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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深见的男人已经联络我们经理。他说——这次他的确有不对之处，不过你们是很有默契的伴侣，你对他向来千依百顺。所以，这件事绝不会引起任何纠纷。这是真的吗？」
伴侣？千昭不屑地冷笑。
的确，千昭不会反抗深见，也不可能反抗。深见很清楚这一点，才敢打包票说什么『他们早有默契』之类的话。
「如果事实有误，我会再跟经理报告。我看得出你当时是发自内心在害怕……更何况你如果有男朋友，身体反应应该不会那么生涩，像个没开过封的处男。」
男人的话令千昭满脸通红。这人的神经也太粗了吧。就算现在四下无人，也不能在这种公共场所——拎着小菜的手气得直哆嗦，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而且，那家伙从衣橱里现身时，你这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照常理来推论，既然你知道这是男朋友安排的恶作剧，应该会松一口气才对。」
「……你太没礼貌了。」
千昭忍无可忍地抬起头。
「咦？」
「我跟你又不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不觉得很失礼吗？我好歹也快三十了，起码也比你年长几岁吧？」
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轻的千昭，半是豁出去地报出自己的年龄。男人眨了两下眼睛，小声嘀咕着『三十岁？』。看起来似乎颇感诧异。
「那，我不就比你小三岁？」
「你的年纪跟我没有关系。总之，请你回去吧。你这样登堂入室跑来找我，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
千昭压低音量，用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表达不满。被人直指制造困扰，男人却没有恼羞成怒，依然抱着安全帽凝视千昭。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快走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深见伊织是你的情人？」
这家伙看来是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只要自己随口说句『没错』，事情就可以解决了。反正也没必要跟这个妄自尊大的牛郎多做解释，何况他也不想解释。
然而，千昭不愿意承认深见是自己的情人。撒这种谎，会让他的嘴巴烂掉。
「你管他是或不是。」
千昭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
「麻烦你不要敷衍，请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希望日后发生什么纠纷。」
「……他不是我男朋友，但我也不会去找你们理论。这样够了吧？我们没话好说了。」
不想再多费唇舌的千昭，迈步从男人身旁走过。然而，厚实的大掌却牢牢拉住他的胳膊，让他一步也走不了。
「先别急着走。既然你们不是情侣，就无法保证日后不会有困扰。」
「我说不会就不会！」
「证据呢？」
「你烦不烦啊？我不是说不会了吗！你到底还想怎样？」
「你干嘛那么顾忌他？我记得，你身上好像有很多瘀伤。」
「够了！」
千昭怒吼着重重甩开男人的手，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男人一瞬间瞪大眼睛，接着坏坏一笑说『原来你也不是只病猫啊』。
千昭面红耳赤地怒瞪男人，对方却好整以暇地回望他的脸。视线再次呈现胶着状态。
「……你什么也不知道，少在那边多管闲事！」
「真是不巧的很，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类型的人。」
「那你可以不要看。」
「我说这位老兄，是你自己先看我的吧？你别忘了你瞪过我。」
「你说话就不能客气一点吗！」
「那么我说，千昭，你干嘛要瞪我？」
突如其来被人直呼名字，千昭就像吃了哑巴亏一样看着男人。
「……很少有人敢用那样的眼神瞪我。」
男人凝视千昭的眼光，宛如在打量什么稀世珍宝。那有什么了不起？瞪你两眼难不成还犯法吗？你想怎样就说啊——千昭胸口涨满了熊熊怒火，却没有吼出半个字。
吼了又能怎样？只会惹恼这个男人。
反正——他已经习惯放弃了。千昭从男人身上移开视线，低下头去。
「我想不透。敢用那种眼光看我的人，为什么会任由那个男人摆布？明明不是情侣，为什么可以容忍对方那样玩弄你？」
「……你走。」
「是因为那个男人有讨好的价值吗？」
不是的。问题的症结不在这里。
这个男人根本不懂。这种把世界踩在脚下的男人不可能会懂。对一个从未被追捕过的人说得再多……也不可能让他明白被逼得穷途末路是多么恐怖。
「算我求你，你走吧……你太显眼了。」
千昭鞠躬哀求。正巧有个买完东西回家的中年主妇经过，男人总算现出犹豫之色。酷劲十足的机车靴挪动一步，在小碎石地面发出喳啦声响。
「……好吧。我走。」
男人心有不甘地答应了，千昭总算如释重负。
「我叫做真。」
千昭也没问他，男人却主动报上姓名。
「请你记着，我是『Pet Lover』的真。」
扔下这一句话，男人转过身留下宽阔的背影。
修长的双腿走向机车，戴上安全帽。漆黑乌亮的机械发出震耳欲聋的引擎声，转眼便奔驰得无影无踪。
2
第二天早上，轮到千昭负责外诊。
或许是天气变冷了，进入十一月后，因感冒症状前来求诊的患者有增加的趋势。其中一名患者上周也来拿过药，但咳嗽并未好转。
「咳咳……这次的感冒真难缠。」
三十多岁的男性患者，上周是由别的医生帮他诊治。病历表上写的处方是抗生素和解热剂、镇咳剂。
「服下解热剂后似乎好多了，但咳嗽还是……」
男子一边描述一边不断咳嗽。咳嗽声并不重，只是觉得肺部痒痒的，才忍不住咳个不停。由于他在公司待的是业务部，跟客户说话时一直咳嗽会很不礼貌。
「那就拍个肺部X光吧。也有可能感染了霉浆菌肺炎，顺便也做一下这方面的检查。」
「霉浆菌…？你是说病毒吗？」
患者面露不安神色。可能是没听过这个名称。
「它不是病毒，是病原体的一种。现在用简单的KIT检查就能诊断出来了。笹森小姐，麻烦你准备一下。」
护士小姐笑着说好，又安慰患者说『你放心，这个检查不会痛』。负责外诊的笹森瞳是个年轻但体贴细心的护士。不苟言笑的千昭常给人冷漠的印象，有开朗的笹森当中和剂，实在帮了一个大忙。
检查结果，KIT呈现阳性反应。
是霉浆菌肺炎。X光片上面有雾玻璃状的白影。病情不至于严重到需要住院，但最好还是在家里静养一段期间。千昭让他打了点滴，又开了抗生素给他。
「很多患者都会以为只是普通感冒呢。」
笹森说的没错。事实上，上门求医的患者绝大多数是感冒，但其中这是会有几个像今天这样的病患。导致久咳不愈的原因不止是霉浆菌肺炎，甚至有可能是肺结核。即使患者坚称自己得了感冒，医生仍要时时抱持警觉，怀疑是否有其他疾病的可能。在这方面一丝不苟的千昭，每次看外诊都很耗时，有些护士还在背后批评他效率太差。
「鹑并医生看病看得好仔细，真是大家的好榜样。」
但是，笹森却如此赞扬他。千昭既高兴又难为情，不自觉就板起硬梆梆的口吻说『这是我的份内工作。』。
「医生，要不要去吃午饭？」
外诊工作告一段落已经接近下午三点。这间医院的工作人员相当多，所以设有员工餐厅。笹森约他一起去员工餐厅用餐，不是因为对他芳心暗许，只是看千昭每次都一个人吃饭，觉得很可怜吧。但是，员工餐厅是人多嘴杂的地方。千昭于是推说自己有要事，婉拒了笹森的邀约。
这样一来，他就不能去员工餐厅吃饭了。结果，千昭只好去小商店随便买个面包和牛奶，一个人躲在用来充当医师休息室的值勤室里，孤孤单单地啃面包裹腹。
对患者和护士态度冷淡，并不只是千昭的个性使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没办法预测何时何地会被深见撞见。
每次发现千昭身边有特别亲密的对象，深见就会很不高兴。
打从学生时代就是这样了。千昭一交到新朋友，深见不是用怨毒的眼光仇视对方，就是向对方灌输千昭的坏话。不止挑他的小毛病，甚至捏造一堆无中生有的谣言。有许多人就是因为这样，而和千昭断绝来往。
学生时代千昭一个人被孤立倒也罢了，现在情况更糟。
深见在这间医院握有仅次于院长的实权。和千昭走得太近，很可能被贬到冷僻的科门，甚或遭到解雇。因此，千昭只好和所有人保持距离。虽然很想说岂有此理，但现实就是如此，他只能认命接受。瞪羚被狮子扑杀撕食的时候，也不会抗议这世上太没有天理之类的吧。
千昭咂了咂舌。我是吃错药了吗？居然拿瞪羚来比喻自己。
都是那个叫做『真』的男人害的。
那个与众不同……散发独特氛围的牛郎。
千昭不是瞪羚。他是人类。
之所以默默忍受这不人道的待遇，是因为他有苦衷。他想保护自己珍视的事物。
正当他望着空掉的牛奶盒出神时，值勤室的门打开了。
「咦？鹑井医生？」
「……啊。」
推门进来的是外科的别所医生。如果说这间医院里最难亲近的是千昭，那么，别所就是最有亲和力的一个。他总是戴着口罩笑眯眯地说『不痛、绝对不痛』，然后进行照痛不误的外科治疗，所以小孩们常嚷着说他是大骗子。之前曾听说他和自己同龄。
「抱歉，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别所带着一贯的笑容寒暄。
「不会。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你不是正在吃午餐？」
「没关系，我已经吃完了。」
千昭站起来，把牛奶盒扔到垃圾桶。正要走出值勤室时，背后的别所喊着『鹑井医生』叫住了他。
「嗯？」
「你的气色似乎不太好。」
「……喔，可能是睡眠不足吧。」
是吗？别所意有所指地沈吟。
别所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旁人却始终摸不透他内心的想法。深见在医院也是笑脸迎人，但别所比他还要彻底。千昭从没见过这个人发脾气。深见还曾经抱怨过，别所是很难应付的一号人物。
「鹑井医生。」
「嗯？」
「老是这样硬撑会很伤身喔。」
「咦？」
「上次，我在更衣室瞄到了。」
千昭不敢问他看到什么。他一直尽可能避免在医院裸露肌肤。尽管如此，终究免不了会碰上一两次必须换穿衣服的状况。他自认已经够小心在避开外界耳目了，然而……别所好像还是发现他身体上的瘀痕。
「那个……其实没有什么。」
千昭情急之下脱口解释，旋即又感觉不妙。他应该要装蒜到底才对。这种说法不啻暗中承认，自己身上确实常有瘀青吗？
别所不置可否地『喔』了一声。
「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就不多说了。」
「……谢谢你的关心……」
躲开视线点头致意后，千昭便落荒而逃般地离开值勤室。
他信步来到医院中庭，想呼吸外面空气冷静情绪。伤脑筋……瘀青的事迟早会穿帮。别所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衔接外诊病栋和住院病栋的中庭，是患者用来休憩散心的场所。整齐美观的树木和花圃打造舒适宜人的环境，小径的宽度足以容纳两辆轮椅并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提供歇息的长椅。
这里是院长提议建造的场所。在千昭心目中，继父深见院长是个值得信赖的医生，真正秉持着医者父母心的胸怀。千昭非常尊敬继父。他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未能认清亲生儿子的本性。
老人们坐在阳光普照的长椅上闲话家常，千昭向他们点头招呼后，走入僻静无人的小路。
春天开满白色花朵的野茉莉，此刻只见萧索的秃枝残叶。千昭望着枝头怔怔出神，突然有人从背后用力扑过来，他反射性『哇！』了一声。
有人拦腰搂住了他。
不必回头也知道。会对自己这样恶作剧的人，全天下只有一个。
「麻帆！」
「嘿嘿。」
「不是告诉过妳，不可以在医院嬉闹吗？」
千昭唠叨着转过身去，制服打扮的麻帆撒着娇抗议：
「那要怪千昭哥不好嘛。你老是不回家。上个礼拜明明都约好了，你又说什么临时有工作要取消……」
妹妹麻帆今年十四岁，就读国中二年级。之前缠着要千昭陪她去逛街，但千昭负责的患者病情突然恶化，不得不赶回医院处理。
千昭拍拍妹妹的头。
「没办法，谁叫你千昭哥是医生。」
「你每次都说话不算话。」
「换做哪天妳生病了身体不舒服，你会希望怎样的医生帮妳看诊？妳也不会喜欢一个不管患者死活，只顾着陪妹妹逛街买东西的医生吧？」
「人家才不会无缘无故生病。就算真的病了，也有千昭哥和爸爸在。」
麻帆笑嘻嘻地回答，在旁边的长椅一屁股坐下。受到那张纯真笑靥感染，千昭也弯起嘴角。他跟着在身旁坐下，只见麻帆从包包里拿出一罐咖啡递给他。可能是在医院的自动贩卖机买的吧，罐装咖啡还是温的，让千昭冰冷的手温暖不少。
「下次再陪妳去逛街不就好了？」。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一定排休假陪妳。」
听千昭信誓旦旦地保证，麻帆摆出神气十足的模样说『那好吧』。她拉开自己的罐装奶茶拉环，噘起小嘴喝了起来。
「麻帆，妳是不是有化妆？」
发现她的唇色比平常红润，千昭提出质疑。麻帆回答『这个是润唇膏啦』。
「颜色很淡很淡，这样不算违反校规。」
「妳可不要让妈操心喔？」
「哎哟，千昭哥，这个时代国中女生擦润色护唇膏很平常啦，爸爸妈妈的才懒得管呢。就连上睫毛膏的女生都大有人在了。我朋友的朋友之前就跟她妈妈化一样的眼妆来学校。」
「眼妆？」
唉～麻帆重重叹了一口气。
「就是戴假睫毛啦。这样睫毛才会又浓又长。你喔，这是这么落伍。」
被人小鬼大的国中生批评落伍，实在有点糗。千昭苦笑着附和『是啊』。麻帆说的没错，他一味埋首于工作，确实会跟社会脱节。
「……妈最近还好吧？」
麻帆歪了歪头说『老样子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