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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书籍名:《公子偃武》    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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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有一天,大王御驾巡游。
那时,粮食大丰收,全国正是鼎盛的时候,百姓喜气盈门的迎接御驾,对这位大王充满好奇,在一片舆论中,大王的金黄色御驾终于缓缓驾到,御驾沿着雪花江从原来的素氏起驾一路缓缓地向原来的驻马行去,走得很慢很慢,慢到可以看清路上的一草一木。像是一个帝王,从容却沉闷的脚步。
大王坐在帐子里,默默地看着窗外。
雪花江浩浩荡荡的奔腾而去,河边都是一些靠山的小城镇,经常有渔民和山里的住户做些水货或者山货的生意,不过都是小本生意,仅仅糊口而已,要是深山里的人出来的就更少了,价钱也更便宜,每次都是几个人凑火赶一辆车从山脚到城里,一人背一褡裢山货,因为还要赶山路所以带不了太多,而且价钱还比别人低好多,但是这已经足够山里人开心的了,他们每次赚几个铜板,就够一个月的零花了——山里人自给自足花不了多少钱。
今天是山里人来城镇的日子,小街小道上挤挤嚷嚷,再加上大王的御驾也要经过这里,所以衙门的人都在维护秩序。
大王的御驾来的时候,衙役们赶快示意,百姓们都识趣的跪下了,齐声高喊万岁,衙役们刚想擦冷汗,在人们都一层层伏地之后的烟尘里,一个山里的青年茫然的望望四周,不知所措。
层层金色龙纹花样的秀幔中,一双深邃而寒冷的眼睛看到了这个因为迟钝又没见过世面的而显得恐慌的山里人。
熟悉的身体轮廓,近似的身高,一样又黑又长的头发,龙撵里的人的目光在流转中停顿了一下。
很像吧,有点像吧,龙撵里的人稍稍斜了脑袋去看那身影,并没有太欣喜,也是,这么些年,他看着像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但他还是命人停下车,龙纹袍角垂下,干净的黑色靴鞋踏上泥土地,他走向那个人,就像他以前走向很多人那样。带着点欣喜,却没带什么希望,衙役早眼色手势并用让那个山里人跪倒,现在那人正跪在地上,狠狠低着头,但还是掩藏不住发抖的肩膀,他穿着象牙色的破麻衣,破毡鞋,是个地道的山里人。
偃武并没有很严厉,用温和的口气,对着这个不管怎样,都让他有些欣慰的山里人说,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的声音低哑浑厚,像磨手的沙砾,不细滑,却让人有一股奇妙的触觉。
那山里人已经吓得不敢说话。
他叫长生,是深山里的农户,父母都是农民,也没什么本事,遣儿子出来拿山货换点银钱好度日,谁想他呆傻迟钝,见了大王居然都不知道跪。
还好他性顿,也不像平常人那样害怕,只是迟疑了一下,便缓缓抬起头来。
头上看着他的那人,面容沉静,没什么表情,像是带了一张高高在上的面具,甚至还有点温和且随时准备宽容眼前人的笑,像是一个野兽微笑着看着一个跳了很多次的陷阱,有点微微的苦涩。
它次次都被陷阱摔得很疼,可还是每次都跳,每次都被迷惑,因为里面有他心仪已久的一块肉。
大王呼吸平稳,平静的看着他。
却在长生抬头的那一刻,忽的停住,仿佛窒息。紧接着上身向后一退,像被骇住。
长生不知道为何大王这样惊骇,但是看大王的脸色好像又不是惊骇,好像……好像是一种极为复杂的,长生自己说不清楚的神情。
大王站在原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刚才的沉静和高高在上,一下撕的粉碎。只是用一种长生形容不出的表情看着他。
他赶快低下头,不敢再看,刚才大王的眼神让他心里发慌,眨眨眼睛,他看见眼前的黑色厚底靴半天没有移动,长生很疑惑,要是平时他一定会像普通的山里人那样淳朴的搔搔脑袋,可是今天他又不敢,只好备受煎熬的咽咽唾沫,盯着前面的鞋。
他觉得大王好像正看着他低着的头,不知道为什么很久都不动。
忽然大王猛的回身走了,径直上了御撵。
长生吐了口气,扶着砰砰乱跳的心脏爬起来,吓得脸都白了。
衙役们赶过来盘问长生这个那个,但是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小子脑子有点毛病,钝得很,惹也惹不出什么事来,虽如此说,衙役们还是觉得没什么好事,心里害怕得很。
他们拿起长生灰扑扑的褡裢扔给他说:“啥也别说了,赶快回村吧。”
长生也怕,赶快捡起自己的补了几个补丁的破褡裢,套上家里的老牛车往山里赶。
他坐在牛车板上,一手挥着鞭子,把老黄牛逼得用最快的速度赶路。但是这糟木板老黄牛的车最快也快不到哪去,在别人看来只是快走了几步而已,如果有人跟着他,只需慢慢的架着马即可。
四周的树叶沙沙作响,他的心都越来越不安,他们明显的感觉到有人跟着他!
而且那人似乎也不想伤害他,他的车快,那些人就快,他慢,那些人就慢。只是默默地跟在可以看清他的地方。长生急了,狠狠地抽了牛几下,牛急了往前狠蹿。
可是他快了,后面那人跟快,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他,长生坐在车上,缩了缩肩膀,无措的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他心里很怕。
他本就是在山脚下赶车,一下被石头绊一下被柳树扯住,极其颠簸,可是后面的人还是紧追不放。忽然,车身一个向前栽,长生觉得整个人一下就被甩了出去,顺着乱石嶙峋的山坡滚了下去,一停,就感觉背上被挂的火辣辣的,膝盖也凉凉的,一看原来见着血肉了,背上怎样却看不见,长生一阵头晕目眩,捧住自己的膝盖,却在意识失去之前,看到有一双手伸过来,焦急而心疼的捧住他的手握在膝盖上。然后整个人就猛地进入一个怀抱。
这个怀抱的味道是长生所陌生的。
等再次醒来,已经在自己家里。
花白头发的娘一见他醒,立刻尖着嗓子骂他,却又带着一丝心疼,穷苦人家都是这样,骂孩子是他们生活中的一种习惯。
长生扶一扶允自发昏的脑袋,从爹娘嘴里得知,原来自己跌落山坡,昏迷不醒,被一个过往的路人好心捡到,这才被送回家里。
他记得自己当时驾着车,觉得背后不自在,似乎有人跟着他似的,一急,摔下山坡,但是……他记得最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忽然抱住自己……
爹娘问他可认识那路人,人家怎么会知道他家在哪里,长生摇摇头,问爹娘:“那路人是什么长相。”
爹娘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是看起来也是个普通山里人的模样。
长生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惊疑。也不多想,揭起粗麻布被子一看,裤子被卷到大腿上,膝盖处血淋淋一片,没擦破的地方也有些红肿。背上怎样自己还看不见。
但是可以想象伤的十分厉害,爹娘见了伤口也不忍心再骂,嘟囔了几句让他以后小心,不要再莽撞赶车就给他准备晚饭去了。
长生看见自己皮肉擦的烂成这样,也觉得脊背发凉,但是很奇怪,虽然自己动一下就会撕心裂肺的疼,但是只要不动,膝盖上就凉凉一片,感觉不出疼来,好像……好像是用过极好的伤药,而且被极细心的呵护过一样。
长生觉得十分诡异,想起自己在镇上大王御驾前面那样冲撞,心里不禁惴惴,十分不安。
当然他不敢把镇上那件事告诉爹娘了。
爹娘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四十岁上才有他,如今也六十多岁了,他还整日生病,家里生活十分不易,他不想让爹娘再操心。
长生听娘的话,老老实实的裹着麻布被躺在床上休养。
其实,关于爹娘的事,都是别人告诉他的,他在五年前曾经生过一场大病,留下些后遗症,用乡亲的话说就是,把脑子烧坏了。
他完全忘了以前的事,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父母。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醒来后,好心的邻居乡亲看热闹一般,揣着袖子挤在大门上,好心的跟他说,他是这家的娃,这是你爹,这是你娘,他们老大才有你,养大你不容易,就算你不记得了,也要好好孝敬他们……但是爹娘坐在小板凳上,揣着袖子,似乎对乡亲的说法有点紧张,只是局促的看着长生。
长生眨眨清明的眼睛,叫了一声爹,娘。
老两口互看一眼,眼圈一下红了。
后来,长生还模模糊糊的记得,四姨把娘拉到灶房安慰说什么“你哭什么,这不是老天开眼,连儿子都有了吗!”
好像有这段记忆,长生自己也记不清了,因为他在村子里住了没多久,就感觉自己不对劲。
他好像特别笨,忘东忘西,甚至于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就完全不记得。
有的时候,娘做饭让他烧水,他站在门口应一声,然后就茫然的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像是没有任何意识一样,坐在门口的小石墩上,一坐就是半天,等娘做饭要用水的时候,一看他连烧都没烧,急得打骂他一回,他清醒过来,但是实在是根本不记得让他烧水。
还有的时候,他接一杯水都接不住,滚烫的水直接扣在自己身上,别人拐弯抹角的讽刺他也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不管是在行动还是语言,他似乎都特别的迟钝。
慢慢的时间长了,遇上三姑六婆什么的,打完招呼远远地就可以听到他们的小声议论。
“长得挺好,可惜有些傻……”
每次听到这些话后,长生心里都有些微微的心酸,他并不傻,只是有些迟钝。其实他的心里是很明白的。只是他的脑子像是不听话一样,永远运作的那么迟缓。
而他的性格又寡言,在这个落后的山村里就显得木讷而笨拙。
幸而他长得还很清秀,虽然家里穷,平常只能穿那件缝补过的粗布麻衣,但是依然显得很干净。
甚至有的时候,他穿着象牙白的麻衣,低着头不说一句话,也会让人觉得简单而秀气。像是一副淡淡的水墨画,宁静朴素,神清骨秀。
长生在床上吃了晚饭,就睡过去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一大早,娘固执的不让他下地,他就在床上又躺了一整天,养养伤口,其实娘还是很疼他的……
直到下午快傍晚的时候,娘还没回来做晚饭,他不愿总躺在床上,便偷偷下了床,一瘸一拐的出了门。
对面的青山象是一座翠绿的屏障,小巷土黄色的墙边堆着沉静的柴垛,接近黄昏的时刻,人们都出去耕作未归,只有特属于傍晚的浮云安静的流动。
世上的喧闹退场,繁杂隐去,只剩一个闲寂的村庄,偶尔一处袅袅的炊烟。
巷口的阿黄慵懒的吠了两声,然后就没声了,估计又无聊的哼哼唧唧的趴下,舔自己的爪子去了吧,长生颜色清淡的唇边浮起一抹微笑,想去看看它,可是刚走了两步,就觉得身后不对劲,回头看看却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巷子只有一堆柴垛。
长生想了想,回过头接着往前走,阿黄见了他极为兴奋,在他身上又是蹭头又是蹭脑袋的,极尽谄媚之能事,长生温和溺爱的笑了一下,摸摸它的脑袋,他有个习惯,总爱拣些没人要的小猫小狗小兔子,即便娘吵骂着不让带回来,也要给它们一顿饭吃,这阿黄就是他在雪地里看见的,那时它刚出生,十分弱小可怜的样子,长生呵着手在雪地里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它揣在怀里带回来了,回来后自然少不了娘骂了一番什么家里三个人都吃不饱,还养什么畜牲之类的话,只好把阿黄拴在巷口,自己时不时的去看它,顺便有好心的邻居赏它一口饭吃。结果它长大了,也不肯走了,就在这扎了窝。
长生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自己要走,阿黄立刻乖顺的松开他,长生笑笑,可是刚拐出巷子就听见阿黄忽然狂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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