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情错（一）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嘉佑十六年的一个夏夜。彼时月已西斜，白日难耐的暑气终于彻底退去，聒噪的蝉鸣也已不闻，只有微微清风夹着草木的清香和柔和的虫唱拂过身畔。我隐身于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之上，轻轻撩开眼前的枝叶，然后，就见到了他。
透过丈余外小楼大开的窗扉，只见略显狭小的房间之中，宽敞的大床之上，他躺在那个男人身下，双腿大张，双手紧紧攀附着身上那人，头却向后仰着，漆黑的长发披散开来，顺着床沿蜿蜒而下，直垂到地，在昏黄的烛光中泛着淡淡光华。不知是因为烛光的映衬，还是其他，他全身的肌肤都透着红晕，脸颊更是绯红一片。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他整张脸，只能看到他紧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不停颤抖着，忽然，随着他身上那人一个剧烈的动作，那双眸子猛然睁大，黑色的双瞳清亮如星，但转瞬就蒙上了一层氤氲雾气。然后，他缓缓眯起了眼睛，半开半闭的眸中水色流转，全是媚意。随着身上那人越来越猛烈的撞击，他的乌发不住颤抖，初时如水波粼粼，渐渐长发开始狂乱地舞动着，终于全然失去了美感，如乱流中的水草。肌肤上艳色越来越浓，可是渐渐渗出的汗水让他的身体似乎涂上了一层粘腻的油脂，让人莫名有些恶心。原本猫儿似的呜咽，低吟，已变作刺耳的惊叫，直到最后一刻，他修长的双腿猛地缠上了那人的腰肢，喉中则发出了一声像是濒死时发出的尖叫，一切静止，两个人就以那种诡异而丑陋姿势纠缠在一起，一动不动。
一瞬间，一幅被埋在记忆深处，许久未曾触及的画面，骤然出现在我脑中。我的呼吸一停，不由自主微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只见那两具身体仍然交缠在一起，随着粗重的呼吸声微微起伏。我仿佛能感到被呼出来的浊气混着汗液精液的气味，潮热粘腻，充满了整个房间，正从打开的窗口弥漫出来。强压下莫名涌起的干呕欲望，我最后又看了他一眼。他瘫软在那人身下，眼光散漫茫然，双唇半张，唇畔银丝犹存，汗湿的身体轻颤未停……我的目光凝注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如此肮脏……这就是我这次要救的人？这就是我未来必须效忠的主君？……我无话可说……
只是，再不情愿，我却并未做好抗旨的准备，于是，我不得不依计划，不远不近缀着他们，观察，谋划，安排……
姓龙的对他应该算是，宠爱，只是也就仅此而已了，实在谈不上重视，要把他的人带走并非难事。不过若是人回来了，心却没回来，那我的麻烦就不算完。而且若他只是回去后哭闹着要离开也还罢了，就怕他暂时隐忍，却对我心生怨愤，日后报复，事情就有些棘手了……只是，我微有些讥诮地想，以那人表现出来的智慧，后一种情况，似乎不会出现吧？……不管如何，总是让他死心，事情才算干净。
主意既定，计划安排起来并不困难，接下来就是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实施计划了。于是，为了一切万无一失，那一天，我又去见了他一次，当然，仍是潜于暗中。
那次是白日，我易了容，坐在一间酒楼二层一个临窗的座位上，这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巷子对面茶肆中的那个人。这回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清清秀秀的一张脸，淡薄瘦削的身子，一袭雪缎长衫，质料不错，却也平常……很普通的十几岁富家少年的样子。
虽然之前已有一面之缘，不过这次见面，仍是让我又一次失望：不是糟糕，只是太普通了，特别和前太子相比，无论容貌气质，风仪举止，都差得太多。瞧他不知为何，一幅坐立不安的样子，像屁股上着了火，甚至不能在凳子上老老实实坐上片刻。脸上全是焦躁，眼睛看看茶馆里间，然后不耐地转开，没有目标地四处乱扫，不一会儿又转回去看里间的门帘，细长的眉毛则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一会儿敲敲桌面，一会儿玩玩茶杯，竟没一刻闲着的。若是只猴子，这回恐怕就是抓耳挠腮了……
我不由微微闭了闭眼，这时我竟不由开始怀疑他的血统了。想想无论何时都是淡定从容的陛下，雍容优雅的澹太子……这个人，除了眉眼间的一点影子，哪有半分与那两人相似？
就在这时，忽听那边一声轻响，我睁眼望去，只见被他快看穿了的那幅门帘一动，一个挺拔俊美的男子走了出来，那人正是我麻烦的根源，那个拐走我们大燕太子的龙翔天了。
而他已霍然起身，脸上所有焦躁不耐都在看到那人的瞬间神奇地消失无踪，眼中光华迸现，一个灿烂的笑容已向着那人展了开来……一瞬间，我竟微微一怔：在那一刻，那张平凡的脸上，竟显出了那样动人的光彩，清澈黑亮的眸中是纯然的喜悦与毫不掩饰的爱恋痴迷，那样强烈，让人不觉忽略了其余的一切。
我眯了眯眼：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就是为了这个，你放弃了一切？忠孝恩义之类的东西也就罢了，连万里江山，骄傲尊严，也能不要吗？……愚蠢！
然后，计划开始，在我安排下，针对龙翔天与擎宇楼的暗杀袭击开始。一次，又一次，有明有暗，规模越来越大。龙翔天虽想方设法隐匿行踪，又紧急调派了人手过来，但擎宇楼毕竟创立未久，且一向低调，树敌不多，几时应对过这样密集强大的攻击？我这边却集中了教内追踪暗杀的高手，以有心算无心，自然稳站上风。一时间擎宇楼据点纷纷被端，龙翔天也被我逼得狼狈不堪，一路向北退去。
那一天，趁着龙翔天救援附近擎宇楼分舵之时，我率人袭击了他城郊的一座别院，而“他”，那时就在那里……当然，最近这一系列行动我都命人严格隐藏身份，那天也是，我自己也易过容，而且自始至终都隐在众人之中，未曾露面。
进攻十分顺利，不过一个时辰，别院已被清理干净，少数人逃往后山，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入夜后，我命人在四处设伏，同时作势围困搜山。
开战之前我曾见过求救烟花，想必他现在正惊慌焦急地等待龙翔天回来救他吧？不过，恐怕他是等不到了……这一次攻击擎宇楼分舵的都是好手，虽然我的命令是不与硬拼，只拖住龙翔天，到别院烟花放出立刻撤退，但一仗下来，龙翔天的人手恐怕也会折损大半。当发现对手忽然撤退，龙翔天自会猜出别院才是目标，而且此时多半已入我手，赶回来也无济于事，反而很可能会中埋伏。这时最合理的做法自然是保存实力，迅速离开此地，与下一处擎宇楼的人马会合，防备再一次的攻击。如此，待我们痴情的太子殿下在惊惧之中苦等一夜，也没等到心上人来救的时候，恐怕脑子应该开始清醒起来了吧？
我不由勾了勾嘴角，却在下一刻，莫名升起了个念头……要不要亲自去保护我们的痴情太子一夜呢？不知那双曾经盈满媚意的眼睛盛满了恐惧是什么样子？而那惊惧的眼里微弱的希望一点点被失望吞噬，又会是什么样子？想必，会很有趣吧？……想到这里，我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又增加了几分。然后，不再犹豫，简单吩咐几句，展衣而起，迅速隐入了漆黑的树林之中。
夜深，风起，流云遮月，密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若非不远处隐约的呼吸声，真的很难发现山脚灌木藤蔓后一个浅浅的山洞中足足藏了五六个人。我立在山洞斜上方一处突起的岩壁上，看看脚下密密的树木，看看灌木掩映的洞口，微微有些遗憾：可惜，看来是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近距离观察我的太子殿下了。罢了！我身形一动，随着忽起的山风，借着林木的簌簌声，悄然落向最接近山洞处的一株大树，找一根合适的树枝坐下，靠向树干，抱膝，闭目……看不到，那就听听吧。
果然，不负所望，片刻之后，细微的说话声就从洞中传了出来。那是一个粗嘎的声音，“公子，你睡会儿吧，凌晨的时候我们就行动。到时，我们几个引开对方注意，你伺机逃走。如果，如果被他们发现，你就，就……投降吧。他们要对付的是主上，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个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老张，谢谢你，不过，不必了……那样太冒险，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隐藏下去，等待主上来援，到时再行突围，把握会大很多。”这是他的声音吧？出乎我的意料，竟没听出什么慌乱紧张，十分平静镇定。我略感诧异……怎么，你竟不害怕吗？
这一次，洞中安静了许久，然后又是那个老张的声音，“公子……我说了，你别生气……我觉得，主上不会来了……这次他们来了这么多人，就算集合这附近所有人手，也难以对抗……主上他身份贵重，不会以身涉险，我们，我们……”声音忽止，不过接下去的是什么，已不难猜到。
我听得好笑：不错，老张，做得不错！没想你五大三粗的样子，人却一点不粗，做起戏来几可乱真……听听这微带哽咽的声音，凄惶无奈的声音，说服力十足。这次任务结束，这个老张倒是可以重用。只是，昏了头的太子殿下恐怕没这么容易死心，老张，你可还要再接再厉啊。
结果，我们的殿下比我想象中还顽固，似乎根本不为所动，只听他的回答几乎立刻响了起来，“不会的，老张，你别胡思乱想，主上可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一定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
老张立时道，“公子，形势比人强，主上要回来，根本就是自投罗网，纵使他心中顾念我们，也不会冒这样的风险，毕竟，我们几个不过是他最普通的属下，而公子……那个……自然在主上心中重些，不过，不过……”不过，也只是个男宠而已，顶多是正得宠的男宠，又怎值人家冒生命危险来救？
他终于沉默了，这一回，许久未曾出声……原来，他竟也明白？我还以为他被所谓的爱情蒙住了眼，真以为人家有多重视他，当他是独一无二的宝贝，生死相许的爱人。其实，想想便知，奔妇尚且为人所轻，何况身为男子，相识不久，便以身相就，甘为妾妇，如此自轻自贱，又怎能得到别人的重视与尊重，更遑论平等的感情。说到底，送上门的怎会被珍惜？……我的殿下，看你迟疑这么久，想来应该已有些明白了吧？不知悔是不悔？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唇角轻扬……可惜，看不到你此刻的表情。爱？可笑！那种东西可值得？何况只是单方面的沉溺。殿下，无论是你所追求的，还是你追求所用的方式，都是在让人不敢恭维。
想来老张与我想法相似，大概听到对方久久无语，便道，“公子，按说，我不该说这话，可是你一直对我们很好，上次遇袭还救过我，而且到明天我还不一定有命说什么，我实在忍不住了。公子，你好好一个男孩子，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才是正途，难道真要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他一辈子？何况，我看得出你在意主上，可主上有多在意你呢？值得吗？……公子，听我一句话，这次逃不过便罢，若逃得过，您真要好好想想，未来何去何从！”听到这里，我几乎要鼓掌了……好！就是这话！
岂料安静了许久的人却忽然开了口，声音竟是异乎寻常的平静，“我明白，只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奈何？或许，你会觉得我自甘下贱，可人生是我自己的，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从小到大，我从没想过建功立业，也不是那种材料。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对我好的人，冷了，可以给我温暖，怕了，可以给我依靠。从此不再孤单，不再恐惧，足以……而他，就是那的人，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温暖，很安全，很……幸福，我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一直过下去。所以，他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至于他，我当然希望，他也一样重视我，我也会为此努力，很认真地对他好，很认真地照顾好自己，不成为他的负担，很认真地学习努力，希望有天能帮上他。可是，如果这样，他仍是不能如我一般爱我，那，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好。纵使有一天，他，他要离开我，我可能会伤心，可是我也不会后悔，毕竟，我尽力了，并且，也得到过，所以，无憾无悔！”
大概是最后那句“无憾无悔”太过斩钉截铁，与他给我的一贯印象不符，我心中莫名一震，霍地睁眼，向他看去。
不知何时，流云已散，月华如水，顺着树木间的缝隙流泻而下。而他抱膝坐在洞口，微微扬头，仰望夜空，清冷的银辉流泻在他发间脸上，只见他眉眼间带着淡淡光华，双眼微弯，眸中隐有星光闪耀，好象看到了什么美丽的东西，嘴角微勾，像是微笑，又像是沉醉……
我怔怔望了他半晌，忽然清醒，然后骤地转头，心中少见地竟有一丝怒意，一丝烦躁……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执迷不悟，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