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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邹慕槐

书籍名:《民国旧事》    作者: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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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板凳架了一块木板,窄窄的,翻个身估计就得掉到地上去。奶娘一边铺着棉絮被子一边心里打鼓:“要不我再去各房里借几条凳子。”
“我妈会知道的。”立轩坐在桌前看书。
“这样子睡着也不舒服,要是着了凉,夫人还是得怪罪。”奶娘又拿了床棉絮。立轩看了一眼那厚厚的临时床铺:“没关系。”
婉莹坐在床沿晃着两只脚看着立轩,突然灵光一闪:“要不这样吧,你我之间放一碗水,互不干涉……”
立轩白了婉莹一眼,婉莹悻悻然闭嘴。在立轩面前,她常常有种挫败感。
奶娘道了声晚安,带上房门。婉莹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心里有些不安。算上洞房花烛夜,这是第二次同房。头一次只有对立轩的鄙视与厌恶,今天的心情却不知如何形容才好。才短短半个月的相处,她对立轩的感觉与最初大不相同,之前也不过是她对立轩完全不了解把立轩胡乱的判断成纨绔子弟。立轩的性子虽然冷漠了一点,却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人。若非他替她解围,婉莹真不知道自己会被那个恶婆婆虐待成什么样子。婉莹蒙着头,只留一点缝偷偷看立轩看书的背影。他的眼睛似乎除了书,这间房里再不剩下什么。婉莹伸出头故意咳嗽了两声,立轩没有反应。婉莹放大声量,又咳了两声。立轩微微扭头,婉莹赶忙闭上眼睛装做睡着。立轩看了一眼她露在外面的胳膊,轻轻的把她的胳膊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婉莹翻了一个身,对着墙睁开眼睛,心脏扑嗵扑嗵跳得厉害。她蒙着头,用手掌捂着发烫的脸暗暗瘪嘴。妈知道她怕冷,打的陪嫁棉絮也太厚了一点,捂得整个儿身子烫。
墙上的挂钟敲沉闷的敲了十下,立轩揉揉疲倦的眼睛,走到他的床铺产拉开被子坐在床上脱衣服。婉莹立即捂实被子不敢再偷看下去。熄了灯,屋子里静悄悄的。月光透进房里映得地上一遍银白。婉莹探出头,深深的吁了口气。她翻身,借着月光对着立轩的床铺放肆的看着。不多时,那边传来立轩轻微的酐声。婉莹偷笑着闭上眼睛培养睡意,但听着那酐声怎么也睡不着。就算捂着耳朵,还是能听到。她有些恼,起身走到立轩的床边上伸手捏住立轩的鼻子。立轩下意识的嘴巴微张,鼻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婉莹觉得好玩,又伸手将立轩的两片嘴唇捏在一起。鼻息“扑哧扑哧”的,像老牛喘气。婉莹忍着笑,又捏捏立轩的脸。虽然相处了十多天,婉莹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所谓的丈夫的脸。立轩的长相不坏,宽额头,眼窝有些深,眉毛很浓,很长。鼻梁直挺直挺的,嘴巴大小适中,嘴唇略薄。婉莹肆意的看着这张脸,脑子里胡思乱想。想着想着,自己的脸又烫的不行。立轩翻了个身,她赶忙跑回自己的床上,蒙起被子。
“涓生……”立轩嘟嘟囔囔说了一串梦话,婉蒙竖起耳朵,但只听清楚一个人的名字。她皱着脸看立轩,立轩嘿嘿笑了几声,又翻了个身,梦话没有再继续下去。
婉莹吐了口气,怎么努力都再也没有睡意。立轩对她说过,他不喜欢她,他会同她离婚。她当时就推测立轩有喜欢的人,立轩没有否认。他不说,她也就没当一回事。想不到他还会在梦里念起这个人的名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婉莹凝着眉苦想。或许是个非常漂亮,性格又极好的女子。或许是立轩的同学……
婉莹躺在床上做出种种揣测,越是揣测,心里的越来越酸,越来越不是滋味。她负气坐起来,看着熟睡的立轩一宿没合眼睛。
“你这是怎么了?”奶娘端着洗脸水进来,看到婉莹红通通的眼睛诧异的问。
“没什么。”婉莹皱着脸什么也不想说。立轩在漱口,没有看她。奶娘捋起袖子把立轩那张床铺上的被子绵絮卷起来放进柜子里,条凳和木板放在床边的角落里尽量不引人注意。
收拾停当,立轩蓦得打了个喷嚏。奶娘紧张的看着他:“不是感冒了吧。”
“没那么脆弱。”立轩笑着。奶娘怕出事,赶紧去厨房里煮姜茶。
“估计是有什么人在想你。”婉莹拿热毛巾捂着脸,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立轩怔了怔,微微出神。
他一定是想起那个他喜欢的人了。婉莹酸溜溜的扁扁嘴:“昨天夜里做的是什么梦?还叫一个人的名字来着,然后在那里傻笑。”
“啊?”立轩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他梦到小时侯和涓生一起去听戏,替涓生画脸。想到涓生,立轩的心又沉了下来。涓生永远是他心里最沉重的那一部分。
伤口本来也没有长好,与孙正德的一夕恩爱使得血痂脱落,伤口再次绷裂。新年初一,外头鞭炮喧天,孙正德坐在涓生房里紧张的看着那年青的医生替涓生处理伤口,注射消炎针。伤口失血不少,刚换上的纱布立即浸红,加上一直持续的低烧,涓生神志有些不清醒。他恍惚觉得自己躺在一条小船上,在狂风巨浪里飘摇。
“涓生。”立轩带着笑出现在他眼前。涓生欣喜的向立轩跑去。立轩扬着唇角,笑容被阳光镀成金色。他站在那里不停的向涓生招手,涓生使尽力气怎么走也走不到他身边。巨浪倏然打过来,立轩被浪卷走。
“立轩……”涓生惊恐的叫着,蓦然清醒过来。
“怎么了?”孙正德握着他的手。昨天已经见过一次他发梦的样子,想不到病的迷迷糊糊,还是不能忘记那份恐惧。涓生看看四周,他躺在孙正德的府上,哪里有什么立轩。他虚弱的苦笑了笑。
“出了那么多汗。”孙正德替他擦去额头的汗,又摸了摸他已经湿透的心衣,指挥何九赶紧拿一套干的替涓生换上。涓生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他们折腾着。
拜年的客人走完了四五茬儿,难得喘口气,大夫人坐在客厅里喝了口茶,睨着踏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把将军都勾在那边不出来。”
“夫人也见过那张脸,媚得很。不过再媚也到底是男人,将军估计也只是一时兴趣。”踏雪递给大夫人一块茶点。大夫人接过来漫不经心的咬了一小口:“将军喜欢谁,对我来说是无所谓,他已经十年不到我房里了。我只是替你担心,你才进门不过半年的光景,对手还是个男的……”大夫人说着露出极其厌恶的神色。
“夫人的关怀,踏雪明白。”踏雪乖巧的应着。大夫人冷冷的哼了一声,把那块茶糕放下起身:“我们也去看看他。”
“这不太好吧。他不过只是区区一个……”踏雪跟在大夫人身后。
“我好奇的很。”大夫人咬着一丝冷笑。踏雪拿起貂皮的大衣替她披上,自己也套了件大衣跟着大夫人往涓生住的小楼那边去。
用了消炎药,年青的医生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好几种药,用银匙挑出几粒放在纸片上,拿着温水走到涓生的床前。
“请将军把沈公子拖起来。”他淡淡的说。
孙正德看了他一眼,坐在床头把涓生托起来,掰开他的嘴。纸片上的药悉数倒进涓生嘴里,医生要喂水孙正德把水接过来喂给涓生喝了一点,又轻轻的把他放下去。
年青医生回到自己的药箱前把药瓶的药分门别类的包好,写上名字和用法用量交给何九:“按照上面写的给沈公子按时服用。”
“好的。”何九接过药。
年青的医生又看了涓生一眼,拧紧的眉头微微舒展。
“大太太,七太太。”何九那边低头招呼,年青医生抬了抬眼睛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和一个清丽的年青女人走进来。孙正德不理会她们,注意力全在涓生身上。
大夫人走到涓生的床前看着脸色绯红的涓生:“真是病得不轻啊,还偏偏碰着过年的时候。医生,就没什么特效西药吗?”
年青的医生摇摇头:“沈公子体质虚弱,又加上受伤劳累所以才这样。好好休息,谨慎调养,慢慢会好起来的。”
“谢谢医生了。”大夫人盈盈一笑:“邹院长今天想必很忙吧?”
“家父实在脱不开身,所以在下就替他来了。”年青医生替父亲解释。大夫人点点头:“原来是邹公子,虎父无犬子,我们还是放心你的。今儿年初一打扰你这么久,你就先回吧,有事儿我们再叫你。”
“沈公子不退烧,你不许离开。”孙正德冷冷的不容反抗的说。大夫人一惊,回头看了孙正德一眼心里不痛快,又不好表现出来,淡淡一笑:“今天大年初一,人家家里也得过年啊。”
孙正德懒得罗嗦,拔出腰间左轮小手枪放在床头柜上。
大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几十年的夫妻,她最知道孙正德说话绝对不许人忤逆。无奈的看了那年青医生一眼,也不好再说什么,吩咐身边的何九:“你去我房里。叫吴妈拿一真上好的人参给沈公子补一补。”
“沈公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只怕虚不受补。”年青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
“不碍事,先拿过来等沈公子好一点再炖着吃。”大夫人的笑容里夹着一丝戾气。
“没事儿你们先退下,别在这儿吵着他。”孙正德不耐烦的看着大夫人。踏雪走到孙正德身边蹲下身子柔声说:“大夫人见您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才跟我过来看看您。沈公子的病重要,将军您更重要。您看您眼窝都陷下去了,若是您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那沈公子好了,岂不是要自责死。”
孙正德听着这几句话说的顺耳,回头看着踏雪叹了口气:“我不放心……”
“您先喝碗参汤休息休息,我替您在这儿守着。沈公子若是醒过来,我马上通知您。”
孙正德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那我去休息一会儿,你替我好好守着。”
“你要好好的活着,就算了活得再辛苦也得活下去……”
涓生依稀记得有人在他耳朵轻声的说。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精神稍微好一点,他支着身体想坐起来,身边的医生伸了把手把他扶起来。涓生回头看他,咝的吸了一口凉气,垂下头。
“我刚才给你臀大肌做了肌肉注射,你最好揉一下吧,像你这样躺在床上不能活动,容易结块。”年青医生收拾着针头针筒。
“你怎么在这里?”涓生微微抬头斜睨着他。
“我家就在这座城市,我父亲是医院的院长。本来应该是他来的,但是过年家里有应酬,所以让我来了。”医生把东西都整理到医药箱后坐在床前看着涓生:“别看我还没毕业,我已经学医十多年了。”
涓生侧有冷冷的睨看他:“你在鄙视我吗?”
“我为什么要鄙视你?”医生淡笑着,笑容里融着一抹伤感。
涓生抬头看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他曾经叫立轩见到过自己最丑陋的一面,现在邹慕槐又再次亲眼见证。
“你瘦了很多。”邹慕槐的指尖掠过涓生的脸颊,涓生头一偏,躲过他。
“瑞茗!”邹慕槐眉心深锁。涓生别过脸不看他。沈涓生不是沈瑞茗,瑞茗虽然过着清苦的日子,却是在实实在在的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一切,沈涓生永远也做不到。也许一开始他就不该再做回沈涓生。没有人知道他叫沈涓生,也就不会发生现在的这一切。
“立轩在哪里?他不是说会好好照顾你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听到耳边有人清楚的提到“立轩”这两个字,涓生的心一下子绷紧。眼泪忍了又忍,眼圈还是红了。
“他为什么不知道?”邹慕槐的拳重重的砸在床头柜上。
涓生轻轻的摇着头。邹慕槐愤怒的掰过他的肩膀:“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应该放手,不应该让你去立轩身边。”
涓生用力抹开邹慕槐的双手:“谢谢您替我治病。”
邹慕槐颓然的垂着两肩:“我不会原谅立轩的。”
“沈公子该吃药了。”何九敲了敲门端着水和药进来。涓生恢复常态,从他手里接过一把药片塞进嘴里仰头吞下。药味漫过喉头,留下淡淡的苦涩。
“沈公子刚醒过来,要不要吃点什么?厨房里热着粥呢。”何九问。
涓生摇了摇头,他什么也吃不下。
“你应该吃点东西。”邹慕槐像医生一样看着他:“现在体质太弱,必须慢慢的恢复饮食才会好起来。这位大哥替他端一碗粥来吧,如果有开胃的小菜也拿些过来。”
“是。”何九依言下去。涓生躺下蒙头睡觉。邹慕槐也不强迫,替他把被子偎好,拿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不能再着凉,不能劳累。暂时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等到体质好一点才能进补。”
涓生不吱声,邹慕槐起身拿起自己的药箱:“好好休息,我明天还会来的。”
离开那座令人沉闷压抑的小楼,邹慕槐长长的吐了口气。回头看涓生的卧室,窗户已经拉上了布帘。他明白涓生不想让他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涓生不是瑞茗,涓生只能缩在这个的壳里默默的承受伤害,再默默的舔着自己的伤口。
他不会原谅立轩,绝对不会。
“小邹医生,这就要走了?”大夫人领着七太太慢悠悠的走过来。
“是的,明天再来。”邹慕槐谨慎的应付。
“大过年的,真是麻烦你了。”大夫人笑着走到他面前:“你这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我家的孩子们都在国外玩的不舍得回来。”
“应该的。”
“沈公子现在真的不能进补吗?你看他身子弱成那个样子。哎,我特地去弄了些上好的人参鹿茸回来,打算叫人替他炖了,却是一句话不能吃。说实话,以前也见过那些虚弱的病人进过补的,这医理总不见得都那么绝对吧……”
大夫人目光狡黠的闪烁着。邹慕槐心下一惊,立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视涓生为敌人,在想办法除掉他,自己兴许就是不错的棋子。一个年青的资质尚浅的医生,很容易犯一些医疗上的错误。只需一句话,兵不血刃,涓生就可以一命呜呼。
“这个,照理说一般虚弱的人都不可以大补。是否有例外,在下毕竟经验不多。不如我回去问一下我父亲,明天再答复夫人。”。
大夫人眉头轻轻一拧,旋即展开:“算了,不补就不补,等他身子好些再说。保险些总是好。”
“说的是,那在下就告辞了。”
“慢走。”大夫人堆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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