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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页

书籍名:《恣慰》    作者:Viburn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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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然唠唠叨叨说着,每句话吐出来都挺艰难,说了一大半之后,他偷偷看了一眼对面脸色已经在变化的母亲,后半段还没吐出来的,就都咕咚一下子咽回去了。
  母亲那时什么表情呢?
  早有预料?还是晴天霹雳?是不相信这是真的,还是在乞求儿子告诉她这确实不是真的?是轻易就判断了这是个玩笑,还是在用仅存的生为人母最脆弱的那一丝理性在逼迫自己把儿子的话当做个玩笑?
  “然子……”抓着折叠好的围裙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了,“然子,你怎么……说得就跟要追一女的似的……?”
  燕然闭上眼,已经感知到罪孽的裙摆丝绦从他发梢拂过。
  “妈。”睁开眼,他暗暗在心里头主动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罪孽那骷髅般的脚踝,苦笑了几声,他语意含糊,却又已经足够让人顿悟中确认了所有曾经的疑虑的说了句话,“……妈,他要是女的,我还真就不会这么玩儿命的追了……”

  story.45

  什么叫惊讶的极点便是无言,燕然的母亲,在儿子对他说了那句话之后,深切体会到了。
  平日里那完全遗传给了下一代的强大语言表达力,在那一刻,瞬间消失无踪。
  老太太就只是没了表情一般的盯着儿子看,呼吸颤抖,嘴唇翕动着,却半个字都没吐出来。于是,出声儿的,就只剩了燕然一个。
  他说,妈,我知道您肯定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您先听我说。我爸……腿不能动,我求您了,您先别骂我,别惊动他,别让他回头一着急再摔着,那,我这罪过可就三辈子都赎不清了。妈,您肯定吓着了,肯定接受不了,我懂,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您就盼着我赶紧娶媳妇儿生孩子过正经日子呢。可……可我真的……我真办不到。原本,我确实不打算跟您说这些的,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我成天装蛋玩儿跟您说我是独身主义,还不如干脆……都挑明了。您刚才也说了,我随我爸的脾气,我最受不了什么事儿藏着掖着,既然我没做贼,那我就不想老活得那么心虚。妈……我估摸着,对您来说,对我爸来说……我这事儿……比什么都丢人现眼,比什么都下作。您要真这么想,那我没辙,我只能说我对不起您跟我爸,对不起咱家。但我和苏苏……我们俩……妈,我不怕您觉得恶心,可我们俩绝对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们俩是打算好好过日子的。……我知道,您想让我结婚,是怕将来没人给我就伴儿,实话跟您说,我自己也怕,真的。所以我才非和他在一块儿不可……苏苏您也见过了,我知道您喜欢他,最起码在我说这些之前喜欢他,对吧。他是特好一人,有时候心事儿重了点儿,脾气拧了点儿,但骨子里确实是一好人,他没那么些是非,不油腔滑调耍心眼儿,也不像我似的这么没上进心。他是有钱,可他身上没有唯利是图的毛病……我……我、我是真想,要真是“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儿”,那等我七老八十了……等我老得出不了门儿上不了街只能挨家等死的时候,我身边要是还能有一个守着我的……我就希望是他。妈……我不是开玩笑的,您知道,大事儿,我从来不开玩笑。您别说我疯了,别说我不正常,也别说我草率。我们俩……认识不是一天两天,我们俩从十六七就认识了,就说中间儿分开过,可天底下我最了解的,让我惦记时间最长的,除了咱家人,那就是他了。……妈……妈您别哭……您别哭……我心里也不好受,我也不想伤您,可这事儿已然这样儿了,您就让我干脆都说清楚了吧。您跟我爸养我这么大,我欠您俩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我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不会不管您。只要苏苏乐意,我跟他……我们俩给您养老送终。就算他不答应,这事儿我也会坚持到底。我觉得他不会不答应,我爸摔着了,他还跟着忙活,还给送药过来,妈您知道嘛,他拿来的那药是进口的,为了怕我发现价格贵,怕我心里过意不去,他还偷偷给换到别的瓶儿里。您说……他能是不让我伺候自己爹妈的那种人嘛……妈……这话,我就说这份儿上吧。您也都明白了,您要觉得打我一顿能出出气,那就打吧。可您打完了,就别拦着我去苏州了,我得去找他。您也别赌气说我走了就别回来,我得回来,这是我家,您是我亲妈,我要是不回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报应长着眼呢。妈,我想说的……就这么些,这些话可能这辈子我就说这么一回,抬头三尺有神灵,我不敢昧着良心。您无论如何……别不信我。……您已经受了那么大的罪生我养我了,我再腆着脸求您迁就我一回,您就信我说的吧。要是连您都不信我……那我真是……出门儿让车撞死,都闭不上眼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燕然想,自己要说活这么大哪个时刻最痛心疾首,最无助,最无错,最无所适从,那就是这一刻了。老妈就站在自己面前,靠着阳台的墙,低着头,颤抖着肩膀,用多年操劳的粗糙指尖遮挡着那遮挡不住的眼泪。而自己,就站在母亲对面,看着年近六旬的女人再也无法漆黑亮泽的头发,再也不可能光滑细腻的脸颊,同样再也不可能如婴儿般清澈的眼泪顺着指缝滑落时,他是真觉得自己亲手把身为人母的所有美好设想,都尽数烧毁,变成了奢望,甚至连奢望都谈不上。
  他真的成了个罪人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有装模作样看似说到了伤心处的资格。
  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低着头,沉重不安的叹息声过后,他伸手过去,犹疑的,试探的,握住了母亲湿润的指尖。
  被甩开手是理所当然的,他想,于是在真的被甩开时,他那种早有预感的平和心态让心里的刺痛都变得嘲讽一般。
  老太太抹掉眼角的泪痕,沉默中慢慢理了一把并未凌乱的头发,拽了拽并未弄皱的衣襟,而后终于在一声悠长的哀叹过后,带着百味杂陈的语气缓缓吐出一句话。
  “……我当初为了生你,忍了一天一宿,疼得要死要活……没想到……唉……都说养儿防老,可老了老了,他还是让你不省心呐……”
  燕然一哆嗦,连膝盖带腿肚子全都软了。
  “妈……”
  “你走吧……”母亲没让他把话说完,就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爱去找谁,就找谁吧……爱回来不回来吧……”
  仍旧没给儿子说些什么的机会,燕然妈再次叹了一声,便转身只顾去漫无目的的整理那已经挂的足够平整的被罩和衣裳了。
  燕然看着那明显就是在极端矛盾心理中带着最后一丝不舍下着逐客令的态度,站在原地好久,想走,却动弹不得,想说话,却出不了声。
  而与此同时,远隔一千两百公里以外的苏州城里,苏继澜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得了哪儿去。
  到家了,走在熟悉非常却也许久没走过的街道上,踩着儿时不知扶着栏杆望着流水中天空的倒影多少次出神发呆的石桥,穿过幽深狭窄的巷子,感受着那白墙黑瓦带来的,完全和北京那灰黄绛红的污浊的浓烈色彩完全相反的清与净,他终于迈进了自家祖宅的门槛。
  “等下见了爸妈,别阴着个脸。”大哥在进门之前这样提醒抑或是警告着。
  “……你照过镜子吗?”声调极其平和的反问着,看着兄长那才叫真正阴沉的脸色,苏继澜淡淡的笑,然后抬起手来,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眶。
  用意再明显不过了,这就是讽刺,这就是嘲笑,这就是从那个只懂得动粗的野蛮人那儿学来的!!
  苏继琛皱着眉,干脆一赌气摘掉了墨镜。
  “总之,别对爸妈顶嘴,还没轮到你理直气壮的时候!”
  “放心。我现在身无分文连通讯设备都没了,哪来的顶嘴的资本。”轻飘飘扫了一眼明明有理却屡战屡败站在崩溃边缘的可怜的大哥,苏继澜定了定心神,迈开步子进了家门。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规整干净的前庭,苍白如纸的院墙,枝干粗糙的老桂树,还有那一院子让人昏了头脑有如微醺的浓郁甜香。
  秋到浓时,正是桂花落满院子的季节,忽然想起燕然那家伙曾经偷偷咬着他的耳朵,说他身上有种馋死个人的桂花糯米藕的味道,苏继澜不禁低头轻轻笑了出来。
  你与我,就像黑夜与白昼。你是必须高高扬起头,迎着太阳才能生长的向日葵,我呢?也许就是月夜里隐忍舒缓释放着花香的桂树。你有你粗犷的单纯,我有我甜腻的忧伤,你有烈日下油亮的墨绿,我有冷光中浅淡的鹅黄。
  和我的细密心思做个比较,你简单到显得天真,我甚至可以想到,若是我把你比作向日葵,你肯定会傻笑着抓抓那和你这个人的性子一样硬硬的漆黑头发,然后说上一句“哪儿啊……我充其量也就是墙旮旯儿一棵鬼子姜……”
  鬼子姜……
  说实话,认识你之前,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高中时见到学校操场外的拦网边开着一片小向日葵似的花,问了你,才晓得世上还有这么一种高大的草本植物。抗风沙,抗严寒,炕久旱,不管前一年的冬天冷到何等程度,来年三月就又从土里钻出来了。放眼望去,是一片灿烂的金色,和向日葵一样亮眼。
  确实是和你很像的植物啊……
  “听说这是咱学校已经退休的一生物老师种的,早就没人管了。等回头到时候,咱给它‘收获’了~!我让我妈腌咸菜使。”
  “这个还能吃嘛?”
  “那当然,要不叫‘姜’干吗,地底下一块儿一块儿的挖出来就能做菜吃。我小时候住平房,街坊家里就种这个,窜得特老高,我从院墙这头儿就能瞅见它开花儿……”
  高大的,野生的,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在严苛环境中依然快乐生长,即便无人照看也可以凭借骨子里那杀不死的顽强活下去的植物……会开出简单明朗的花,还能成为三餐的辅佐力量。
  燕然,这真是像极了你的物种。就连那流氓兮兮的名字都像你的个性。
  只是……现在想来,我们似乎很快就忘了去“收获”那片鬼子姜,冬去春来一转眼,我们就高中毕业了,又是一转眼,我们已是经历过分分和和体验过坎坎坷坷的而立之年。
  不过所幸的是,你还有着你的单纯跟执着,至于我的细腻与忧伤……
  好像,也被那华北平原硬朗强劲的风吹干了不少吧。
  就如同风化作用似的,一旦被消磨掉,即便再回到温热潮湿之中,也无法再轻易重萌。
  说起来,我倒真想看看你这荒漠里都敢发芽的鬼子姜,到了江南烟雨里浸泡上一阵子,究竟会不会退化成墙角柔柔弱弱的蒲公英呢……
  “到底在鬼笑什么!”让二弟那飘渺中不知道神游到何处去的表情弄毛了,苏继琛铁青着脸责问了一声。
  “没。”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话,苏继澜收起刹那间就发散得有些失控的心思,略微低了头,做了个不露痕迹的深呼吸,便一步步走向了正对着他的厅堂。
  爸妈在等他。还有大嫂和侄子。没有其他庞杂的亲戚朋友,可见这是一场纯粹的私家聚会,至于潜藏着多少杀机,究竟“鸿门宴”到何等程度,就依情况而定了。也许还不至于到什么私设刑房的地步,否则大概连大嫂和侄子都不会在场。
  刚才在从上海到苏州的这一路上,苏继澜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心里暗暗调理清楚了。他不想让自己觉得理亏,不管大哥到底有没有对家里揭露他的罪行,他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尽管来吧,还能怎样。
  忽然有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苏继澜在看见已许久未见的父母时反而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
  “爸,妈。我回来了。”

  story.46

  这话,有时候真是说不得。
  燕然说要是老太太不信他的话,他就是让车撞了都闭不上眼,然后等他出了门儿下了楼,就还真的让车给撞了。
  事儿是这样的。
  见老妈完全不理自己,他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咬着牙离开了。离开之前,他留了一句话,他说,妈,最晚明儿中午我就回来,饭我做,您别忘了让我爸按时吃药,夜里下地留神别磕着碰着。
  他说完,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便转身迈步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穿过里屋,穿过客厅,他跟正端着杯子喝茶的父亲打了个招呼,说了声“爸,我先走了”,就直奔着大门伸出了手。
  “哦,明儿还过来吗?”低沉浑厚的声音一下子止住了他的动作,刚按上门把手的指头僵住了。
  “……肯定来。”他说。
  “嗯,那道儿上注意安全。”
  “哎。”稀里糊涂应了一声,燕然开门逃出去了。
  他不敢去想自己老妈在阳台上会不会哭出声来,不敢去想老爸得知真相后还能不能让自己再进家门一步,现在他有的只剩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忘我,只剩了“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悲壮,只剩了“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通达与狂放。
  他豁出去了。
  他得马上飞回自己的狗窝订机票,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就去机场,中午饭飞机上解决,下午两点要是能到上海或者无锡,出了机场就直接打车去火车站,再买票去苏州。或者干脆打车开到苏州去!大不了他可以多给司机加钱,只要在不被警车追杀扫射的前提下用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多掏个三五百的他根本不在乎。
  至于到了苏州之后,自然是按照那小子留给他的地址找他的家。对,他还得带上那张毕业照,上头的地址不清楚也没事儿,大致的地方能找对,门牌号就好办多了。人长着嘴呢还不会问嘛?相信他那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的揍性,但凡是个知情者肯定不会舍得不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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