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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你们》    作者: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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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话可说。不谈这些了,这好像不是私人话题。我说起他去诺贝公司的计划,问他应聘书准备得如何,有几成胜算。
  他抽出纸巾,沾了沾嘴角,“跟你说实话吧,我今天问过了,诺贝那里,我是没戏了。我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打击,被诺贝这种牛×的公司拒绝,在我意料之中。”
  我很突然地提高了音量,“既在意料之中,为什么还要在那里浪费时间?年纪轻轻的,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有的放矢。”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诺贝,它拒绝我,我也不怨它,它能给我一个面试机会,我都感到很荣幸。”
  “说你什么好!一根筋。”
  这种一根筋的做法也让我想起弟弟,那段时间,他突然很想到文化馆那种地方去工作,他抱着自己的作品,毛遂自荐闯到文化局长家里。得知他的意图后,人家对他万分不耐烦,他却一副锲而不舍的劲头,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跑,人家一家人专心致志看电视,他就静静地坐在门边等着。终于有一天,局长投降了,一集放完,播放广告的间隙,局长对他说:“你的事,我们没有办法,我们的编制满了,何况你是工人身份,根本进不了编。”弟弟说:“我可以不要编制,我可以当临时工。”局长说:“我们不招临时工,我们没有支付临时工工资这个开支项目。”弟弟又说:“我可以不要工资。”音乐响起,电视剧又开始了,局长看了一小会儿,回过头来说:“其实你一边上班,一边当业余作者最好。”又一集放完了,弟弟插空闻道:“你是说,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局长看着电视说:“没有。”弟弟起身,悄悄告退,人家的门几乎是贴着他·的脚跟关上的。这次回绝对他的打击很大,他一路走走停停,回到他跟那个留着中分长发的女子的家中。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星期,就在她家里同居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房子,其实也不是女孩的,而是她前男友跟她同居时租下的,前男友突然抬脚走了,但房子的租期还未到,她后来去一问,才知道男友走时,替她续交了一年房租。我猜弟弟的感觉并不好:房子,人,都是别人的。我还听说,那女孩曾经对我弟弟说,如果他哪天突然回来了,你就得走。我实在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还是会选择住进去。被局长拒绝的那天晚上,弟弟回到他们的家,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家里等他。女孩抢先一步,挡在那个男人面前,对弟弟说:“就是他,他又回来了。”弟弟说:“叫他走。”女孩说:“不,你走,我们以前不是说好了吗?”弟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他是个不会打架的人,从小就是这样,他宁肯退让,也不会挺身向前跟人争夺什么。他死后,我听一个江边的打鱼人说,他在江边草地上呆呆地坐了一天,从早到晚,顶着烈日,一动不动。到了半夜,睡在船上的打鱼人听到江边一声凄厉的长嚎,第二天,他看见弟弟长长地躺在草地上,浑身白得发蓝,睁开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丧事还没办完,我就一遍一遍地往那个女孩子家里跑,可我总是跑一次输一次,我的伤心和愤怒居然被她一一驳倒,到最后,反倒是她占了理,我弟弟成了错误的一方,他不该用这种没出息的方式了结自己,他毁了自己不说.还把她今后的幸福也断送了,谁还敢要一个逼死男人的女人?很久以后,我慢慢觉悟过来,也许那个局长给弟弟的打击更大,如果那天局长给了他一个令人振奋的答复,没准他挺一挺,就扛过了女孩给他的打击。我没理由去找局长吵架,但我可以恨他呀,虽然他并不认识我,但我从此恨上了他,也恨上了跟文化沾边的单位。前几年,一个什么文化发展公司来申请贷款,我连人都没见,就给拒绝了,后来对方又拖上文化局长来找,我拒绝得更干脆。也许我没道理,但我是这样想的,就算是我职业生涯里的一次错误,我也认了。
  “除了诺贝,还有什么别的打算?要不要我来帮你物色?”与此同时,心头涌上一阵酸痛,如果弟弟在世时,我已有了如今这般能量,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等我确定了目标,再来请你出山吧。”
  “要快点把工作问题解决好,这个问题不解决,怎么去交女朋友?怎么成家立业?”
  “女朋友已经有了。”他突然收住笑,看着我,揉着下巴说,“但人家还没下定决心嫁给我。”
  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在哪里上班,他说她不是上班的女孩,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她在街上开着一家十字绣坊。我很怀疑那种小店的市场,可他说:“她喜欢那个东西,不管挣不挣钱,干喜欢干的事,本身就很快乐。”
  “没有钱也能快乐吗?”
  “挣钱的事怎么能指望她呢?那是我的事情。”
  他有了女朋友的事实,让我在这样的相处时刻更加轻松,对天对地,对自己,我的良心都是平安的。想到这一点,我从柜子里拿出人家送我的咖啡,有人从巴西带回来的,在我们的超市买不到的真正的咖啡。
  他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然后我们面对面歪在沙发上看电视,闲聊,我们跷脚,盘腿,抠鼻子,掏耳朵,我突然对这种关系感到很舒服。
  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打了个呵欠。他站起来,“我该上去了。”他没忘记带上我给他的咖啡,连再见都没说,就带上门走了。
  上床后,他打电话来.要我明天早上出门前,把他的钥匙放在门垫下面,他忘在我的茶几上了。我说你下来拿嘛,明天早上我匆匆忙忙搞忘了怎么办?
  “不想动,我已经脱得光光的躺在被窝里了。”
  他在暗示什么吗?我笑了笑,捻熄了灯。
  后来我回忆我们的交往,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夜晚,我们在这天晚上不知怎么就正式敲定了朋友的关系,超越年龄,超越身份,超越地位,超越任何东西,就是两个彼此看着舒服的朋友,我们扒去了以前似有似无的外衣,随意坐卧。别小看这个随意坐卧,人不是在所有熟人面前都可以达到随意坐卧的程度的。
  有天晚上,我正在煮饺子,实验小学的副校长同学打电话给我,还没开腔,就在那边哧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那个同事的孩子花样真多。”她居然把吴小周说成是大柳的孩子,“你知道他今天找到我说了什么?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念头,他说他不想读了,问能不能换他的妹妹来读,说他妹妹可乖了,可听话了,可想读书了,她要是来上学,一定是个最好最好的学生。”
  我吓得赶紧关了抽油烟机,“什么什么?竞有这种事?”
  “我问他不想读书想干什么,他说他想去做生意,有人介绍他去蛋糕房当学徒。我问他够不够得着蛋糕房的案板,他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刚开始不会让他上案板,会让他做一些打扫之类的事。”
  “他妹妹多大?”我突然想起来,当初,大柳告诉我的是,吴小周下面没有弟弟也没有妹妹,他五岁的时候他妈妈就抛下他走了,怎么突然间又冒出个妹妹来?
  “七岁。”
  “你怎么答复他的?同意换人?”
  “怎么可能?又不是排队,他去上厕所,临时找个人来替他站号。他要走可以,我们非常乐意放行,但不要弄一个人来顶替他,我们这里并不缺人。”
  “不可思议,我觉得肯定是大人给出的主意,我不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想出这种办法。”
  “我也这样想,可他非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说他在这里占着位子又读不下去,而妹妹那么乖那么聪明却失学在家,是很不公平的事。”
  “听起来倒是知情在理。”
  “在什么理呀,胡说八道。”
  放下电话,我赶紧打给大柳。大柳听说后,竟感动不已,“这孩子,没想到他心地这么厚道,这么善良。”
  “他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不觉得他前后矛盾吗?开始是不惜当小偷挣学费,好不容易上学了,又读不下去,要求换人。”
  “也许不该把他弄到实验小学去,那个学校可能不适合他,他跟那个环境格格不入。”
  “你要怎么办?就依他的,向学校申请换人?”
  “实在不行,我们把他妹妹也弄到学校去吧。”
  “什么!”我重新打开抽油烟机,煮起了饺子,“要弄你自己弄吧,不要算上我,反正你跟我同学也认识了,你自己去求她,看她给不给你面子。”
  大柳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没想到他会一头栽倒在吴小周身上爬不起来。我决计不再管这件事。
  两个星期后,吴小周的妹妹居然如愿进了实验小学,吴小周也如愿退学了。我打电话给我那个同学,嘲笑她在我面前嘴硬得很,大柳一找她,她就让步了。她说:“我不是看在大柳的面子上,是看在贷款的面子上,学校要搞扩建,急需贷款,明人不说暗话,大柳痛快,我们也爽气,算是各取所需吧。”
  原来如此。
  上班时,大柳找了个借口把我叫过去,主动说起这事,他似乎有些伤感,“希望我没有做错。吴小周再三向我保证,跟读书相比,他更喜欢去蛋糕房当学徒。他说他原来搞错了,看见别人背着书包上学放学,眼馋得不行,真去了学校,才发现自己根本当不了学生,笨得要死,也不讨人喜欢。就算他诚心诚意去讨好别人,也没人喜欢他,读书变成了费力不讨好也得不到好结果的苦差事。妹妹就不一样了,妹妹从小就不爱劳动,只爱看书,她一定是块读书的料。”
  至于突然跑出个妹妹来的疑问,大柳是这样解释的:“他妈妈带走的那个妹妹,妈妈又嫁了人,孩子就给前夫送回来了。”
  我还是有点怀疑。“希望这个妹妹下面不要再蹦出一个妹妹来。”
  “不会了,我去他家里看过,吴小周的爸爸千恩万谢,一家人不停地向我鞠躬,我还能说些什么?”
  大柳替他们租的学区房也退掉了,不用每月再付房租了,也算是打了个胜仗。我总觉得那家人在算计大柳,看来他们的脸皮还不算太厚,我还以为他们会一直住在那个学区房里呢。
  “好了,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不必再管吴小周的事了。”大柳松了口气。
  “但愿你是真的放下来了。”
  “当然放下来了,他去当他的学徒,我既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蛋糕房在哪里,如果他不来找我,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碰到他了。”
  “如果他来找你呢?”
  他好像愣了一下,“还来找我干什么?他没有理由再找我了,也没有时间,小学徒我知道,那就是长工,没什么人身自由的。”
  正说着,有人敲门。大柳说了句请进之后,门被怯生生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精灵古怪的男孩头露了出来。我看看大柳,他脸上早已笑意盈盈,“小周,你怎么来啦?快进来。”吴小周背着个大书包,但一望而知,那里面不是书,是别的东西。
  我做了个鬼脸,退了出去。带上门后,我突然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到门上,我听见一个童音朗声说道:“叔叔,这是爸爸让我带给你的,他叫你无论如何要收下,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们。”我撇撇嘴走了,好不容易贴上一个大柳,他们是不会随便将他丢掉的。
  过了一会儿,大柳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叫我过去吃卤花生,是吴小周的爸爸亲自卤好的,是新花生,味道很不错。我说:“我可不想被他们的糖衣炮弹打中。”.那些人其实是很聪明的,用这点小小的殷勤占住这根热线,让它不至于冷却,大柳不至于看不透这套把戏,但真正面对一个孩子,面对一双孩子的小手捧上来的卤花生时,心里还是暖意陡生,乐不可支。我想,换成是我,恐怕也拉不下脸来。
  大柳竞把卤花生装进一个大号牛皮纸文件袋里,给我送了过来,“尝尝吧,跟市场上卖的不一样。”
  我勉强尝了一颗,觉得没什么不一样。
  大柳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第一次发现他居然喜欢这种小吃,难道真是爱屋及乌?
  “我调整到下面去了,不能跟你做邻居了。”大柳边吃边轻描淡写地说。
  难怪他要在我面前大吃卤花生,原来是要发布重大新闻。
  “是你申请的,还是上面的意思?”
  “当然是上面的意思,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下面的空气,吃吃喝喝,迎来送往,庸俗得要死。”
  所谓到下面去,就是去二级单位任职,负责人,一把手,对大柳来说,没升没降,平调。
  “现在不是干部轮岗的季节啊。”我感到意外,而且之前没接收到任何信息。
  “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晚上回家,在老公报平安的电话中,我提到这事,他沉吟了一下说:“大戏拉开了,你当心点,看来这回大柳是铆上劲了,非赢不可。”
  他猜测,大柳去下面,一是避开跟我真刀真枪地竞争,二是利用下面的资源大搞公关。这倒也是,一旦就任,那些资源就都由他掌握,不比在这里,大大小小的开支,全由行政管着,领导一支笔,让人动弹不得。
  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心情突然沉重起来。大柳已经摆出了必胜的架势,也难怪,谁都不想在竞争中掉下去,掉下去就是失败,就是耻辱,这是职场人的本能,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大柳后面,突然有一天,我们要直面相向,心里难免有点复杂。又一想,他居然如临大敌地摆出这种姿势,说明我们多年的交情,在他那里已经清理为零。再一想,这几乎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怎么甘心坐视不管拱手出让呢?
  有人敲门,我开了壁灯,把门拉开一条缝,是高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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