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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页

书籍名:《装置爱情》    作者:吐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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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瑞一直盯着他看,见他被拿走眼镜后,就一直咬唇缩在助手席的一角,不时还用两手交抱着手臂,低着头不发一语。吴瑞不禁失笑,
  
  「不要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并不是想看到你这种表情,才邀你来的。」
  
  声音竟有些许苦意。纪宜还是没回答他,吴瑞只好叹了口气,伸手握住方向盘,踩动了油门,车子便从美术馆门口,一路流星也似地驶向夜晚的街道。
  
  一路上吴瑞尽可能和他攀谈,还都找些纪宜感兴趣的话题。从艺术、戏剧、音乐到水族生物的饲养方法,还聊到了访谈艺大学生时的趣事,纪宜听得出他学问渊博,而且很有自己的见地,非只是单纯吊书袋而已。
  
  但他实在不想理会这个人,总觉得一开了头,以后肯定没完没了,便从头到尾紧闭着嘴巴。到最后吴瑞也放弃了,扭开跑车的音响,听起轻交响乐来。还用指节敲着方向盘,一路上跟着旋律哼着。
  
  纪宜发现男人的声音,竟比想像中来得低沉、有磁性,来得悦耳动听。
  
  车子驶过好几个Block,又过了几条大街,渐渐接近城市的市中心。
  
  四处都是灿烂的霓虹,还有夜晚穿梭的人群,纪宜即使在紧张中,也不禁好奇起来,他本来吴瑞多半订间旅馆,或是高级饭店的房间,或甚至把他带回家去,越想他就越发恶寒,几乎想下去找个地方吐,心里更加思念起介鱼来。
  
  但照这样的路线看来,竟不是去任何一间饭店。车子渐渐接近几幢高大雄伟的建筑物,这个纪宜年轻时再熟悉不过,那是经常出借给表演团体公演的市民音乐暨戏剧厅。
  
  经过几年的重建和扩增,市民会馆的模样,已经和纪宜学生时代时大不相同。外墙原本是粗糙的磁砖,现在全被打掉,换上颇具质感的大片砾石墙。
  
  整个屋顶也重新翻修,换成可以开阖的扇型厅顶,在室内演奏大型乐器时,还可以架以来,让声音从天顶的挡音板反射回来,纪宜听来听过的同事描述过,据说格外具有震憾力。
  
  吴瑞把车停在会馆的停车场。纪宜还在茫然中,吴瑞便已从容地打开车门,走到助手席旁,毕恭毕敬地替纪宜开了车门,还弯下腰来,对着车里的纪宜伸出了手:
  
  「来吧,我今晚的贵宾,欢迎莅临今晚的目的地。」
  
  说罢还露齿一下。纪宜难得脑子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吴瑞就拉着他的手,把他抓出车来,厅口炽热的夜灯打在脸上,纪宜才蓦然惊觉,■快抽回了五指,吴瑞也丝毫不在意,只是领着纪宜走上市民会馆的长阶梯。
  
  「对你来说,应该很怀念吧?」吴瑞在前面一边领路,一边回头笑着:
  
  「我听艺大里的学弟说,当年你的指导老师,最轰动剧坛的一出戏,就是在这里演出的,当时造成了热烈的回响,还间接促成市民会馆重新翻修,好方便外国的剧团来这里重新搬演这出戏。学弟们还说,那出戏的剧场,就是你设计的。」
  
  吴瑞和纪宜走过铺着地毯的长廊,等在厅口的几个女孩子,看见两个挺拔的青年相偕走来,还交头接耳地注视了一会儿。纪宜缓缓走上阶梯,一路望着似曾相识、却又不大相同的一景一物,顿时百感交集,怔怔地站了很久很久。
  
  吴瑞好像知道他心思似的,默默地在旁边没有打扰。过了很久,才重新对他伸出手:
  
  「加快脚步吧,戏好像快开演了。要怀念的话,晚点再来看不迟。」
  
  纪宜把目光从景物上移开,「吴瑞,你……」语气有些迟疑。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快,我们坐二楼的贵宾席,要是迟到的话很丢脸的。」
  
  吴瑞笑着说,也不等纪宜再问,迳自拉过了他的手,就往厅口的查票人员走去。纪宜只得任由他带着,在厅口剪了票,又在柜台买了手册,才跟着吴瑞进了表演厅。
  
  表演厅也扩建得比以前大,为了方便收音,四周都贴上了吸音的红绒棉垫,看起来格外华贵。纪宜看了一眼身上的穿着,这才明白吴瑞为什么要叫他换衣服。正茫然间,吴瑞已经兴冲冲地坐到位置上,还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纪宜也只好跟着他落坐。
  
  『各位亲爱的来宾您好,欢迎莅临新市民会馆演艺厅,今晚的节目很快就要开始,为了让各位有个美好愉快的夜晚,演出之前,有几件事要请各位配合,您的手机……』
  
  纪宜匆匆翻阅的节目手册,才发现果然是舞台剧。其实光是看眼前的舞台布置就看得出来,高耸至舞台两侧的斜坡,制造出一高一低的微妙视觉感,高的那头则搭建了颜色诡谲的高塔,淡色的灯光打在上头,从表演开始前,就一直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纪宜看了一眼剧码,是莎剧中至为著名的「Romeo&Julia」,只不过注明是复刻版的,也就是改编剧。吴瑞像个孩子一样,专注地盯着开演前的剧场,
  
  「莎剧的剧场,对剧场设计者而言,可以说是最难不过吧?」
  
  吴瑞看了纪宜一眼:
  
  「因为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剧场概念,道具也好布景也好,几乎全部从简,所以莎剧的台词,才会如此华丽而富于词藻,就是要观众在简陋的舞台条件下,单凭台词,便能在心里构筑出舞台的一景一物。也因此现代搬演莎剧时,最困难的就是舞台的设计,因为不管怎么设计,和台词比较起来,都会有种画蛇添足之感。」
  
  「……你什么不行,背书倒是特别伶俐。」
  
  纪宜依然是冷言冷语。吴瑞也不在意,只是笑了一笑,又把目光移回舞台上:
  
  「我因为一些缘故,在上演前就看过这个剧场。觉得你应该会中意,就一直想带你来看一看,他们只上演三场,是国内和国外演员组合的剧团,演员也很不赖,总之应该会是出好戏。」
  
  吴瑞话音刚落,演艺厅的灯光就暗了下来,他们也不再交谈,把注意力放回舞台上。
  
  开场的舞会就十分别致,出来跳舞的不是真人,还是一具具垂丝人偶,在机械的调整下,做出看似华丽、实则僵硬的舞蹈动作。
  
  纪宜看过不少罗密欧与茱莉叶的现代翻演,但像这样抓住他目光的剧场表现,倒是头一次,当下也忘记身旁的人是吴瑞,全神贯注地看起戏来。
  
  戏终于演到男女主角出场,双方戴着面具,演出古今中外著名的一幕,也就是高塔上的相会。茱莉叶搂着罗密欧的肩,在露台上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一边说着天要亮了,一边要拉回来温存个不停。
  
  纪宜注意到演茱莉叶的人,长得格外清秀,而且竟让纪宜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相信那不是她演技太好的缘故。
  
  做到茱莉叶向情郎告别后,就切入了中场休息,两人都没有离开座位,纪宜还沉浸在剧场久违的冲击中,他听见吴瑞在旁边笑着:
  
  「小时候看这出戏,总觉得罗密欧和茱莉叶是白痴,有活路不走,年纪轻轻的,硬要往死路里钻,还钻得自以为浪漫。长大之后看这出戏,还是觉得罗密欧与茱莉叶是白痴,明知未来不管怎么看都死路一条,还傻傻地一起跳下去。」
  
  纪宜没有答腔,过了许久,才支着颐悠悠开口:
  
  「虽然傻,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纯粹。」
  
  「纯粹?」吴瑞问。
  
  「嗯,我以前也和你一样,不明白莎翁既然可以编排出像『Much ado about Nothing』那样曲折复杂的感情,却在这出戏里,创造出这种一见钟情、再见上床、三见殉情的单纯恋爱故事,就像世人质疑他的『The Winters Tale』是■作一样。」
  
  纪宜用平稳、却隐藏着某种憾动的声音续道:
  
  「但是……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到,或许感情这东西最不容易的,就是单纯。像火焰一样,燃烧然后漫灭的单纯恋爱,这世上是不存在的。」
  
  他看着吴瑞,
  
  「所以……罗密欧与茱莉叶的愚蠢,才因此而动人。」
  
  灯光又暗了下来,吴瑞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广播传来下半场开演的通知。纪宜也不再理他,把视线转回舞台。
  
  下半场演到两人在仗义相助的牧师见证下,在教堂秘密结为夫妻。这段的设计十分特殊,从头到尾全用人物的剪影,一幢幢影子投射在教堂外型的巨大布幕上,牧师用黑色的外袍盖住狼狈小俩口,慎重地为两人证婚,
  
  『天主啊,阿门。再大的灾祸,都抵不过我注视她倾刻的欢愉,不论死亡和阴影,如何对爱情伸展他的利爪,借由神圣的言语,而今而后,我们的灵魂将结为一体,将属于彼此,将了无憾恨……』
  
  布幕上的剪影逐渐缩拢、在外袍的覆盖下紧靠在一起,单就影子看过去,竟像颗心脏一般,紧密地结合、聚集,像是另一个新生命般澎湃脉动着,即使只有影子,观众彷佛可以看见他们牵着手,以为从此再不会放开彼此。
  
  纪宜忽然觉得鼻酸起来,他强咬着下唇,不愿意让旁边的吴瑞看出他的动摇。
  
  戏接近尾声,演到茱莉叶在墓穴中清醒的桥段。
  
  这段剧场上几乎完全是暗的,彷佛模仿着茱莉叶清醒瞬间的视觉,先是漆黑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后灯光一点一点地添加,直到看得见罗密欧苍白的指节、淌血的胸口,最后才是那双已然永远不会睁开,看不见茱莉叶、也看不见未来的眼睛。
  
  演员的诠释至为生动,彷佛真的从至福的顶点,被推下的地狱的深渊。茱莉叶脸上的表情既徬徨又无助,就连视线也跟着颤抖起来。
  
  到这里灯光才全部打亮,雪白的光线,加上略微模糊的光晕,纪宜觉得自己好像进到了剧场里、进到舞台上演员的躯壳里。自己不断努力、不断向上帝祈愿,徬徨、怀疑、踌躇、恐惧,像个傻子一般等待了这许久。
  
  有一天睁眼醒来,才发现一切全成了泡影,迎接自己的,只有无边无尽的绝望。
  
  茱莉叶自刺的时候,纪宜终于忍耐不住了。他把背靠回躺椅上,死命地咬住自己的上臂,就这样无声地啜泣起来。他有感觉吴瑞好像动了一下,但演艺厅太暗了、什么都太暗了,纪宜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舞台上演员沉痛的、纯粹的呼声。
  
  戏结束的时候,演艺厅一下子大放光明。
  
  这个剧团连谢幕的方式都很特别,全员只以背影现身,即使观众们拍手,他们也不转过身,只是沉默着静立着背影,任聚光灯一个个从他们身后掠过。但观众的反应却依然热烈,欢呼声响彻了新建的扇形穹顶。
  
  这又让纪宜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最后一出戏结束时的光景,泪水更加停不下来了。
  
  观众开始散场的时候,纪宜还没有离开座位,或是说无法离开座位。他实在不想让吴瑞看到这副模样,但实在身不由己,他就这样握着椅把,一下一下地啜泣着,用手拭着颊边落下的眼泪,兀自拚命地咬住下唇。吴瑞体贴地递来面纸,纪宜也没有拒绝。
  
  「还是很棒吧,舞台剧?」吴瑞看着哭着不停的纪宜,忍不住微笑了。
  
  纪宜用面纸掩着颊,吸气了好半晌,才有办法说话:
  
  「说什么……一直……都是……最棒的啊……」
  
  他哽咽地话都说不清楚,吴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纪宜也顾不了三七二十一了,把头抵在他肩上,尽情地哭了出来。
  
  等到纪宜好不容易平复情绪,观众也差不多都散光了。吴瑞从座位上跳起来,张望了一会儿,对纪宜伸出了手,
  
  「来,陪我去见一个人。」

  纪宜挂着泪痕愣了一下:「人……?什么人?」
  
  「是我的旧识,就是刚才的茱莉叶。」吴瑞对他眨了眨眼。
  
  纪宜实在摸不清吴瑞的行动模式,只得茫然跟着他走。吴瑞一路拉着他到市民会馆的后台,那里早挤满了演员的亲友,送花的、送宵夜的、叙话的,挤得门口满满都是人,警卫只好一脸为难地拚命挡人。
  
  但吴瑞似乎和警卫熟识的样子,竟然只向警卫点了个头,就被放行了。纪宜被他拉到后台,才刚甩开他的手,化妆室里就钻出一个人,一看到吴瑞,就高兴地张开双臂:
  
  「阿瑞!好久不见!」
  
  吴瑞也笑着上前,给了那人一个热情的拥抱:
  
  「好久不见!不好意思,拖到现在才来看你的戏。」
  
  纪宜看他脸上妆还没卸,戏服只脱了一半,上面还有血渍用的红斑,正是刚才舞台上活跃的茱莉叶。然而上衣一脱下来,纪宜才惊讶地发现,这个茱莉叶竟然是个青年。
  
  「啊,小辉,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吴瑞拉过还在发愣的纪宜,才介绍到一半,那个青年却自己叫了出来,
  
  「小蟹学长?」
  
  清秀的双眸瞪得大大的。纪宜也愣了一下,定定地看了那张脸一会儿,才像是逐渐唤醒记忆似的,微微张开口,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茱莉叶却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扯了一下吴瑞的衣袖:
  
  「阿瑞,是你带小蟹学长来的吗?天呀,你干嘛不先跟我说?」
  
  「他刚才从头到尾地看完了你的戏,还看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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