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发的思念
朱棣身上所中的都是刀伤，深入血肉，血迹浸湿了袍甲。阿赤毫不温柔地把粘住血肉的衣物撕开，沈云栩看得整颗心都揪住，几度想开口让他动作放慢一点。朱棣抬眸看着他，安抚地说：“云栩，不用紧张，我没事。”
沈云栩看了阿赤一眼，他的脸上仍然不带表情，但手下的动作却是放柔缓了许多。
替朱棣把伤口洗净，阿赤熟练地敷上了药草，然后用布条缠紧。沈云栩看着他把带血的衣物卷成一团，拿到营帐外面埋进了土里，然后又走回营帐，取了一件自己的衣物抛给他。
“给他穿上吧。”
朱棣的身材与阿赤差不多，这种关头也计较不了他丢过来的是一件蒙古服，沈云栩动手替朱棣穿好。阿赤开口道：“你可以带他回你的营帐，但天亮之后，最好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
蒙古兵每日都会过来例行巡查，在没有办法送朱棣离开之前，只能这样委屈这位王爷了。
沈云栩感激地说：“阿赤，谢谢你的帮忙。”
身上有伤再加上接连两日两夜行军，朱棣的脸上透出倦色。沈云栩把他扶回营帐，把自己的床让给他，“王爷，我替你守着外面，你放心休息一下。”
朱棣挪开身体，把床的位置让出来一部分。
“云栩，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狮盔已经脱下，沈云栩近距离地走到朱棣的身边，猛然发现他黑发中夹杂的银丝，在酥油灯的光线映照下，格外的刺目。被马哈木掳走前的一夜，朱棣在床上抱过他，发髫散开，他的头发像是墨玉一样透着光泽。这中间隔开的，不过是两年的时间！
沈云栩难以相信地看着那缕缕的银白，“王爷，你的头发？”
“云栩，你还要问原因吗？”
朱棣绵长地叹息，“你看不到自己在我心里的位置，对一个人想念太深，原来日子真的会过得让人非常怅怀。即使我有忙不完的公务，带兵讨伐蒙古人，屯筑塞外的耕田，但仍然驱不散那种感觉，只要有一寸空余的时间，便全部被占据。年轻的时候我不相信相思白发，但现在却没有任何的怀疑。”
沈云栩百味交织地垂下眼帘，朱棣伸手过来执住了他的手心。
宽厚的手掌，传递过来滚烫的热度。
他不敢确信地垂目了许久，然后才有勇气抬起头，迎看着那双像是漩涡一样的紫眸，喃喃地问：“王爷这两年一直没有忘记我？”
朱棣伸手托住他的后颈，认真地细看他的眉眼，像是要补偿中间分开的空白。沈云栩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是一双无形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面容。这种感觉比真实的接触，更让他有酸涩到想要流泪的感觉。
看完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朱棣俯头过来吻住了他。
“云栩，我接受了你的死讯，自你走后已经心如止水。但是与你再次重见，我相信是我一直在错过，所以上天给我这个机会弥补。”
仍旧是霸道而热烈的亲吻，更多添了相思得偿的温存。
那是真正把心交出来，不会再有任何隔阂的亲吻。此刻的交谈之中，朱棣刻意地没有再用“本王”的自称，他连尊贵的身份也放下。沈云栩的眼泪顺着脸侧滑下，唇边尝到的都是咸涩的味道。两年了，塞外风沙，漠北苦寒，日子真的过得非常艰难，但是有再多的苦楚，这一刻都在朱棣的热吻与拥抱中痊愈了。
朱棣和衣在床上躺睡，沈云栩把酥油灯的光线拨暗，掀开了门帘扫视着外面。牧场之中一片寂静，只有旁边阿赤的营帐还露出一点微弱的灯光，这种时分，蒙古兵是不会过来巡查的。
他走近床边，发现朱棣其实还没有睡着，挪出了身边的位置给他，“云栩，上来和我一起睡。”
“我还是留在外面替王爷守夜吧。”
“你又不是侍卫，我怎能够要你为我守夜？况且你不是对阿赤说，我是你的情人？”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沈云栩的唇边还残留着他深吻的余温，耳根都发烫起来。他躺上床，小小的床铺挤下了两个人，他和朱棣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朱棣伸手过来，贴着他身体的曲线抚摸过他。
“王爷——”
沈云栩全身都绷紧，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
朱棣的性情冷静克制，他觉得不应该分隔两年便变得轻浮起来。
“云栩，你不习惯我碰你？”
朱棣的眼中流露出捉弄的神情，带着轻松愉悦，沈云栩有种上当的感觉。被戏弄已经不是第一回，在思其居受箭伤的那次，朱棣用破伤风的病症唬吓他，还有从辽东归来，朱棣到“枕乐坊”找他，都曾经用这种灼灼的目光注视过他，紫眸中带着玩弄的意味。
这种时候他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沈云栩往床边退去，尽量拉开两个人身体的距离，“王爷，不要再捉弄我。”
朱棣把手收了回去，声音沉静地说：“云栩，你在担心我的安危，这个样子你根本睡不着。我经历过许多次险境，但到最后都能化险为夷，相信这次也会一样，你没有必要绷得紧紧的放松不下来。”
他的眸光自信从容，沈云栩担忧的心情总算是放缓。
“云栩。”
朱棣赞赏地看着他，“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性情，像是明溪的水一样，什么都清清楚楚。”
沈云栩的耳根已经不由自主的再次发烫起来，朱棣不是第一次说喜欢他的性情，但是在热烈的拥吻之后，他的这一次却像是表白，他喜欢的不单止是他的性情，还有对他整个人满满的喜欢。
大明燕王的身份，年长他十余岁的年纪，这已经是朱棣最大限度的坦露，而他表白的对象是他！沈云栩借着微弱的光线，迎看着朱棣的紫眸，那些久久地埋藏心底深处的记忆都被唤醒，像是五味一样翻陈在心间。
“王爷，在龙抬头的废墟之前，我曾经在燕王府外面见过王爷。”
“哦？”
朱棣一直看着他，“那是怎样的情形？”
“那天王爷穿着绣了日月以及天龙暗纹的锦袍，披着大红的披风，锦衣宽袖，衣带当风，冒着春雨刚从外面骑马回来。宫城的大门为王爷打开，先是棂星门，然后是再进一重的承天门，一重又一重，一下子看不到尽头的宫门，宛若流云般铺开。……那时候王爷在我眼中，是当世的天之骄子，假若是月夜，玉阶白露与皓月清辉都会因为王爷的气度而失色。”
“我真的没有印象。”
朱棣轻叹，像是遗憾没有经历那样的场景一样，伸手抚过沈云栩的脸，“已经不是第一次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云栩，或许你应该照一下镜子，这样就知道自己看我的眼神中，有着怎样漂亮的光彩，我除了确信你被我吸引，从一开始就喜欢我之外别无其它。”
沈云栩狼狈地垂下眼，原来在不自觉之中，他的眼神已经流露了他这么多的心事？
或者说，他一直在用眼神在勾引朱棣？！
脸上变得火辣辣起来，他开始后悔一时冲动把心事表述出来。
朱棣的手仍旧停留在沈云栩的脸上，如果不是在绝境之中的相逢，或许到死他都听不到沈云栩刚才的那番话。他们两个人像是一双傻子，一直在猜度着对方的心意，伸出触觉试探一下，稍稍碰触到冰凉的空气便退缩了回去。如果中间他们都可以勇敢一点，或许便不会经历那么久的分离。
不管他有着怎样的权势，麾下千军万马，一句话足以影响千万人，但对一个人动心之后，同样也会变得疑虑以及不确定。
他心情激荡地抱着沈云栩，许久才问：“云栩，你这两年在塞外生活，体质有没有越来越坏？”
“还好。”
沈云栩摇头，他其实已经很疲累，眼皮也有点睁不开。“阿赤除了包扎伤口，其它的医术都很好。”
“意思是你经常会生病？”
朱棣的眸光沉了一下，朱橚曾经说过沈云栩的体质像是日薄西山一样，他应该好好地回江南静养，但是被马哈木掳走，结果被拖延了两年的时间，希望他的体质还没有坏到不能挽救的地步。
沈云栩在朱棣的怀中睡着，虽然已经非常疲倦，因为心存忧虑，次日他还是早早地醒来。他轻微地动了一下，身边的朱棣也睁开了眼。他昨夜故意戏弄他让他宽心，但并未真正安全，朱棣在入睡的时候仍然带着警惕。
“王爷，我到外面看看，或许要找个地方委屈王爷藏身一下。”
朱棣沉声说：“小心一点。”
沈云栩点头答应，掀开门帘走出了营帐。天色才刚刚透出灰白，但是异于寻常的是，蒙古兵已经骑着马开始巡视牧场。
昨日他们带走了蓝勇等人的人头，会不会是发现朱棣被顶包？
沈云栩紧张得手心冒汗，他身处蒙古兵的视线范围之中，假若他转身跑回去，只会引起他们怀疑，甚至追进营帐中去，如此一来朱棣立即就会被发现。他僵直着身体，看着蒙古兵越走越近。
“汉人，是不是还在找你的羊？”
又是那个喜欢摸他脸调戏他的蒙古兵，沈云栩生硬地接话：“你们有没有见到它？”
“你给我摸摸，我就告诉你结果。”
蒙古兵伸手过来，沈云栩的手背、脸侧、腰身都被他摸过，他借机大声地叫起来，声音即使是在营帐里面的朱棣以及阿赤都足可以听见。
“把你的手拿开！”
“汉人，我替你找羊，你跟我回营帐好不好？”
蒙古兵放肆地大笑起来，沈云栩在这时候才发现，这个肤色黝黑的蒙古兵，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牙齿很白，笑容虽然放肆，但还算不上讨厌。他忍受着他的调戏，希望争取更多的时间，让营帐里面的朱棣找好地方藏身。
“把汉人带回营帐，扑倒他，扑倒他！”
其余的蒙古兵一阵哄笑，沈云栩的一颗心都几乎要跳出胸腔。最后是蒙古兵的小队长出声喝止，才结束掉这场胡闹。沈云栩的预料没有出错，昨日朱棣带着护卫闯进了山谷之中，蒙古兵从这日开始便加强了对牧场的巡视，往日最多在外面转转，但今日他们甚至连营帐也不放过。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一眼看去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蒙古兵仔细地看过之后才离开。
蒙古兵猝不及防的巡视，幸好朱棣足够警觉才没有被发现。只是沦落到这种狼狈的地步，也足够难为这位王爷。沈云栩松了一口气，才想到值得奇怪的是，牧场一眼看看去无遮无挡，朱棣到底藏身到了什么地方？
“你要找人就跟我来。”
沈云栩没有找到朱棣，阿赤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后，突然之间开口，把沈云栩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他疑惑地跟在阿赤的身后，绕到了圈羊的栅栏后面，阿赤把遮挡物搬开，他才发现在这座牧场中生活了两年，竟然不知道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山洞！
沈云栩钻身进去，阿赤已经在外面把洞口遮好。
朱棣正在山洞里面，自己缠缚伤口上的布带。他方才躲避蒙古兵又把伤口扯裂，替换下来的布带上都染着殷红的血迹。
“王爷，让我来。”
沈云栩伸手过去帮他，听到他沉静地说：“云栩，阿赤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他是乞儿吉斯部的首领，全名叫做鬼力赤，他有办法带我们离开这座牧场。”
“鬼力赤？”
沈云栩错愕地抬起头，他对蒙古部落的情形并不熟悉。朱棣扬起眉，极不满意地开口，“忍隐而不发，他算得上是个人才。只是刚才纠缠你的蒙古兵，是他潜伏在马哈木身边的手下，居然借这种关头占你的便宜，实在是可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