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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沃雪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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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二月,虽然仍是春寒料峭,向阳的草坡上却早有小小草花开放。微风中带着花草的清香,颇有熏然之意。
  
  滁州城外的小山冈上奔过七八骑马,当头一匹浑身雪白没半分杂色,毛皮油光滑亮,却是当地难得一见的名种金睛雪花骢。马上一个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背负长弓,腰悬短匕,身着白色猎装,更是衬得人物秀美,英气勃勃。他纵马上了山坡,一眼便见百步外的草丛中伏了一双灰兔,当即从箭袋中拈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一只灰兔应声而倒。
  
  他身后几人见了,齐声喝采,道:“公子爷的箭术益发了得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你们少来拍马屁,有这空儿,帮我看看这里可有野猪踪迹。今天出来没多少时候好待,我可不想又只射了几只兔子便回去。”他一笑起来,右嘴角边便现出一个小小酒涡,说不出的俏丽甜美。
  
  一人道:“要打大野猪,恐怕要往前头山坳里去才有。只是这几日我听老爷说,许了药神宁慕鹊在那一片采药,公子爷这会儿过去,怕是有所不便。”说话的这人是个三十上下的青年汉子,脸膛黝黑,臂上肌肉虬结,甚是雄健。
  
  那少年扬了扬眉,道:“那又怎地?他采他的药,我打我的猎,可没甚关碍。”
  
  黑脸青年陪笑道:“话是这么说,只是我听老爷言语里的意思,这宁医生似乎来头不小,开罪不得。为了他在这里采药,打发了好些人过去帮手,替他在那溪边盖了个棚子。还特地出了告示,教地方诸人都不往那一片去,以免打扰了他。”原来那少年姓郦,单名一个琛字,其父郦文道时任兵部郎中知滁州事,便是本地的地方长官。
  
  郦琛听他如此说,不由得好奇心起,道:“那是个甚么医生,面子这般大?”
  
  这下显然问倒了那黑脸青年,支支吾吾,便往旁边一人看去。郦琛道:“吴老七,你一定知道。”
  
  那被称作吴老七的是个瘦高汉子,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答道:“这宁先生是当今最有名的神医,武林中传闻说得神乎其神,据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否则哪里当得起‘药神’这两个字?只是他用毒的本事,更在医术之上,听说跟岭南几个使毒出名的邪派人物都有往来。再有武林里好几桩出名的毒杀案子,譬如十一年前大名府‘冲霄剑’左公绣全家被人毒死家中,六年前岐山派掌门汪渔莫名其妙地身死眉州,据说都同他相干,所以大家未免都有些敬而远之。”
  
  郦琛道:“哦,你见过他没有?”
  
  吴老七连连摇手,道:“这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哪里轮得到我这小角色见着?江湖上传言,这宁神医性喜雅静,不爱同人往来,是以老爷才命人远避,唯恐得罪了他。再说,他虽说声名广播,可当真见过他的人统共也没有几个。”
  
  郦琛奇道:“他这等大名鼎鼎的神医,该有不少人找他看病才是,怎地会没几个人见过他?”
  
  吴老七道:“据说这宁神医给人看病的时候,中间往往隔了一层帘子,或者他自己带了面幕,似乎不爱以本来面目示人。而且他肯给看病的多是布衣百姓,江湖中人,等闲也不敢找他去。”
  
  郦琛道:“为甚么?”
  
  吴老七道:“他治的人若是武林人物,在施治前便先要那求诊之人发下毒誓,替他做一件事,这件事情却往往为难之极。譬如要人去找天山六合草,或者自鬼母门的通天池里盗麒麟点珠鱼来,还算是好的。前几年洛阳云家那件事,更是……”说到这里,倏然住口。
  
  郦琛笑道:“吴老七你莫卖关子,快说洛阳云家是怎么回事?”
  
  吴老七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那云家乃是洛阳百年的武林世家,十年前,大当家云鹤的独子云芷得了一种怪病,任谁也治不好,眼看着就要翘了辫子。云家便来求了这宁神医施治。那宁慕鹊便让云鹤当众立誓,替他办一件事,究竟何事,却要等过后才肯说。而后他果然将云芷医好了。云鹤便问他要做甚么事情,宁慕鹊指着云芷向他道:‘替我将这个人杀了。’”
  
  郦琛吃了一惊,道:“这宁慕鹊的为人可着实古怪,他当真要云芷死,又干么先医活了他?那云鹤可怎么办?”
  
  吴老七道:“云家既是中原世家,哪里有说出话来不算的道理?云鹤当场便将自己儿子杀了,然后大病了一场。总算他顾及云家声名,没去找宁慕鹊的晦气,不过暗中有没有下过手,就不知道了。所以说像宁慕鹊这等人物,不正不邪,做事不循常理,咱们宁可是绕着走的好。”
  
  他长篇大论,满道已将郦琛说服。那郦琛却是少年心性,专爱生事,听了这话不但不怯,反而兴致大增,道:“既是如此,我倒要去看看这位宁大夫是何等人物。”
  
  吴老七大惊失色,道:“这可使不得。公子爷,府里今天老爷做寿请客,你偷偷溜出来打猎也罢了,这等棘手人物可别去招惹。我说了这半天,便是这个意思。公子爷身份贵重,哪能就平白去冒这个险?”
  
  郦琛笑道:“我不去招惹他,也不求他治病,只去看一看,难道他便能吃了我?”说着两腿一夹,白马四蹄翻腾,便往西角的山林奔去。吴老七无可奈何,转向那黑脸青年斥道:“都是成哥儿多嘴出来的事!”成哥儿心道:“明明是你说的一大篇话引动了他,怎地怪在我头上?”但见郦琛一径去得远了,赶紧拍马追了上去。
  
  郦琛一马当先,进了山坳树林,便见一处溪水蜿蜒而去。他心想:“成哥儿说那人的棚子造在溪边,想来便是这水了。”当下沿着溪水走去,不出几里,遥遥见到一幢木屋,笑道:“是这里了!”
  
  成哥儿和吴老七等几个人这时也赶了上来,七嘴八舌,只是要他打消这主意,早些回去。郦琛哪里肯听,只道:“你们怕事,就别跟来,我偏要去瞧瞧。”跳下了马,大步向前,走到了那木屋近处,见屋前用竹篱围了一个小小花圃,种了些花草。他也不识得名目,只觉得香气袭人,赞道:“好香!”身后诸人跟着过来,随即也闻到这香味,却是心中栗栗,相视苦笑,心道:“公子爷胆大妄为,只盼那药神莫要见怪才好。这花草香气古怪,可别是有毒。”
  
  吴老七抢上两步,提高了声音道:“知州府郦大公子暨手下人等,拜上宁先生。”他想一来先亮明了身份,想那药神多少也会给知州留几分面子,不至于为难了他们。
  
  却听得吱呀一声,木门开启,走出了一个青衣少年,向众人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道:“家师今晨便上山采药去了,却怠慢了贵客。” 这少年身材高挑,容貌清雅,颇带几分书卷气。众人见他言语谦和,忙各自还礼。
  
  郦琛好生失望,道:“你师父甚么时候回来?” 那少年道:“早则日暮,晚则天黑。郦公子有甚么要事?我可代为禀告家师。”他年纪大不了郦琛两岁,神情却远比他沉着,言谈举止十分从容有度。
  
  郦琛道:“也没甚么事儿,我听侍卫们说起他的事迹,好生倾慕,很想见他一见。既然他不在,那就算了。”说是算了,然而懊恼之意溢于言表,心中只想:“今天回去,这些胆小鬼必要去告知爹爹,下回要再想出来见这宁先生,可为难了。”转身欲走,忍不住又向那木棚看了两眼。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郦公子可有兴致进去一坐?”
  
  郦琛大是高兴,道:“好啊。”心道看不到神医本人,看看他住的地方也是好的。不待那少年相让,伸手便推开了那竹篱的门。他手下众人面面相觑苦笑,心想这大公子行事任性,跟着的人却要大担干系,今日回去吃老爷夫人一顿训斥在所不免,硬着头皮要跟进去。郦琛回过头来,摇手道:“你们在外面等着罢,这么多人,可把人家屋子都搞脏了。”
  
  吴老七将他袖子一拉,悄悄地道:“公子爷,你进去一下便罢,可别吃喝他家的东西。当真有甚么事,咱们几个弟兄可担待不起。”郦琛好生不耐,道:“我理会得。”大步向门里走去。
  
  进了屋子,只见靠墙一排架子,搁了许多瓶瓶罐罐。东首设了一张卧榻。室内洁净异常,却没甚么出奇之处。郦琛东张西望,那少年问道:“你找甚么?”郦琛道:“我听吴老七说,你师父惯会使毒,还道屋子里有大蟒蛇,红蝎子甚么的,哪道甚么也没有。”
  
  那少年道:“蟒蛇蝎子,蜘蛛蜈蚣,都养在那些罐子里,你过去一看便知。”郦琛走到一个大黑罐子前面,欲待伸手,却又不敢。那少年扑哧一笑,伸手将罐盖揭开,却是晒干的草药。郦琛泄气道:“原来你是哄我。”那少年道:“这是我的屋子,我师父的屋子在那边,可也没甚么蟒蛇蝎子给你瞧。再说了,蟒蛇没毒,制毒药也轮不上用它。”说着向架子上取了个红色的小陶罐来,递在郦琛手中,道:“没有好玩的东西你看,给你这个尝尝罢。”
  
  郦琛开罐一瞧,乃是肉干,不知用了甚么作料,香气扑鼻。他也不客气,伸手掏了些放在嘴里,但觉咸香鲜美,似乎生平从未尝过如此美味,当即又掏了一大把出来吃。那少年笑道:“好吃么?”
  
  郦琛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地道:“好吃极啦。是甚么肉?”那少年道:“你猜?”
  
  郦琛细细分辨,道:“好像是鸡肉和猪肉,绞在一起。只是……和我平常吃的好像有些不同。”
  
  那少年道:“这道肉干有个名目,叫做‘无足无牙’。”
  
  郦琛诧异道:“‘无足’?……难道是蛇?”见那少年点头,心中惴惴,道:“那‘无牙’是甚么?难道……难道是……”
  
  那少年笑道:“《诗》有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正是田鼠。”
  
  郦琛一听,几乎没跳了起来,一口肉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见那少年笑吟吟地瞅着自己,心想他要笑话自己,可不能让他得意了去,一横心便吞了下去,笑道:“刘兼《中春登楼》诗道:‘失手已惭蛇有足,用心休为鼠无牙。’蛇鼠一窝,果然是妙配。”那少年大笑。
  
  郦琛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少年道:“简淇,瞻彼淇奥之淇。”郦琛笑道:“原来你自比君子来着。”简淇笑道:“不敢。”郦琛道:“这名字很好。我叫郦琛,琛缡珠宝,一听便俗气得很。”
  
  简淇道:“你是知州公子,起名字自然带了富贵气。”提起了一个茶壶,道:“你喝茶不喝?”
  
  郦琛心有余悸,想这可别是甚么蟑螂蝎子浸出来的茶,道:“你这是甚么茶?金片?龙芽?石乳?”
  
  简淇道:“都不是。这是拿八种草花泡的,你尝尝罢。”说着向桌上一个茶杯里倒满了,递给郦琛。郦琛一口饮尽,只觉清香甘美,迥然不同自家喝的那些茶,赞道:“好喝,是什么东西在里边?”
  
  简淇道:“甘草,木菊,红豆蔻,蛇线果,玫瑰茄,金银花,紫栖草,银茅根。”郦琛闻所未闻,道:“这些名字我倒有一半没听见过。”简淇道:“都不是甚么金贵草花,现在这个时节,尽处都有,只是蛇线果和紫栖草这两味难找些。”说着又将他手里茶杯倒满。郦琛道:“你怎么不喝?”
  
  简淇微笑道:“我只有一个杯子。”郦琛也不以为意,喝干了第二杯,道:“多谢你。”他想今日是见不到那宁神医了,只好改日再来,问道:“你们在这里待多久?”
  
  简淇道:“大约十天半月才回去罢。”郦琛心喜,想:“半个月里,总能找到机会再溜出来一遭。”道:“那我改天再来,见一见你师父可好?”
  
  简淇凝目看着他,道:“你为甚么非要见我师父不可?”他身量高出郦琛好些,郦琛抬头与他目光相对,笑道:“我老听侍卫们讲些武林里有名的人物如何如何,可一个也没见过,好容易有一个在这附近,当然要来见见。往后同人说起,我总算也见过了江湖里的大人物。”
  
  简淇见他目光澄澈明朗,一派毫无心机的模样,心中疑惑,却不流露,笑道:“江湖里的大人物,你自己家里便多得很,怎会没见过?令尊号称‘雷霆一剑,鹏抟九天’,那是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江宁荣长庚与他师出同门,金银双剑,出神入化。这些人若还不在你眼里,江湖上就没人了。”
  
  郦琛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道:“是么?家人也常这么说,我还只道他们拍爹爹和荣叔叔的马屁。我不会武功,也看不出来他们武功高低。”
  
  简淇心道:“你不会武功,我在门外时便瞧出来了。只是郦文道武功高明,怎地却不教自己儿子?”正想着如何措词相询,郦琛忽道:“啊,是了!我道爹爹怎么这般殷勤,又派人给你们修屋子,又出告示教人回避,他多半想要先卖你师父个人情,回头好请他来替我看病。”
  
  简淇道:“你生了甚么病?”说着便伸手过去,按他在椅上坐了,搭他腕脉。郦琛道:“也没甚么,小时候长得弱些,后来爹爹教我练内功,自行养气,就大好了,不过是不能练武罢了。”
  
  这里简淇一搭上他腕脉,却是吃了一惊,察觉他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足少阳胆经,或轻或重,俱有伤损,且沉疴积重,显是多年前的旧伤。心道:“十二正经损其一半,这人如何还能长大?”心念一动,暗道:“定是郦文道以自身内力为他续命,再教他内功以自疗,才得以活命。郦家的武功是洛阳玄武门一派,并不以内功见长,难为他受了这般重伤,居然也修复了七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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