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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刚我还想说呢,最次也得是诺基亚N97,差不多吧。”
“其实我是无所谓,这个手机是别人送的。”
“我现在更觉得咱俩天上一个地上一个了。”燕然揉着脑门儿装痛苦,“你跟我,就像是iPhone跟诺基亚5220……”
“你又来了!”忍不住笑出了声,苏继澜满脸无奈。
那天,他们在十点之前道了别。燕然送他到楼下,看着他上了车,看着那辆车开出了自己的视线。
他们最终也没有约好去燕然父母家吃饭的时间。
苏继澜开着车,从辅路上拐进了南四环。
南城的夜多少有些冷清,开了车窗,秋天的风就钻了进来。果然是北京的风啊……硬得像是撞在脸上一般,苏继澜忽而有些想念家乡夜风的温软。
燕然,还是老样子,这话他心里想了多少遍了,虽说已经年届三十,可那家伙还和当初一样时刻释放着天生来的明朗,那么容易看懂,容易看穿。
燕然有点儿傻,像传说中那样,傻的可爱。
这个黑乎乎的傻子和自己同学四年半呢。
他老是那么快乐那么积极,偶尔混账劲儿上来,还会有诸如“自 慰神人”那样的疯狂举动出现。
燕然是光明远大于阴暗的那类人,至少在苏继澜记忆力,他只有那么一两次真的阴暗过。
第一次见他萎靡,是在高三那年,上半学期,作为唯一一个面临高考还未曾退出体育队的毕业生,他极为惨痛的失去了最后一次参加市级运动会的机会。
因为在一次校内的预赛练习中,他让一个串道的高一学生绊倒了,那个还没有几所学校拥有塑胶跑道的年月,他在摔出去的同时,被沙石地面磨破了膝盖和小腿。
更为惨痛的是,他伤了左脚的跟腱。
没让别人搀扶,他硬撑着一个人走下了赛场,然后,他在医务室里闷了大半天。
校医和体育老师嘀咕了很长时间,燕然听着两个人一起告诉他要静养,要忍痛割爱放弃这最后一次参赛权,他在沉默中听完,然后在沉默中离开。
弟兄们和班上同学都以为会请假回家的他,晃荡着那个大高个儿,带着满腿的伤,带着红药水和酒精味道走进了教室的燕然,就那么表情平静的回到自己座位上,安安静静坐下了。
班主任想找他谈话,他拒绝了,他说,只要歇一会儿就好了。
铁哥们儿想找他聊聊,他拒绝了,他说,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他用那平静的表情说着无所谓的时候,说着一次小小的市运会参加与否得不得金牌都没什么紧要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苏继澜心疼了。
他不是体育队的,可他知道对于一个体育队的成员,而且还是其中佼佼者的成员来说,因为意外事故丧失了最后的,最后的一次机会,那是比死都痛心疾首的事情。
他在小时候曾见过自己那参加游泳队的大哥因为骨折无法比赛,把自己关在屋里掉泪;他在电视上不止一次看见国际比赛里被外伤折磨的运动员走下赛场那一刻的悲怆。
他心疼了。
他无法想象从来没拿过银牌,更何况铜牌,从来都是高高站在第一名的领奖台上,弯着腰让校领导,区领导,市领导将金牌挂在脖子上,而后兴高采烈傻笑着,再把那块金牌啃上一口的燕然,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都说大悲无声。看来是真的。
燕然平静到难以想象,平静到让周围的人觉得恐怖。
那天,课堂上,苏继澜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条。纸条上无非就是劝他振作一点的话。燕然看了之后,一语不发,只是伏在了桌子上。
苏继澜有点儿后悔,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来这次是真的戳在他软肋上了。
别扭的一直熬到下课,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好点了没?”
燕然默默抬起头,给他的回答是,“还疼……”
苏继澜有些焦躁,他说,我问的是你的心情。燕然说,还行啊。苏继澜说,那,总之哭出来就好些了吧。燕然很茫然,他说,谁哭了?苏继澜开始火大,他说,你啊,还能有谁?你不是刚才趴在桌子上……你看你现在眼还是红的。
燕然笑了。
他说,趴桌子是因为我困了,眼睛红是因为我砂眼。
苏继澜不只是火大了,他干脆扭头骂了那混账东西一句,就不再开腔。但燕然却乐得呱呱的,他嬉皮笑脸凑过来,一把拉住苏继澜的手。
他说,“哥的大苏苏哎~哥没事儿,啊~哥会振作滴,你让哥猥.亵一下儿哥就能振作了。来,小屁屁给哥摸一把……”
苏继澜的回答是“滚你的吧!!”,和一记未曾真的落在燕然脸上的天马彗星拳。
忘记了开车走神的危险性,苏继澜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他好半天才从那让他笑又让他叹的回忆里挣脱出来,感慨着时间不饶人,感慨着现在他们也许本质没变,却再也不可能是当年十六七岁初次见面时的彼此,终于在淡淡的哀伤涌起时收住了笑意。
过往,是否可以重来?
快要开到家时,他这样轻轻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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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进展会不会太快了?
燕然站在淋浴喷头下面的时候这么问自己。
重逢,然后从尴尬的别扭的对白,发展到时方才喝着茶聊着天谈着十字绣?
太快了……
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彼此接近的进程,让两个迟疑着惶惑着的而立男人像是怕挨打却又经不住糖果诱惑的孩子,最终还是伸出手去碰触也许本不该碰触的东西。
不,这比喻太童话太闷骚了,应该说,或者至少是燕然自己,就像是火中取栗的猴子,嘴馋到了一定程度,就顾不得烫爪儿了?
那么,他到底馋的是什么呢……
在车里,他管苏继澜要手机号,对方给他的是一张名片,下车后,他问对方要不要他的号码,得到的回答是一个莫测的浅笑,和一句“你打给我,我就知道你的号了。”
靠。
燕然手撑着苍白的瓷砖,热水砸到背上,热流滑下去,轻寒钻上来。
这话深了去了!也就是说,如果燕然不给他打电话,那他就根本连联系方式都不想知道。这是拒绝还是保全万一的策略?苏继澜,你到底是在盼,还是在怕?
也许是盼吧。不然,不然……你怎么会在接到我电话之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呢?
带着微红的脸颊,带着还残留着水汽的头发……你莫不是刚从浴缸里爬出来就跑过来了?依照你的家底儿,应该是有浴缸的吧,而且还是豪华的,能制造泡沫和水浪的那种,也许,是双人的?也许,是只有从网上才见过的百合花形状的那种……
苏继澜先生,你光溜溜泡在里头的时候,你苍白的皮肤和湿淋淋的柔软的头发,你弥散着水雾的眼神,是否都和当年一样?
不……不一样,不可能一样。当年你没有浴缸可泡,当年你跟我是同一个级别的,咱俩一块儿在学校的浴池洗澡,头顶是剥落了墙皮的天花板,四周是灰色的水泥墙,那种带脚踏板的老式淋浴装置水压足够大,踩在踏板上,噼哩吧啦砸下来的水流打得肩膀一阵阵发疼。
那是大学时代,那时候,从高三那场参加不了的市运会之后,就已经完全放弃了体育的燕然,成了个普通又不大普通的中文系本科生。他像学长们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过着颓废的大学生活,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叼着烟,穿着大背心和邋遢的短裤,脚下一双人字拖,不带书包,只是把当天要上的课程所用的书本夹在胳膊下头,几支笔碍眼的塞在短裤的屁股口袋里……
燕然这么横穿着校园,小声儿哼哼着总也对不上调儿的歌,肆无忌惮招摇着他的大高个儿和男人脸,在中文系,这个男女比例比他高中文科班还要邪乎的环境中大大咧咧走过。
高年级的,低年级的,同年级的女生都在打听他,那个挺黑挺高挺帅的男生到底是谁啊?哪个?就是上课从来坐最后一排,爱听了就听,不爱听了就睡的那个;就是两条长腿,腿上还有几个挺明显的疤,穿着拖鞋都能大灌篮的那个;就是97届六个班当中最老爷们儿的那个!
行了,说到这儿不会有人不知道了。哦就是他啊,谁?自 慰神人呗!
他叫燕然。燕京啤酒的燕,纯天然的然。
你想追他?算了吧,死了心吧,他不会拿眼皮儿夹你的。
和燕然这路人,做朋友,做哥们儿姐们儿,可以,更进一步?你没有那个魄力就最好别尝试。因为你稍微试图再更亲近他一丁点儿,他就会立刻下逐客令,以后你想再多看他一眼都休想。
没有人不去猜测这小子是不是在外头有个甜甜蜜蜜的小情人儿,他这类大男人似的家伙应该是守身如玉三贞九烈的吧,可他从不像别的男生那样吹嘘自己女朋友长得多好看胸脯多柔软,他只字不提自己心仪的对象。
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心仪的对象。
又或者……他心仪的对象根本就不是女的。
大学是个流氓的小社会,尤其是在中文系这种狼多肉少的女性主导团体里,男生往往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意 淫遐想的对象。女生从来不惮于对男生“兴趣爱好”的大胆猜测,在她们心里,“性别——广泛,爱好——男”这样的事儿是天经地义,同宿舍的哥们儿哭丧着脸抱怨自己女朋友竟然问他跟没跟男生一被窝睡过觉时,燕然想,这帮小丫头片子都他妈疯了吧,她们不打算嫁出去了是怎么着?她们脑子里一天到晚都琢磨什么呢……
疑惑的燕然没有时间始终疑惑下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得做。
他得念书,他得应付一个又一个无聊的考试,他还得跟隔壁宿舍那个有小雀斑的大苏苏近乎着,热乎着。
苏继澜跟他住隔壁,那是真真正正的隔壁,因为他们的床铺就隔着一堵墙,一堵特别薄特别没意义的墙。劣质的大学宿舍楼,楼上说话楼下听得见,这屋说话那屋听得见,燕然曾经半夜听见呼噜响,却发现根本不是来自同屋的弟兄们而是旁边那间屋的时候真是由衷的郁闷了一把。他安静的生存环境彻底消亡了,他的小卧室,他的加长版的单人床,都成了周末才能拥抱一下的美好存在。大学里,他住的是六个人的宿舍,睡的是上下铺钢管床,床铺不够大不够长,被子也一样,每当夜里不留神踢在梯子上,或是脚心发凉的时候,他就会格外郁闷起来。
自己干嘛非要长这么高呢,跟个骆驼似的有什么好处呢……
郁闷之余无法入睡,燕然就干脆无聊至极的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墙,他去过隔壁宿舍,他发现苏继澜的床不仅只跟他一墙之隔,而且连枕头摆放的方位都一样。于是,半夜醒来的燕然就会睁着眼看着四周的黑暗,幻想着如果没有这道墙,他跟苏继澜就等于睡在一张双人床上。
这个格外不要脸格外搞笑的想法让他亢奋起来,敲墙的节奏也就明显起来。他乐此不疲,声音时高时低,频率时松时密,他一直敲,一直敲,直到墙那头的人被他吵醒,干脆咣咣咣的回敬他一顿。
每当这时,心满意足的变态敲墙狂就会带着诡异的淫 笑,拉着不够长的被子裹住自己,枕着一双手臂重新跟周公打麻将去了。
苏继澜并非没针对这件事儿讨伐过他,他曾经瞪着燕然,瞪着那一大清早就只穿着内裤串到他这屋来,靠着梯子瞧着他的家伙,带着睡眠不足的表情问他是不是有毛病。燕然每次都嬉皮笑脸的坦率承认自己有病,病的不轻,病得很重,然后伸手管他要药。
苏继澜一脚就踹了过去。
其实,让他闹腾得又疲惫又快乐的苏继澜并非没有想过干脆换换宿舍,搬到同一间屋住,至少不用隔三差五就半夜敲墙了。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因为,怎么说呢?人言可畏吧。
“你不觉得班里女生看咱们的眼神不对么。”去往食堂的路上,他终于开口问了出来。
“嗯,她们闲的。”燕然倒是足够坦然,“她们说咱俩有一腿。”
“什么?”
“不对,是不只一腿。”
“你就是有病……”
“是啊,不早就跟你说了我病的不轻嘛。”
“……你正经点行不行?”
“这个不正经的世界里,正经了会成为异类的。”
“……懒得理你。”
“嘿……”燕然傻笑,而后呼吸着清晨的空气,一声慵懒的叹息。
“对了,‘魏晋风骨’的论文你写了没有?”
“写了。”
“什么时候写的?”
“昨儿下午,挨选修课上写的。”
“一节课就写出来了?”
“一节半课。”
“……你果然适合学文。”
“怎么着苏苏,哥天才吧。”
“你能别再这么叫我了么。”
“我都叫惯了。”
“改改。”
“改不了了。”
“让别人听见我都没法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们屋昨天有人也开始这么叫我了……弄得我特尴尬。”
“谁?”大型犬警觉起来,继而焦躁起来,“靠,侵犯我专利权,找揍呢吧……”
“专利个屁啊!”苏继澜颇有种举头望天欲哭无泪的感觉。
这,是清晨的欢乐。
和夜里的欢乐一样,特别欢乐。
然后,到了下午,吃过饭,提着壶打了热水,看着日头偏西偏西再偏西之后,就到了更欢乐的淋浴时间。
当然,这个欢乐是对燕然来说的。
两个人趿拉着拖鞋,溜溜达达走到学生浴池,交了洗澡票,进了浴室,在水汽朦胧中脱得一件不剩,而后站在水温总也不稳定的水流下,感受着那有如spa里打背设施一般的冲击力时,诡异的气氛就会愈加诡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