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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番外 肖桓

书籍名:《剪刀上的蘑菇》    作者:素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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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好了喔,先生,你可以准备一下毛巾和换洗衣物。」
看护从疗养院的房间门口探出头,对著等在门口肖桓笑了一下。肖桓从长廊上回过头来,对著年轻的小姐笑了一下:「啊,我知道了,谢谢你!」
看护小姐脸红了一下,看了肖桓俊俏的侧脸一眼,就提著刚换下的尿布和脏衣服走了。肖桓就走回房间里,先绕到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一条大毛巾,又走进了公用浴室,试了试浴缸的水温,满意地点了点头,把毛巾抛到肩膀上,又走回长廊。
他走到属於刚才那个房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露出愉快的笑容,然後边进门边轻快地开口:「Ivy,该起床罗,桓哥来帮你洗澡罗!」***
肖桓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小学的时候,只要老师出什麽「以後想做什麽职业」、「长大以後想当什麽」或是「我的志愿」之类的作文题目,同学总会「我要当总统!」,「我要开一家大公司,赚很多很多的钱!」,发下各种宏愿。
但或许是从小就有自知之明,又或许是真的太笨。肖桓对自己的未来不但不抱希望,而也从不认真,老师问他时,他就半闭著眼睛说:「我不知道。」
等老师逼著他交作文作业时,他就大笔一挥,写上:「我以後要当无业游民。」即使拿了零分回来也不在意。
而他的人生,就是一连串失望的写照。
他是家里的次子,从小他的大哥肖瑜,就是个令人期待的孩子。
所谓令人期待的孩子,就是那种老师上课问问题,一定会举手回答,而每次老师交代的功课,一定会整整齐齐地按时缴上。不迟到、不睡过头,考试出来都有令人满意的成绩,对待师长恭敬有礼,还会背出那一周的中心德目。而肖瑜就是这样的孩子。
要说「在大哥的阴影下成长」,这对肖桓来讲,实在有点太夸大了。说实在话,他很庆幸肖瑜是看起来这麽成材的孩子,这样身为家里的次子,又只差一岁,父母也好老师也好,想著反正大哥已经这麽优秀了,次子就放过他吧!肖桓反而得以幸免於难。
肖桓甚至觉得,或许肖瑜是他人生中,唯一可以抱持希望的事物也说不一定。
他对人生的失望,很快就传染到学业上。他从小学就会翻墙逃学,但有一次因为学校在墙上加装了碎玻璃,结果脚被割伤了没翻过,还被训导主任揪著耳朵请来家长。那是肖桓人生中第一次的发奋,他决定要好好锻练体能,这样下次翻墙就不会失败了。
结果还是让他失望,因为後来他进去的高工,学校根本没有墙。
被老师当著全班的面打手心、拉著耳朵到训导室打电话给家长,这对小学的肖桓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记过早就记到在退学边缘,老师请妈妈来学校谈了几次,肖桓觉得母亲到最後也已经来到不想来了,所以老师也不想管他了。
倒是每次他在嚼口香糖被抓到训斥,或是打同学被老师在走廊上罚站时,肖瑜和他念同一所小学,肖桓还记得小六的哥哥,已经很有吓人的威严。
他总是不管发生什麽事,总之只要看到自己被骂、被打,肖瑜就会站到自己面前,很有礼貌地询问对方:「我弟弟出了什麽事吗?」
肖瑜天生有某种气场,总之老师们一看到肖瑜的脸,总会亮起「好学生」的大灯,脸色也缓和起来。平常看到肖桓就打,看到肖瑜不知道为何又会讲起道理来,有时候真的就这麽放过了肖桓。
而每次解救肖桓、把他带到教室时,肖瑜就会抓著他的手,什麽也不说地看著他。肖桓觉得肖瑜如果像妈妈一样,唠叨个几句的话,说不定他还能反驳。
但是那种无声的、无言的凝视,反而令他无法抵挡,最终只能低头。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嘛,哥,我以後不会了。」
虽然他对这个承诺也从未认真过,下次照样我行我素。
肖瑜十二岁、肖桓十一岁那年,父亲锒当入狱的消息震憾了他们家。虽然肖桓觉得父亲本来就是个乱七八糟的人,就算去杀烧掳掠也不奇怪。但是这个消息却彻底震惊了肖瑜,妈妈几乎不想理爸爸了,肖瑜就一个人为父亲奔走。
但十二岁的孩子,说实在什麽也做不了。肖瑜最多只能问到看守所的位置,每天提些饭菜去探望他,就像是抓住最後一丝希望般,不停地去确认父亲这种生物的存在。
他们的父亲却不领情,态度一次比一次嚣张,甚至叫肖瑜送饭来不如送钱。
他大字不识几个,连孩子的脸也没好好看过几眼,有一次肖瑜去见他,他竟然当著肖瑜的面问:「你是谁啊?我儿子吗?」从此肖桓就再也没看过肖瑜去了。
六年之後,他们在新家接到父亲因酒精中毒过世的消息,肖桓看见肖瑜默默地把亲戚的通知给烧了。
父亲入狱的消息一传开,对肖桓而言,好像反而是种解脱。至少国中的他不论再怎麽叛逆,喝酒、抽菸,甚至跟著熟门路的同学去见了什麽「老哥」,一下课就往教室後面拿了棍棒,跟著那些狐群狗党玩个通宵,连学校大门长怎样都有点记不起来。
老师们再管无可管的时候,就会悄悄和同事说一句:果然是犯罪者的儿子啊!看来基因真的会影响犯罪耶。默默地在肖桓的学生名册上打了个叉。
全天下像笨蛋一样没有放弃他的人,就只有肖瑜。那时候的肖桓,看谁都觉得烦,肖瑜的亲情攻势对他而言也已经不管用。
但是肖瑜还是很坚持,一听到他逃学,晚上立刻就站在家门口等他。肖桓多晚回来,肖瑜就站到多晚,一看见他什麽也不说,转身就进屋里,桌上总是摆满了热腾腾的食物,肖瑜就沉默地坐到他对面,和他一起吃迟来的晚餐。
肖桓发现肖瑜越来越瘦,有一次他超过十二点才返家,肖瑜在七度的寒流中站了四五个小时,看到他回来什麽也没说,转身进屋里时,肖桓发觉他连鬓边都结了薄霜。隔天就得了重感冒,肖桓有一个礼拜都没晚饭吃。
後来他就和同伴说,有马子在等他,所以他得早一点先走人。三年来没人知道肖桓的马子就是他哥,还得了个疼女友的男人这种称号。
有一次他和隔壁校的干架,那次因为人数多,又是盛夏,大家火气都大,不知道怎麽的事情就闹大了。虽然不是肖桓下的手,听说隔壁那方阵营有人受了重伤,右眼被人用蝴蝶刀戳伤,恐怕会瞎一辈子。
这事一闹闹上了警方,警察把他们这群青少年全带回警局。那一晚的情景,肖桓到很久以後都还记得,原本个个意气风发的弟兄,听到可能会被关之後,每个都紧张起来。他的朋友有的开始抽泣,有的向警察呛声:我爸爸就在附近很出名!你不可以抓我啦!
而肖桓还是一如往常,对自己的命运不愿多想,只是沉默地坐在警局的椅子上。
後来警察和他们解释,只要有人来保他们就可以先回家,少年们才欢天喜地的开始打电话,顿时警局里都是此起彼落的通话声:「妈呀,来接我啦!我在哪?派出所啊!」、「老头!我在警局!条子难搞,快来帮我。」只有肖桓依旧沉默。
他不像许多家里有钱的同伴,有那时候刚盛行起来的手机。等同伴都差不多打完手机,在家人又骂又拎的陪伴下走出警局後,肖桓才慢吞吞地和警察借了电话。
肖瑜听见他在警局後没有表示什麽,只是迅速挂了电话。几分钟以後就出现在警局里,肖桓的脸上都是群架打出来的伤,他不敢抬头看肖瑜,肖瑜也没有看他。
「我弟弟会怎麽样吗?」
肖桓记得肖瑜很认真、很严肃地问著警察。警察看到来保他的同样是位少年,有点吃惊,但还是回答:「虽然重伤有点麻烦,但他们都还小,又是群架……如果不是受伤那方坚持提告的话,应该会不会有太大麻烦,不过以後请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回家的路上,肖瑜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责备他。母亲又是醉醺醺的回家,肖瑜试图告诉她时,母亲还愤怒地对他丢酒罐,所以只好由肖瑜代理母亲过来。
越接近家,肖瑜的唇就咬得越紧,脚步也越急,脸上的表情让肖桓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回到家里,肖瑜也像以前一样,把饭拿去热了,放到肖桓面前,在他对面坐下来,肖桓怯怯地动起筷子时,却发现肖瑜一动也不动,像个木偶似地坐著。
他惊讶地抬头一看,才发现肖瑜双唇颤抖,眼眶竟然红了。他似乎想强忍著不掉眼泪,但是颜面神经还是出卖了他:「喂,瑜!」
他惊得抛下筷子站了起来,从小到大,他还没见过这个好像万能的大哥哭。听见肖桓唤他,肖瑜好像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桌上就哇哇大哭起来。
那年他十五岁,肖桓十四,也是肖桓不再叫肖瑜「哥哥」的一年。说实在话,两个都还是孩子。
「不要这样啦,瑜,我以後不会再跟人家打架了可以吧?晚饭也都好好回来吃。哎哟,哥,拜托,别哭了,不像你耶!」他尴尬地安抚著。
没想到肖瑜抬起头来,忽然满眼泪痕地握住他的手,哭得像小孩一样抽咽,「我、我以为……你……会……会被关,和……爸……爸爸……一……样……」
他哭得说不清楚话。肖桓觉得那个时候,他的心里有一块什麽地方化了,被肖瑜的哭声融化了,他伸手抱住了他的大哥:「不会啦,瑜,我不会那麽笨……虽然我是满笨的,我不会像爸爸一样,就算以後要逃狱,我也会回到你身边。老哥,我不会走,不会离开这个家。」
他坚定地保证著,虽然这个保证,到最後也被他忘了大半,规矩了没几天,又开始故态复萌。但或许是始终忘不了肖瑜那晚的眼泪,肖桓每天至少还能回家吃晚饭。
基本上,肖桓觉得自己能够到十六岁还在社会所谓的正途上,没有因为杀人放火就提早到铁笼子里报到,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不管什麽时候想起来,肖桓都觉得那是肖瑜的力量,是肖瑜牺牲他自己部份人生的结果。
所以当肖瑜说,自己要从国中休学,去餐厅工作时。他记得那是自己有生以来,对向来不太关心的家里,第一次表达意见,而且第一次就很激烈。
「你干嘛休学啦,继续念啦!」他不满地看著肖瑜。
肖瑜的反应却很冷静:「我的人生,和你无关。」肖桓就生气地叫出来:「你和我不一样,瑜!你是他们那边的人!什麽事情只要你肯做,一定可以做得比谁都好!你知道我有多期待你吗?我希望你有一天可以变成很了不起的人!像是电视上的总裁什麽的,然後把以前看不起我们的那些家伙全都踩在脚下!」
「桓,不是只有念书,才能变成了不起的人。何况我也不希望变成了不起的人。」
肖瑜一句轻描淡写,就让肖桓再也说不下去。肖瑜那种满足的眼神,令他为之哑然:「只要你们都在,妈妈和你都好好的,那就是我最大的愿望。桓,这对我而言,才是最了不起的事。」他温柔地说。
离开学校的肖瑜,却坚持让肖桓继续念书。他对肖桓说,至少学得一技之长,否则他会为他的未来忧心,所以他拚命攒钱,把肖桓硬是送进了市区的一所高工。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肖桓发现自己对同性的欲望。
一般人发现这种事时,好像都会很震惊。但或许是肖桓对自己的事情,从来不抱持任何期望,也不会有任何预想和规划,所以就算发现自己对同球队的学弟,产生抚摸他、亲吻他的欲望时,肖桓也只是:啊,原来我喜欢的是男人啊!这样简单地接受了。
他甚至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像他这种人,从头到脚都是个叛逆份子,如果谈到恋爱忽然正常起来,反而有点不搭嘎。
肖桓的鼻子渐渐闻到了一些同类,他那时候和朋友组了球队,和友队的队长一拍即合,两人见面没多久就上了床。
不过那时所谓上床,也只是彼此抚摸对方的性器、替对方口交,偶尔一起看片子高潮而已。肖桓那时候懂得还不多,总觉得再下去就要负什麽责任,他对自己感情的处理,一样不打算抱太多期望。
然而一次食髓知味後,肖桓就学灵巧了。他开始到处找球队里身材不错、脸蛋适中的学弟下手,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男人的後穴原来也可以像女人一样,给另一个男人这样大的快感。他甚至大著胆子把小男友带回家,在房间里做个痛快。
肖瑜很快就发现他的行为,一开始肖桓还很担心,害怕他会不会像那时在警局一样,忽然在他面前大哭起来。
但有次肖瑜清扫房间,正好撞见他和新的小男友耳鬓厮磨。肖桓僵了一下,刚叫了一声:「瑜,我……」肖瑜却只抛给他一样东西,就默默地关上房门走了。
肖桓低头一看,是药局发售的阳春保险套,还未拆封的。
肖瑜十八岁、他十七岁那年,一向软弱的母亲,忽然宣布要改嫁了。
再婚的对象是不知道是在哪里认识、甚至名字和脸也没见过的男人,据说是补习班经营者,有一定的资产,老婆却跟人家跑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对方还要求母亲把孩子一起带过来,好像希望人多热闹的样子,这对改嫁的对象而言是很罕见的要求。
不过肖桓想,是为了用孩子绑住改嫁的母亲吧!毕竟老婆已经跑过一次了。
听到这消息的肖瑜欣喜若狂,立刻就开始筹办搬家、移户籍等事宜。那时的肖瑜在一位厚道的师傅推荐下,进入一间餐饮学校学习西餐,肖桓从此多了不少口福,还拿肖瑜试作的蛋糕去引诱男人上床。
刚好那个时候,或许真的是喜事成双,肖桓竟打球打出了不错的成绩,在大型比赛中拿到了名次,依此甚至有机会申请进体大。这对肖瑜和这个家而言,是多年来难得的好运气,肖瑜出席他的颁奖典礼时,肖桓看见他的眼眶里,还夸张地闪著幸福的泪光。
一切都好像时来运转,至少当时他们都这麽相信著。
怀著有些不安的心,和新家庭的成员见面时,是肖桓一生最大的转唳点。虽然肖桓不太相信宿命,但或许真的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多少就已经注定了。
继父是个看起很温吞、没什麽脾气,同时也没什麽个性的男人。第一次见面是约在高级的西餐厅,继父的意思是,在搬家之前,让双方子女先熟悉一下连络感情。
那是肖瑜和肖桓这辈子第一次到这麽高价位的餐厅,光是摆设和背景流泻的音乐,就让他连大气不敢吸一口,开始後悔自己为什麽要穿T恤来。肖瑜显然也是,但他维持一贯的镇定,和继父慎重地握了手,代替母亲介绍了肖桓和他自己。
但是等到介绍继父的儿子时,西餐厅的一切就忽然再不吸引他了。
自从发现自己喜欢男性、偏好和男人上床後,肖桓就觉得自己没有恋爱这一块的感情。不管多麽迷恋某个学弟的身体,和他在床上多麽相知相惜,一享用完身体後,肖桓就会觉得对方少了什麽,然後对他越来越厌倦,终於又换下一个伴侣,再重覆同样的循环。对肖桓而言,所谓爱情,只是床上的醍醐味,上完床後就过期了。
继父有两个儿子。小的才七岁,习斋一看见他们就笑了,跑过来握住他的手,还大方地说:「你们就是新哥哥吗?手好粗喔。」肖桓有些讶异地看著他年纪虽轻、却已失去神采的双眼,继父在一旁语带歉意地解释,「次子是重度弱视,需要人照顾。抱歉没有先和你们说。」
肖桓一直没看见长子,抬头找了一下,才发现他一直躲在父亲的背後,伸手抓著父亲的衣襬,在西餐厅的烛光里静静望著他们。
第一次见到习齐的倾刻,肖桓就知道那是个戒心很重、不容易敞开心房的孩子。他咬著下唇站在那,目光逐一扫过他和肖瑜,还有来路不明的新妈妈,以一副打量入侵者的姿态看著他们。直到继父唤他,他才慢慢走到灯光下。
那一瞬间,肖桓说不上那是什麽感觉,只觉得脑袋里有根螺丝,不知道被谁轻轻扭了一下,仅仅是这样轻微如涟漪的感觉,却在之後的日子里渐渐扩大,终至无法收拾。
他不知道有钱人家的孩子是不是都长得特别漂亮,至少习齐这张脸,虽然当时只有十岁,肖桓却觉得比任何一个爬上他的床的学弟都还诱人。
习齐在吃饭时始终扳著一张脸,肖瑜亲切地问他问题时,他才抬头答个一两句,连回答都很简短。肖桓最後忍耐不住,他在习齐这个年纪时,早就过著和同班同学翻墙检烟屁股抽的日子,这小子看起来就是一副温室里的花朵:「喂,你是不喜欢我们吗?小少爷?」
这话一出口,餐桌旁的人都吓了一跳。肖瑜立刻制止了他:「桓!」肖桓看著习齐放下刀叉,低下头的模样,不知道为什麽就是想再逗弄逗弄他,竟伸手捧过了他的脸,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你说清楚,以後我就是你二哥了耶,至少笑一个吧?」
习齐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嘴唇微微颤抖起来。肖瑜走过来想拉开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年幼的习齐咬住下唇,忍了一、两秒,眼泪就像珍珠串般滚下了脸颊。
就是那个时候,肖桓平生第一次体会何谓心慌。他觉得自己始终把持著、不曾向任何人释放的门锁,忽然朝某个地方敞开了、瓦解了。他慌张地拿起桌上的餐巾,「喂,喂,你别哭啊,你这小孩怎麽这麽爱哭啊?好啦,不要哭,二哥跟你开玩笑的,别哭……好了好了,乖嘛。」
他语气越放越柔,不停地拭著习齐的泪水。
後来这场闹剧在好脾气的继父圆场下,简单地揭过了。他们在温暖的春日里迁进继父有两层楼的独栋楼房,旁边还附有车库,里面停著让肖桓两眼发直的红色跑车。如果不是习齐在那天之後,就不太肯搭理他,连肖桓都相信他的人生要改观了。
刚开始的一段日子,肖桓确实过得相当惬意。回家以後不用帮著肖瑜做代工补贴家用、出门上课还有生活费可拿。
在平顺的日子里,肖桓也发现一件事,那就继父的长子,和自己的哥哥越走越近。
他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毕竟肖瑜第一次见到习齐後,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反而还对盲眼的习斋多放了一些关心。
但是渐渐的,肖桓在家里,常常看到肖瑜在教习齐功课,肖瑜在厨房里练习时,习齐会在旁边,用矮小的身子扶著流理台,睁著好奇的眼睛,一脸兴奋地问东问西。
那是肖桓第一次见到习齐的笑容。原来这个内向的孩子笑起来,是这样扣人心弦。
每次见到习齐和肖瑜在玩,肖桓总会忍不住想闹他。他也不明白自己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有时明明准备好了一连串问候关怀的话,真的站到习齐面前、看见他别扭的脸,又变成捉弄和嘲笑的言语。
习齐几乎不曾对著他笑过,每次见到他不是凶巴巴就是扁著脸,就连肖瑜叫他来请自己吃饭,习齐也像例行公事一样,叫声「肖桓,瑜哥叫你来吃饭!」就跑得无影无踪。
在继父的支援下,肖桓顺利进入了肖瑜希望的体大。但就算念了大学,肖桓还是不改随便的个性,球队也没继续玩下去,甚至觉得打篮球腻了,就转去修田径,结果田径这种需要磨练和耐性的项目根本不适合他,最终就是一败涂地。
肖桓也不大在意,他乐得用继父的钱在大学里吃喝玩乐、交男朋友。还打算一满十九岁就要去拿张驾照,这样搞不好可以和继父央求让他开那台超炫的跑车。
而就在那一年,那件事终於发生了。
老实说肖桓虽然和母亲是母子,却从来也不了解那个女人。但这次是肖桓总算比较能理解的一次,从年轻就嫁给一个穷白丁,还发现他有暴力倾向,苦了这麽多年,老公也进了监狱,又得抚养两个小孩,运气不好说不定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所以对於母亲的改嫁和离开,他好像多少能够明白其中的意义。
母亲几乎带走了大半继父的资产。肖桓也是第一次认识到母亲是这麽有计画的人,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把继父名下的存款、证券慢慢转移到自己口袋,还转移了部份房地产的所有权,包括继父所经营的补习班,然後转手卖掉,继父的生意因此也宣告倒产。
一切都像是个玩笑般,睡个觉醒来,一夕之间,刚做好的梦便又碎了。
继父受到的打击比他们谁都大,他在和银行争执的过程中忽然倒地不起,因为母亲似乎用他的印鉴和存折,把他一辈子的积蓄全转领了出去。送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才发现继父患有胃癌,而且几乎已经超过能有效治疗的期限了。
那几天整个家就像死了一样,没有人有心情多说话。肖瑜在医院和餐厅间往返,习斋只会哭,习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曾一度试图敲门,但习齐完全不理会他。
日子还是要过,对肖桓和肖瑜而言,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又回到以往的生活罢了。至少母亲还算眷恋母子之情,没动他们住的这幢房子,他们还不至於露宿街头,肖瑜又接起了代工,肖桓又开始打工,对他们而言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习齐不一样,对他而言,同时失去父亲的照应和优渥的生活,似乎让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无所适从。再加上习斋的眼睛不断恶化,习齐的态度再不若初见面时那种冷若冰霜,他变得脆弱、徬徨,容易惧怕,和肖瑜的距离也越发近了。
他终於看出肖瑜对习齐的意思。一开始他还有点惊讶,总是正经八百、负责又认真的大哥,竟然会是他的同类,他怎麽想都觉得脑袋有点歪。
随著习齐逐渐长大、身高抽长,有了第二男性的性徵,有时候看到肖瑜亲习齐的脖子,摸摸他的颊,肖桓就感到老大不自在。甚至有一次,他还撞见肖瑜在饭厅里拥抱习齐,习齐眼睛挂著泪痕,好像在向他诉什麽苦。肖桓什麽话也没说地匆匆经过。
肖桓决定不去在乎。他把男友带回新家,在习齐面前和男友大肆舌吻,亲眼看见习齐恐惧的眼神,看他转身躲回楼上关起门,肖桓还狂放地笑了。
真正在肖桓心里投下震憾弹的,是习齐十五岁那一年。
「我们交往吧!虽然会让你吃很多苦,但是瑜哥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小齐,我们交往吧,和瑜哥在一起……」
他把捧花送回跑车,跑回习齐毕业典礼的会场时,刚好目击肖瑜亲吻习齐的场景。看著大哥凝视习齐的眼神,肖桓忽然明白了,自己早在发现以前,就已经掉进去了,而且掉得比自己想像中深。
看习齐欣喜地点著头,回应著肖瑜的期望:「嗯,我最喜欢瑜哥了,我愿意和瑜哥在一起!」肖桓就知道,自己已经永远错过了、也注定永远要失望了。
接下来的家庭生活,对肖桓来讲就像是某种慢性折磨。
肖瑜开始不避讳地在他面前亲热,他经常见到大哥把习齐拉到一边,亲腻地吻著他的唇,也看到在习齐洗完澡、回到房间後,肖瑜抱著他乱搔一通地玩耍。
有一次他在饭厅里看见肖瑜爱抚习齐,就把自己关回房间里,对著墙壁自慰起来。不知不觉间,他发觉自己脑海里想的、浮现的,全是习齐的影子,还是裸体的,然後他就射了。他在高潮的馀韵里喘息,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麽快、这麽激情地发泄过。
他开始自暴自弃,先是找来习齐的照片,对著照片安慰自己。然後又觉得不太过瘾,乾脆偷窥起习齐洗澡,在浴室门口尽情地意淫。
有一次被习齐发现,他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
「出去。」
他冷冷地看著肖桓,把门在他眼前甩上。但肖桓却发现,就连习齐这样冷冰冰的喝斥,也能让他兴奋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行径越来越像变态……或许用禽兽形容比较贴切。明知道习齐会更讨厌他,他还是找机会在肖瑜不会起疑的状况下,尽可能地触摸习齐的身体,屁股也好、脸蛋也好,只要能够和习齐有所接触,他就像个小孩般心满意足。
他忽然很能了解内衣贼的心情,要不是家里的换洗衣物由肖瑜统一管理,他说不定真的会偷一件习齐的贴身衣物,光是想到用它来高潮有多爽,肖桓就怦然心动。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悲。但最可悲的是,就连自己可悲这件事,他也不太在乎了。
在知道习齐和自己的高中老师上床,而且还不止一次的事情时,肖桓的反应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紧张。
他坐在学校的训导处里,看著肖瑜紧抿著唇,听主任叙述淫秽的事情经过,又看著一脸疲累地坐在那里,衣衫还有些不整的习齐,肖桓整个心跳都加快起来。光是想像习齐在另一个男人身下,难耐地扭动腰身、哭叫的神情,肖桓就几乎把持不了自己。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肖瑜,他知道肖瑜受到的打击非常大。在他眼里如此天真、无瑕,被他捧在手心疼爱的宝贝,竟然主动向男人打开大腿,而且那个男人还不是他。
他很为大哥难过,也知道自己应该尽量安慰他、帮助他,但他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心中那种几乎可以说是幸灾乐祸的心情。
肖瑜对他提议时,他其实并不如想像中那样直观。他挣扎过,虽然时间很短,欲望也远远领先於理智,但他真的有想过,因为他清楚,这个决定一下,就是一辈子。
他知道习齐永远不可能爱上自己,永远也不会允许自己触碰。
最後他点头时,轮椅上的肖瑜看了他一眼,
「是吗,你答应了。」大哥对他扬起了唇:
「桓,你果真没有让我失望。」
现在回想起来,肖桓还会觉得有些讽刺。啊啊,「没有让我失望」呢!像他这样,一辈子都在失望、让人失望中渡过的人,第一次不让人失望,竟然会是这种事情。
而且他还比肖瑜期望的做得还要好。梦想中的情境真的出现在眼前,当习齐用惊恐的泪目,躺在他身下哀求地望著他时,肖桓觉得自己脑中有某个部份蒸发了、炸毁了,所有身为人的残馀荡然无存,他残暴地掩住了习齐惊呼的口,撕开他的衣衫。
进入习齐身体那一刻时,肖桓清楚感觉到自己眼眶的热度。如果现在哭出来的话,习齐一定会很不解吧?他忍住了眼泪,把自己专注在身体的感官上,粗暴地分开、折起习齐的大腿,枉顾他断气似的惨叫和哭声,再一次占满他梦寐以求的身体。
那晚肖桓的疯狂,令肖瑜也吃了一惊。他不理会习齐的挣扎、痛楚,在床上一次次地折磨他,摆弄那个瘦小无辜的身躯。就连他晕过去了,肖桓也没有停下动作。
习齐终於不省人事时,肖桓看著进浴室清理自己的肖瑜,紧紧抱著习齐的身体:「小齐,我喜欢你。」
他对著已然失去意识、什麽也听不见的习齐,在他耳边歌唱似地轻唤:「喜欢你,习齐,我好喜欢你。」
隐忍很久的泪水,仅此一次地夺眶而出了。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所谓命运这种东西呢?
就像是小时候的作文成绩一样,冥冥之中有个人、有只手,像老师一样,一面批改著人生的志愿、爱情的志愿,这个及格、这个不及格、这个可能、这个不可能,就像这样全都决定好了。其他人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作文发下来的那一刻。
而肖桓拿到的,全是不及格、不可能,而且终生都无法改变。
肖桓只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学校要习齐做黏土作业,习齐做了一只小鸟,给老师打了分数,老师就要同学拿回去送给家人。
习齐回家的时候,肖瑜刚好去打工,习齐找来找去找不到他,看到在客厅躺著看电视的肖桓,就大步走过去,把黏土鸟拿到他眼前:「喂,送你。」他别开视线说。
肖桓先是愣了一下,指了一下自己:「送我?」
「对啦,学校的作业,老师说要送给家人。」
肖桓从习齐手中接下了那只雪白的、展翅高飞的小鸟,有些迟疑地望著他:「呃……不用送给瑜吗?这应该只有一只吧?」
「就忽然想送给你不行吗?不准丢掉喔,至少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丢掉!」习齐说完,就抛下黏土白鸟跑走了。留下肖桓愣愣地看著那只小鸟,那是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原来也是个脆弱的人。竟然会为了一只毫不起眼的黏土鸟,感动到几乎要哭出来。
「这麽怪的小鸟,还好意思拿来送人啊?我还以为是鸡咧。」
他深吸了口气,惯性地朝习齐调侃起来。换来习齐一个顽皮的鬼脸。
那只小鸟始终没有被丢掉,一直保留在肖桓抽屉的最深处,直到他乾掉碎裂为止。
***
「Ivy,该洗澡罗!」
肖桓又叫了一声,把头探进四周雪白的房间里,看了一眼。
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本应该乖乖坐在床边的人竟然不见了。肖桓几乎是立时跳起来,他把盥洗用具全抛在架子上,冲到长廊上:「护士小姐!小姐!」
他叫著,那个刚坐下的护士立刻跑了过来。
「怎麽了吗?肖先生?」
她看著肖桓急得发白的脸。肖桓手上还拿著大毛巾,著急地指了一下房间:「Ivy又不见了,我去找他!麻烦你守在这里,他如果回来就叫我!」
肖桓没等她回话,就往疗养院的中庭跑了出去。中庭聚集了一群失智老人,正在社工的带领下听著经文,肖桓在树丛间翻找,又跑进儿童专用的游乐室,那里有几个自闭症的孩子,用诚恳的眼神看著他,又举起手里的纸对他挥了挥,「碳酸钾的化学式是K2CO3,K2-CO3。」
肖桓神色紧张,上次那个人失踪後,把自己关进了地下机房,在里面饿了快一天,被抱出来时还浑然无所觉,指著机器叫著:『蘑菇,蘑菇!好大的蘑菇!』还有一次跑出疗养院的范围,差点跑出山路去被车撞死。
他找遍了整幢疗养院的主楼,又跑进了後面的教堂,有对在疗养院的新人正在举行婚礼,男的是脑性麻痹,女的有重度忧郁,报纸上还报了小小一角。
新郎新娘看见他闯进来吓了一跳,肖桓赶快说:「对不起,我在找人。」一边道歉一边在座位上巡了一圈,才匆匆忙忙跑出了教堂。
他气喘嘘嘘地跑进花园,今天天气很好,许多家属推著轮椅,和轮椅上的病人低声交谈。肖桓满身都是汗,随手把外套脱掉扔在地上,他一路爬上了山坡,从那里可以看到整座疗养院的全景,包括鸟语花香的园子,还有白色的、绵延两座小丘的建筑。
他在大门口停下来喘气,忍不住又叫了一声:「Ivy!」他张望了一下车道,访客的车都从那里进出,也因此常不小心撞到疗养院的人:「Ivy,你在哪里?」
肖桓近乎绝望地叫著。有辆黑色的中古国产车开到门前,车门打开,从上面走下一个青年,身上穿著正式的西装,手里还拿著花,看见肖桓就诧异地叫了出来:「啊……你是肖哥?」
肖桓喘息地抬起头,看了青年的脸一眼,立刻认了出来:「介希?你是介希吧?」
「嗯,是我啊,今天是学院内部的毕业典礼,我一结束就过来了。本来是毕业公演就要过来的,可是庆功宴实在太疯狂了,我又是演主角,所以根本抽不开身。」
助手席的门也开了,走下来一个化著浓妆、打扮相当时尚的女孩子,她走到介希身边,握住他的肩,把头靠在他背上。介希就说,「习齐呢?我今天连小咩也一起带来了,她也说想见见他。」
好像被这名字电到一般,肖桓苦笑地别过头:
「刚才就是在找他,他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他最近经常这样。」
介希吃了一惊,两人於是一起又跑进了庭院里,在树林间寻找。肖桓挥汗如雨,跑过一丛被粉蝶围绕著的百合,又钻进树林里,最後跑到庭院深处的浅水池旁,树丛掩映的水流间,竟隐约有个白色的身影,「Ivy!」
肖桓大叫了出来,他拨开树枝就跑向前去。介希听到声音,也跟著跑了过去。
两人在水池旁边停了下来,那是疗养院的西边,有座装饰用的小水池,池里养著小只的金鱼,在那人的脚边游来游去。
阳光从树的细缝间参差落下,照在少年苍白的脸上,他就穿著疗养院发放的全白睡衣,赤裸著双足,在水池中心张开双臂,脸上挂著清浅的笑,闭著眼睛迎著风,不知道在倾听些什麽。
介希不禁有些屏息,他觉得眼前的景象,真像是一只美丽的白鸟,停伫在水池里,下一刻就要自由地展翅高飞。
少年全身都湿透了,头发上淌著水珠,金鱼在他脚边穿梭著。肖桓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起大毛巾冲向前去,一把就把那个娇小的青年裹进怀里,「Ivy!你怎可以乱跑呢?」
他半带关心地责备著,又抱紧了他。怀里的少年扭动了一下,从毛巾里冒出了脸,朝著肖桓笑著:「听,你听,快听!」
肖桓朝他指得方向一看,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他也习惯这种情况,於是又转回头,把瘦小的少年抱起来:「什麽也没有啊,Ivy,先跟我回去,把自己冲乾净。你以前的朋友来看你了。」少年却不依地挣扎起来,赤著足跳下肖桓的怀抱,又固执地站到水池里:「你听,你听嘛!Tim在和我说话,你听他的声音!」
肖桓叹了口气,把大毛巾挂在手臂上,放弃似地看著少年又重新张开双臂,在水池里闭起眼睛。介希走到他身边,用诧异的目光看著少年:「这是……」
「吓到你了吧?」
肖桓又苦笑了一下,眼睛仍然不离少年左右,深怕他出什麽闪失:「上次你见到他,应该是在医院里吧?那时候他还一句话都不会说,现在却变成这样。」
「Ivy,是……」介希不确定地眯起眼。
「啊,是他在那出戏里的名字。」
肖桓难掩苦涩地说著,对介希点了一下头,
「自从发生那件事後,他就只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就算你叫他再多次习齐、小齐,他都像没听到一样,只有叫他Ivy,他才会理你。他好像完全以为自己是那个人,年龄也好、性格也好,都留在那部戏里,好像还在舞台上一样。」
水池里的习齐忽然雀跃地笑了起来,惊得一群小鸟在他身侧高飞。
三年半前,也就是那出「剪刀上的蘑菇」公演时,习齐在戏的最後,也就是Ivy把剪刀刺进Tim的眼球那一幕里,自己换了真的剪刀,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剪刀狠狠刺进了罐子的眼窝里,直达脑部,让罐子活生生被刺死在舞台上。
罐子在布幕拉下前就断了气。剧组的人员反应过来,惊慌地聚上台时,只听见罐子微不可闻的、彷佛告白般的细语:「谢谢你。」
鲜血和体液溅的整个舞台都是,习齐的双手染满了鲜血,像坏掉的娃娃一般坐倒在地。他看著罐子的尸体,没有动也没有哭泣,直到剧组的人来把他拖走,他才凝视著罐子被掩盖的身体,勾起唇角笑了:「不客气,Tim。」
警察本来以杀人罪嫌处理,但是经过医生诊断的结果,习齐在舞台上的状态已经不正常,那之後也像个疯子一样,连叫他名字也没有反应,所以判定习齐没有识别能力,送进了精神疾病相关的机构治疗。过了一年,又转送到另一间的疗养院。
这件事一直被保密著,没有人知道舞台上那一幕是真的。罐子的尸体被低调地殓葬了,和Knob一起火化,据说女王打算把他们葬在同一个地方。
肖桓接手所有习齐的照顾工作,两年半後,透过习斋和教会的介绍,把习齐安置在现在的疗养院。离习斋工作的地方很近,而且风景很漂亮,肖桓一看就觉得喜欢,他用这几年的积蓄,还有戏剧学院那里来的捐款,让习齐在这里长期接受治疗和安养。
「竟然已经快四年了……自从公演之後。」
肖桓在回疗养院的路上感慨地说著。习齐又在水池里待了一阵,终於肯爬上肖桓的手臂,被他半抱著回房间去。还指著路上的花卉,高兴地对肖桓喊著:「蘑菇!蘑菇!先生,你看!这里到—处都开满了蘑菇!」
介希觉得不止心志,习齐的身体彷佛也停止成长了,他和那麽多年前,自己在舞台上看到的Ivy,一样天真、一般年轻,「嗯,是啊,我毕业了嘛!」
介希有些沉重地说。看著肖桓把习齐放到床上,替躁动的他脱了上衣,用湿毛巾替他擦拭身体,把毛巾在水盆里汲乾,又替他换上新的白色睡衣。那期间习齐一直像个孩子般动来动去,嘴里说著没人懂的话语,「……所以连瑜,都已经过世四年了啊。」
肖桓帮习齐盖上毯子,微不可闻地一叹。他看了放在桌上的相框一眼,「瑜,小齐的同学来探望小齐了,叫介希,是以前小齐的老朋友。刚刚小齐还乱跑到水池边,害我吓了一跳,还好有他的朋友帮忙一起找。」
他看著相框里戴著眼镜、笑得十分温柔的大哥,例行地轻声报告。
把那幢两层楼的房子卖掉後,除了一些必须的日用品,肖桓几乎没留下什麽东西,连他最喜欢的红色跑车在内,全都一点不剩地卖了。卖不掉的东西就用烧的,最後只留下这张照片,这张四个人一起出游动物园的照片。
公演之後过不了多久,有学生在活动会馆的洼地里,发现了肖瑜的尸体,马上就从身上的证件找到了死者的身份,通知肖桓来指认。
肖桓一看到尸体,心里就有数,他只是简短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警察问他肖瑜有没有和什麽人结怨,有没有想到什麽可能的凶手时,肖桓就正色说:『大哥一生循规蹈矩,没有人会怨恨他的。』
好像就在差不多同一天,新闻播报警方破获了本市最大的卖淫集团。据报是有「善良市民」提供线索,经过警方夙夜匪懈、抽丝剥茧的侦查後,终於水落石出,成功地逮补了组头若干人之类的。
市民都称赞警方,让他们拥有一个没有色情、没有妓女的好都市,保护我们下一代孩童的视听,真是好了不起。
介希看著换了乾净的睡衣,被肖桓哄著吃起三明治的习齐,有些迟疑地蹲到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阿齐,是我,我是阿希,我来看你了。」
习齐却甩开了他的手,像是没听到似的,眼神飘忽地在室内逡巡著。介希求救似地看了肖桓一眼,肖桓就摇了摇头:「没有用的,我试过很多次了,甚至用很凶的声音告诉他,你叫习齐,不是Ivy,但他还是没有反应。我对他动粗的话,他就会吓哭,像剧本里一样。」
他搔了搔头,「我甚至想过,如果重现……被我侵犯的情景,会不会就会忽然回复记忆,而且还真的动手做了,但是也没有用。我脱了他的衣服他就开始大哭,引来了疗养院所有人。不过,就算不是这样,现在的我也做不下去。」肖桓又苦笑了一声。
介希只好拉著他的手,唤了一声:「Ivy,Ivy。」习齐总算低下头来,看了介希的脸一眼,疑惑地歪了歪头,随即扬起了笑:「呀,先生,今天天气真好。」
介希听著像台词一般的语气,眼眶禁不住红了。他握紧了习齐苍白的指:「我是阿希,你记得吗?就是那个摇滚乐团的介希。」
他见习齐没有反应,只是恍惚地看著他,抿了一下唇又说:「我毕业了,阿齐,我从戏剧学院毕业了喔。我成功地活过四年了,虽然被当掉了一些科目,不过总算是安全滑垒。我毕业罗,像你当年跟我说的一样,快快乐乐、平安地渡过四年大学生活了。」
他强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湿滑,扬起一丝唇角,
「阿齐,我跟你说,毕业之後,我就要结婚了,嗯,就是跟小咩,小咩她今年春天怀孕了,我妈为了兰姊的事情,到现在一直都无法释怀,我想我要是娶个老婆,替他生个孙女,她应该就会慢慢走出来了。」他看著习齐漫不经心的双眼:「我找到一家幕後制作公司的工作,小咩也找到了一些零工,之後我们都是社会人了,变成大人了。阿齐,你会怀念大学时代吗?我想我一定会很怀念吧!活动中心也好、中央剧场也好,还有那个大阶梯——阿齐,在那些地方,有我们好多好多的回忆,也有数不尽的青春,这些即使在很久以後,一定都还会是很美的回忆的。」
介希的眼泪,终於滚下了脸颊。小咩一直站在房间门口看他,此时也走了进来,双手搭在他肩上看著他,「所以你快点想起来,快点想起来好不好?阿齐?舞台虽然真的很棒,但也不能一直留在上面,就像青春虽然美好,但人总是要长大啊!阿齐,你看看我,我是阿希,你一定认得我的,好不好?好不好?」
但始终没有回答,只有介希抓著床柱的呜咽声,回响在寂静的白色房间中。
送介希离开疗养院时,只有肖桓一个人。习齐跟著护理人员去做每日例行的治疗了,说是治疗,其实也只是问一下问题,量量血压,判定病人有没有自伤或伤人倾向,有的话就要转送或特别看护而已。
「肖哥……今天谢谢你。」
介希和小咩双双鞠了个躬。肖桓记得三年多前,第一次看见习齐这个朋友时,还是著染著头发、穿著皮衣,口上叨根菸的摇滚小子。结果出了社会,倒忽然正经起来,头发染回了正经的颜色,就连辞令也变得恭敬有礼。
任何人都曾年轻过、荒唐过,有人说,不曾荒唐就没有青春,也只有青春,才能允许荒唐、允许「犯错」。肖桓相信自己也有这麽段时期,只是现在,他和介希都走回来了,回到这个一切如实的正常世界。
只是,在这之中,总有一些人,被遗留在城市的边缘。再也回不来了。
那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世界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因为就连肖桓也无法断言,眼前这个正经八百的有为青年,和当年那个燃烧青春、燃烧热情,在舞台上挥洒著生命的男孩,究竟哪一个比较美丽。
「对了,女王……就是以前习齐的老师虞诚,要我代他向他问个好。」
坐上那台看起来快断气的中古车前,介希摇下车窗说。肖桓点了点头,说:「之前有个男人来探望过小齐,戴眼镜的,好像是小齐剧组的成员,有跟我讲过同样的话。」
肖桓比了一下眼镜的模样。介希「喔」了一声,笑著说:「是小鱼……我二哥的男朋友吧?听说那位学长终於把小鱼追上手了,花了这麽多年,七年耶!真是不简单,要是我的话一定没这耐性。希望他们可以过得了我妈这一关,不过我妈经历过兰姊的事,应该也不会再这麽反对他们两个了……」
介希叹了口气,又说,
「虞老师听说最近超忙,很多戏剧科都请他去指导学生,他本来想亲自来看习齐。但一来这里太远了,二来……女王好像也有点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他慢慢地说,「他在那出戏之後,据说就再也不当导演了。『剪刀上的蘑菇』让他声名远播,但也成了他戏剧生涯最後一部戏。」他看著山岚那头的馀辉,感慨地眯起眼睛:「也难怪,因为那出戏的两个主角演员,都在舞台上死去了。」
他看著肖桓,又笑了一笑:「不过,听说这个剧本被很多剧团注意到,国内外都有,过不了多久,应该可以在很多地方欣赏到。这个剧组,真的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哟,如果阿齐有一天醒过来的话,请务必代我这样告诉他。」他眼眶又涨红了。
目送介希和小咩的车影消失在山坡那头,肖桓一个人踏著暮色,走回疗养院的大门口。刚走进玄关,习齐的身影就迎面扑了过来,他整个人投到肖桓怀里,把他吓了一跳:「怎麽了,Ivy?」
「送你!先生,这个送给你!」
习齐举高手里的东西,肖桓发觉那是庭院里的花,被习齐胡乱折了,就这样凑成一束外观凄惨的捧花。
肖桓失笑地接过,自从来到这疗养院後,习齐虽然不太认得他是谁,因为他不是舞台上的角色,但总会时不时拣一些石头、折一些花,甚至用报纸剪蘑菇来送给他。似乎隐约之中,他也知道肖桓是照顾自己的人,以此来表达感谢之情。
肖桓觉得有些感慨,又有些讽刺。只有在这种状态下,他在习齐眼中,才不是恶魔、强暴犯,而至少是个值得感激的陌生人。
他和开心的习齐一起走回房间,把习齐送上床,打算念书给他听时,手机却响了起来。肖桓把他从口袋里拿出来,看见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沉。
他把房间门从外锁上,走到长廊外,接通了手机,
「喂,习斋。什麽事?」他冷淡地说。
「桓哥,你现在都不叫我『小斋』啦?」
电话那头传来习斋略显成熟、低笑著的嗓音。他笑了一阵,才重新开口:「齐哥呢?他还好吗?」
「他很好,老样子。」
肖桓平静地说。习斋的声音又充满笑意,
「不要这麽冷淡嘛!桓哥,至少你们现在能找到这麽好的疗养院,我也有功劳啊,我现在正在想要不要替齐哥找点乐子,他每天和你关在小房间里应该很无聊吧!」
「不用你多费心,你还是忙你的工作就行。」肖桓说。
习斋从那所启明学校顺利毕业,被那里的主任辗转介绍,现在从事盲人图书转译的工作,利用网路,把以往是纸本的点字书籍,转换成有声书、有声的软体,让一般的弱视孩童,只要有电脑,也可以在家里靠著家长的协助自行学习。
习斋现在是他们的工作人员,由於他记忆力好、人又灵敏,据说很受看重。他的脚经过努力复健,现在已经可以靠著拐杖自行移动,连复健中心的医生都说这个伤患的意志力惊人,毅力也很够。更可怕的是那一股征服一切、连自己命运也要打倒的执著。
肖桓听说他好像还和男人同居,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但是男人经常更换就是了,总之肖桓一点也不担心习斋这种人。
习斋笑了一阵,忽然放柔了声音:
「桓哥。」
他叫了一声,肖桓立刻防备起来。启明学校的辅导员和肖桓说过习齐在公演前,曾经到那里一趟的事情後,肖桓就亲自逼问过习斋,也知道了一切。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习斋失去了视力,却看得比谁都清楚,「你觉得齐哥会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吗?」
他笑著问道。肖桓愣了一下,随即咬住了牙,
「不。」他很快地答。他顿了一下,紧绷的身子也放软下来,「小斋,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如果这是个故事,在结束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会受到苛责。」
习斋闻言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才有些乾涩地开口:「我下星期放假,会去看齐哥。」他的声音变得略微压抑,半晌又说,「桓哥,我有时候会想,变成这样,对齐哥来讲,说不定还比较好。」
永远活在舞台上的世界,活在永远不会结束、不会谢幕的舞台上。
那说不定,也是一个出口,一个可以呼吸的角落。
「桓哥,你打算一直留在那里吗?」
聊了一些近况後,习斋又问。肖桓愣了一下,
「对啊,我不待在这里,谁照顾小齐?」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桓哥,如果齐哥一辈子都这样……十年、二十年,甚至你和我、还有他都老了以後,还是这个样子,你还是要陪著他吗?」
肖桓深吸了口气,拿著手机仰起了头,
「啊,是啊。」他笑了一下,宛如夕阳光辉般灿烂:
「这是我亏欠他的,小斋,我会用我一辈子来偿还他。」
拿著习齐送给他的花束,挂了电话,肖桓在走廊的镜子上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确定眼眶里没有半点眼泪,才开锁走了进去。进去却发现习齐竟不在床上,他吓了一跳,担心他会不会跳窗逃走,仔细看了一下,才发觉习齐缩在角落里。
肖桓忙走向他,发觉他缩成一团,窝在墙角里,竟似微微发著抖。
「Ivy?」
他试著叫他一声,习齐惊吓似地抬起头。肖桓发现他脸上全是泪痕,他吓了一跳,化身成Ivy的习齐几乎很少哭,除非有人对他暴力相向时,他才会哭叫著抗拒。
他向习齐伸出手,习齐就任由他从肩膀把他架起来,抱回床上去坐著。他仍然流泪流个不停,彷佛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抓著被子的手发著抖。
「Ivy,为什麽哭呢?是不喜欢一个人吗?」
肖桓温柔地问著,犹豫了一下,才俯下身来,在习齐的额上吻了一下。三年多来,肖桓就连吻习齐的唇也不曾做过,断绝一切性意味的行为。虽然现在的习齐,只要温和地对待他的话,不管做什麽他都不懂得反抗,但是肖桓还是什麽都没做。
习齐依旧流著泪,半晌才举起了手,笨拙地拭著眼泪,
「为……为什麽呢?」
他抬起头来看著肖桓,好像也很困惑似地:
「先生,我为什麽哭呢?我……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他好像不知道该怎麽办似的,一边拭著,一边又流出新的眼泪。肖桓就这样陪在他的身边,替他拭著泪水,「总觉得,好像这里……还有这里,缺了一个口,好像……好像有什麽东西不见了似的……先生,我是不是生病了?先生,来这个垃圾场前,我是不是有过另一个名字?」
他一手抓著自己的胸口,一手抓著肖桓的臂,著急地询问著。
肖桓看著他,捧住他的面颊,半晌把他整个人拥进怀里,很轻、很柔地笑了:「不,Ivy,你就是Ivy,不会是别人。不用多想,快快乐乐地当你的Ivy就好。」
他反覆著这样的言语,直到习齐用泪目狐疑地望著他,躺回床上为止。而他兀自抚著他的额发,和他说著古老的故事,直到他的眼皮渐沉,静静地堕入梦乡。自从来到这个疗养院後,每晚每晚,习齐都睡得比以前任一个时候还熟。
肖桓看著他的脸,释怀地微笑了。
这就是Ivy的舞台,如果习齐愿意一辈子待在上面。那,这也就是他的舞台。从今以後,他也会是演员,他也将化身成演员。
而这一次,他保证,不会再让任何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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