他笑道:“我手下的南宫敏颇通医药,你上月写了那个方子,我便交予了她。这些日子她在几十名死囚身上做了试验,发现若是加入一味六叶灵芝,便不至于令人过后丧命。”郦琛皱起了眉头。他在赵暄软磨硬缠之下,将从简淇那里看来的吐实药配方写了给他,心内终究觉得不妥。这时听他提起,微感不安,道:“你要做甚么?”赵暄向他眨了眨眼,笑道:“你忘了二月里在湖州的时候,我跟你说的那事?这一件事不解,我心里总是不宁。”走到门前拍了拍手,便有个小厮进来。赵暄吩咐了几句话,那人匆匆走去。
  
  不一时,进来了两个女子,都是三四十岁年纪,向赵暄盈盈拜倒。郦琛微一凝神,认出那身材高瘦的女子正是淳于真,只是头一次见她身着襦裙,乍见之下,倒有些扎眼。另一个女子体态丰盈,眉目娇媚,想来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如今依旧风韵甚佳,只眉梢眼角有不少细纹,颇见风霜之色。
  
  赵暄向她道:“南宫敏,那药你可带着?”那美妇人南宫敏道:“自王爷嘱咐,便刻不离身。”赵暄道:“很好。”在椅子上闲闲坐了下来,道:“我有几句话要问淳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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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真听他口气郑重,当即跪倒,道:“王爷但凭有问,属下知无不言。”赵暄道:“二月里我在湖州着人手脚,喝了下药的酒,你可还记得?”淳于真道:“属下记得。”赵暄斜靠椅背,笑道:“我便是要请教你一句,那下药之人,究竟是谁?” 淳于真脸色微变,低头道:“王爷何出此言?”
  
  赵暄凝视她脸,道:“倘若可能,我也不愿来猜疑你。可是你那时候进得屋来,不问便知郦琛无辜,且立知毒药下在壶盖而非酒杯,若非与那下药之人互通声气,何能如此迅利?”
  
  淳于真沉默半晌,惨然笑道:“我道如何,原来早被王爷看在眼里,疑在心中。王爷好耐性,隐忍了这大半年才发作。不知王爷是要搜罗证据,一拢起来问罪,还是想放长线,钓出我身后主使来?”
  
  这一句却是触到了赵暄痛处。他自湖州将淳于真救回后,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暗中严密防范,将府中里里外外都彻查了一回。简淇曾说那灰阑霜入口极苦,想是拌入了甚么味道重的饮食之中,他便将掌厨乃至灶下烧火小厮,并所有端茶送饭的丫鬟都亲自审讯了一番。颇有几人耐不住拷打而一命呜呼,然而这下药之人却似得了神助一般,竟不露半点端倪。其间淳于真一言一动都逃不过赵暄的眼线,大半年过去,始终拿不到她一些破绽。——倘或是别个人令他这等放心不下,以他性子,早另寻个由头杀了,淳于真却是他自小随身的近侍,幼时亲切之处,不啻于长姊,近年来虽不比先时,毕竟多年情厚,犹疑摇摆了八九个月,总拿不定主意。
  
  赵暄虽然机伶干练,毕竟少年意气,这时听得淳于真言语中颇有讥嘲之意,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心道:“但凡有凭证落在我手里,岂容你活到今日!”但这一句话若出了口,便是承认自己只是凭空疑心,并无实据。
  
  他定下神来,托起手中茶杯,慢慢呷了口茶,方道:“淳于真,你家自祖上起便为王府效力,一直忠心耿耿。有些手段,我当真不愿对你使出。”向南宫敏望了一眼。南宫敏会意,自怀中取出一个长颈细瓷的瓶子,恭恭敬敬地放在赵暄面前桌上。
  
  淳于真向她看了一眼,冷笑道:“怪道你这些日子都不见了踪影,原来是鼓捣这个去了。淳于真问心无愧,王爷要以毒药逼供,尽管上来。”南宫敏柔声道:“真姐,小妹劝你还是莫要隐瞒甚么。这药并非毒药,只是服下去,舌头可便不由得人控制。小妹用来试药的那些人,无论剧盗悍匪,个个问一答十。你便问他那话 儿的长短,嘻嘻,他也都如实招来,半分不差。” 说着掩口一笑。
  
  赵暄道:“淳于真,这药虽能令人吐实,只是用后颇有遗患。南宫敏试过了几番变化异方,虽能保人过后不死,心神受扰,却不免要大吃苦头。你我主仆一场,我还是愿听你自己告诉我。”
  
  淳于真道:“小王爷,淳于真或者有事隐瞒,但并无半分对你不住。”语声甚是恳切。赵暄怫然道:“你替害我之人遮掩,岂止是对我不住!”淳于真低声道:“下药之人乃是受信王手下所欺,并非蓄意加害王爷。淳于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日后绝不致再为祸端。”赵暄冷笑道:“你也是府中旧仆,怎说得出这般蠢话!若被人害了我去,你身家性命够甚么赔的!”将那个瓷瓶旋开了盖子,倒出一颗朱红丸药,托在掌心,道:“淳于真,本王再问你一句,你说是不说?”他在淳于真面前一直以“我”自称,这时候忽然改口,显然是要斩断了旧时恩义。
  
  淳于真咬着嘴唇,只是一言不发。赵暄道:“那人究竟给了你甚么好处,你这般维护他?”淳于真摇头道:“世上有些事情,原不是为了有甚么好处。”
  
  赵暄叹了口气,手掌平平伸出,南宫敏当即上前取过药丸,向淳于真走近,道:“真姐……”淳于真怒目圆睁,叱道:“贱婢!”南宫敏轻抚胸口,笑道:“真姐,你平素粗声大气也罢了,王爷面前,可不得这般大呼小叫。”左手闪电也似地伸出。淳于真武功原高出南宫敏,只是对方奉令行事,如若出手抗拒,便是逆了赵暄。微一迟疑间,便被南宫敏捏住了下颏,右手拇食两指扣了药丸,便要送入。
  
  正当此时,便听一人叫道:“且慢!”赵暄座旁跃出一人,正是郦琛,扬剑连鞘向南宫敏腕上点去。他知自己擒拿格斗功夫与一般好手差得甚远,王府中又不便轻易出剑,当下只握住了剑鞘,一招“日光萤火”递出,不偏不倚,戳中了南宫敏腕上“内关”。南宫敏手腕一阵酸麻,啪地一声,那颗药丸滚落在地,滴溜溜地转个不住。
  
  赵暄睁大了眼睛,又惊又气。他要郦琛站在自己身边,原是怕万一淳于真不服犯上,南宫敏一人不是她的对手,孰料郦琛反去出手襄助对方。南宫敏叫道:“你反了么!”未得赵暄示可,不敢立时动手。
  
  郦琛退后一步,向赵暄道:“我同淳于真有同战拒敌之谊,要为她向王爷求个情。”赵暄恼道:“你也来同我作对!”
  
  淳于真见郦琛出头,心下亦是颇为诧异,看了郦琛一眼,道:“我不用你求情。”向赵暄道:“小王爷,你不必用这等下流药物,我说便是。”
  
  赵暄点头道:“你若肯说,我又何必用药?”淳于真目光灼灼,看着赵暄,道:“小王爷可记得上年中秋晚上?”赵暄皱眉思索,道:“还不是照往年一般,在宫里侍宴,闹到半夜?”淳于真道:“正是。小王爷酒醉归来,随手将个院里上夜的丫头拉上了卧榻。这件事王爷自己或许忘了,屋里侍奉的人想必都还知道。”赵暄听她忽然说出这一件事来,当着郦琛和南宫敏的面,微感尴尬,道:“差不多便有那么一回事罢。那又如何?难不为我幸过了她一回,便要封她当了王妃不成?”
  
  淳于真道:“小王爷可还记得她名字?”赵暄道:“家里丫头这么多,我哪里记得过来?老实说她是个怎生模样,我都模模糊糊。不过是一时兴致,哪里有许多讲究。”淳于真道:“我自是知王爷不过一时兴致,榆钱儿却不知道。”赵暄笑道:“是了!她叫做榆钱儿。我那时还说,怎叫了这么个名字,还不如叫铜钱儿更实惠些。”淳于真面沉如水,道:“她原是乡下来的。她母亲怀她的时候没得东西吃,只靠树上榆钱果腹,便起了这个名字。”停了一停,道:“乡下丫头心实,小王爷在床上应许她做夫人,说只欢喜她一个,她可是都记住了。”赵暄连连摇头道:“这丫头胡说八道!我便是喝酒昏了头,又哪里说得出这些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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