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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茨菰》    作者: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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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回家先看见了两只芦花大公鸡,它们被网线袋包围着,一只坐,一只站,但看上去都还乖巧。看见芦花大公鸡,姑妈就知道我表哥回家来了,她仔细地看了看地上,也不知道是鸡讲卫生,还是饿着肚子无法便溺,总之地上很干净。姑妈抓过一只公鸡的鸡冠检查了一下,说,不会是病鸡吧,光知道带公鸡回来,又不能炖汤,又不能下蛋的,早晨还吵死人。姑妈走到厨房边,正要去抓米给鸡吃,看见天井里坐着一个穿桃红色衬衣的陌生姑娘,正在用瓷片刮茨菰。

  她以为是我表哥带女朋友回来了,有点喜悦,又有点紧张,像做贼一样地往厨房里一闪,闪进去了,又出来,抿着头发,站在那里咳嗽。刮茨菰的姑娘抬起头来,抬起一张黑里透红的脸,一看就是个乡下姑娘。她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说不上来是害羞还是礼貌,正努力地向姑妈笑着。姑妈听见她嘴里含糊地吐出一个称谓,是乡下方言,分不清是在叫她什么。姑妈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那姑娘垂着手,目光在姑妈身上撞了一下,缩回去,怯怯地看着我表哥的房间,突然叫起来,小杨同志,你出来一下,出来一下呀。我表哥就睡眼惺忪地出来了,他一出来那姑娘就埋着头钻了进去。看见我姑妈愣在那里,表哥挠着肚子干笑起来,对她说,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以为我带女朋友回来了?我思想还没那么先进呢,找乡下人做女朋友!我姑妈等他往下面解释,他却不解释了,指着房间里的人,又指指地上的两只芦花大公鸡,敷衍了事地说,是顾庄的顾彩袖,人家遇到了麻烦,要在我家住几天,避一避风头!

  无论彩袖的故事怎么曲折,本来应该发生在我姑妈家,与我们家是没什么关联的。但那天夜里我姑妈提着一只芦花大公鸡心急火燎地跑到我家来了,说是要和我母亲商量个急事。其实那急事就是彩袖的事,急不到哪儿去,只不过我姑妈用了一种人命关天的语气描述,就显出事情的棘手来了。我那会儿还小,不知道换亲这种农村盛行的婚姻形式,光是听清了其中的交换关系,很像我们数学课上学的方程,X+Y=X1+Y1。彩袖的哥哥娶媳妇,那媳妇的哥哥就要娶彩袖。姑妈强调说那男人年纪很大,有羊角风,发病的时候把自己舌头咬掉了,所以还是个没有舌头的男人。听到这儿我母亲便失声大叫起来,这怎么行,好好个姑娘,让她嫁个没舌头的?顾庄不归毛主席管呀,把女同志不当人,他爹妈做下这等糊涂事,党组织就不管呀?姑妈说,你就别来这套了,乡下的党组织忙着学大寨嘛,都忙不过来,哪里管得了谁家换亲的事?又说麻烦在于生米煮成了熟饭,彩袖的哥哥已经把人家妹妹娶回家了,这边彩袖却被一帮知识青年做了思想工作,不肯嫁过去了。

  我姑妈提到了一个叫巩爱华的女知识青年,说彩袖本来是准备为她哥哥牺牲自己的,是巩爱华不答应,替她做主,还帮她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出逃方案。我姑妈一方面数落彩袖的父母狼心狗肺,为了儿子,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另一方面她一直在数落那个巩爱华,她就是个爱出风头的人,是野心家!不要她下乡她要下乡,就为了上报纸!到了乡下还要先进,还要上报纸,就拿人家彩袖垫她的脚了。我姑妈心怀怨恨,说,她先进我也不反对,她救人我也不反对,可她不能光荣匾自己扛,把麻烦丢给别人,我们家大猫没脑子呀,他就听巩爱华使唤,让他领回来他就领了。你说我们家那么窄,又都是男孩子,留个乡下姑娘住在家里算怎么回事?不让人家说闲话么?我姑妈说到这儿,见我母亲收了茨菰却没有什么表示,终于把那件急事兜出来了。我们家没地方搭她的床呀,你们家阁楼就小妹一个人睡,让那姑娘跟小妹一起住阁楼吧。住五天,就五天,算帮我一个忙吧。我姑妈伸出一个巴掌在我母亲面前晃着,晃着,一直等到我母亲点头为止。最后她松了口气,说,我家那个没脑子的说了,我们家是第一交通站,还有其他联络站指挥所呢,他们把这事当革命大业做!等巩爱华国庆节回来,我就让大猫把人家姑娘送到巩爱华家去,我告诉大猫了,我们家那么多孩子,交通够忙的了,哪儿还做得了别人的交通站?

  我对那个叫彩袖的乡下姑娘一无所知,但姑妈提到的巩爱华我是知道的。她和我表哥是不一样的知识青年,被有关方面树了典型。我们学校的宣传橱窗里挂着她的照片,一个大眼睛女孩,脸盘尖尖的,胸口扎了一朵大红花。由于拍照的时候微微侧身,摆了姿势,她的目光看上去非常悠远,而且是向上的,在我看来那是一种胸怀共产主义理想的姿势。夜里我表哥打着个手电筒,把彩袖和一只公鸡送到了我家。他就像押送两件行李似的,货进仓库,人就掉头跑了。我母亲让他把盛茨菰的篮子带回家去,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最后篮子还是让他丢在门后的角落里了。

  彩袖就这样成了我们家的客人。

  公鸡被一只木条箱倒扣在天井里,彩袖和我姐姐一起睡在阁楼上。我们家从来没有接待过这样的客人,不是亲戚,但接待亲戚的礼数少不了。第一天早晨,我母亲煮了一碗水潽蛋给她,她忸怩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客气,就接过碗吃下了一个鸡蛋,突然瞥见我的眼神,一下就知道客气的方法了,把碗推给我,说给弟弟吃吧,我们乡下鸡蛋多,经常吃的。我母亲嘴里威胁我,眼睛里却对彩袖表示着赏识,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把水潽蛋端到外面吃,我母亲并没有再阻止我,随口对彩袖说,那你喝粥吧,早晨还是喝粥最舒服,容易消化。

  我瞥见彩袖喝粥的样子,碗盖住了她的脸,她不用筷子,几乎是像喝水一样,捧着碗往嘴里倒。

  彩袖你慢点喝,粥一大锅呢。我母亲说,彩袖你夜里睡得好吗?

  她不会城里人的敷衍,想了想,摇头道,醒了好几次,怎么半夜里还有火车叫,轮船也叫,吓死我了。

  你不是睡得挺好的吗?八点钟才起床!我听见你还打呼噜呢。我姐姐在旁边斜着眼睛看她,发牢骚说,我才没睡好,六点钟就醒了,让你磨牙磨醒的!

  就你耳朵眼娇气,磨个牙就把你磨醒了?人家乡下喝生水,肚子里有蛔虫,夜里睡觉都磨牙的。我母亲制止了姐姐的抱怨,又问彩袖,彩袖,你在乡下也八点才起床呀?

  公鸡没叫,我以为天没亮呢,在乡下我听鸡叫起床的。也怪了,你们夜里火车叫轮船叫,公鸡倒不叫的。她朝天井瞥了一眼,轻轻地嘟囔道,公鸡也怕生的,到了城里都不打鸣了。

  公鸡不在啦。我母亲说,孩子他爸一大早已经把鸡宰了,腌了做咸鸡,过年吃正好。

  厨房里静下来了,彩袖放下了粥碗,她的表情看上去很惊愕,不知为什么要惊愕。那种表情让我们一家人都感到某种莫名的不适。我姐姐刺耳的声音便响起来了,我们这儿是卫生先进街道,不让养鸡的!

  彩袖斜着身子往天井走,脸色有点发灰,她朝晾衣绳上那只光裸的公鸡瞟了一眼,靠在门框上,她没说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很不开心。

  我们这儿不让养鸡的。我母亲追过来,一边打量彩袖的表情,一边开导她,是只公鸡呀,又不是小兔小羊的,有什么不舍得的,鸡养大了都要宰的。

  不是不舍得。彩袖摇头否认,说,那公鸡是我从孵房里挑的小鸡,是我喂大的。

  那还是不舍得。是你喂大的,就更不舍得了。我母亲试探地看着她,说,宰都宰了,也没办法了吧?

  彩袖依然摇头,说,不是不舍得。我母亲等着她的下文,她却没有什么下文,闪烁其词地说,一只公鸡宰了也吃不到几块肉,我们乡下,不兴吃公鸡的。

  我母亲听出来那是有点谴责的味道了,偏偏是个乡下姑娘在谴责她,我母亲有点下不来台,丢下她走了,边走边说,你们乡下要听公鸡打鸣,我们不要,有闹钟的,公鸡还是腌了吃实惠!

  公鸡茂盛而漂亮的鸡毛被我父亲拔下来,摊在旧报纸上晒太阳。彩袖蹲在那堆鸡毛前,挑起一根金黄色的鸡毛,捏了捏又放下了,留着鸡毛干什么呢?她问,做毽子吗?弟弟你踢毽子的?

  谁踢毽子?我又不是女孩子。我不耐烦地告诉她,晒干了卖给收购站,鸡毛可以卖钱的!

  毕竟彩袖是我们家的客人,无论她是否讨人欢喜,待客之礼是一样少不了的。第一天我姐姐带着彩袖出去,说是去逛公园,但彩袖对公园不感兴趣,草草地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彩袖说就那么些大树,就那么个池塘,池塘边堆个假山,假山上搭个亭子,就是公园了?就要收钱了?出来了看见别人都往公园里面走,彩袖又后悔,对我姐姐说,不该这么快出来的,反正不能把三分钱要回来,不如在里面多走走。我姐姐说彩袖一路上都在为那三分钱心疼,直到经过了东风照相馆,她才忘了公园给她的伤害。

  彩袖站在东风照相馆门口不肯走了,对着橱窗里陈列的那些漂亮姑娘的照片左看右看的。我姐姐反正也喜欢照相馆的橱窗,就耐心地陪她看。彩袖说她从来没有拍过照片,又打听拍照要花多少钱。我姐姐猜到了她的心思,有点犯难,说,我妈就给我一块钱,说是你的招待费,只够拍半寸的小照片,拍出来就手指甲那么大。彩袖竖起手指掂量了一下,说,那什么也看不见呀,拍了也白拍,再大一点的尺寸有吗?我姐姐说,怎么没有,一寸两寸的都有,就是要你自己贴钱了,你有钱吗?彩袖犹豫了一下,看看街上的行人,把我姐姐拉到了自己身边,你挡着我。她嘱咐我姐姐。我姐姐便用身体挡着她,听见她窸窸窣窣地在裤带下面忙碌,最后摸出了一卷毛票,是用橡皮筋捆好的,彩袖说,我有钱。我们顾庄的女孩子,我钱最多。

  她们之所以回来那么晚,就是因为在东风照相馆排队拍照。女孩子在照相馆拍照大多是矫揉造作的,她们回来时还是那种模样。彩袖穿着我姐姐的白色绣花衬衣,两条长辫子卷成一堆马粪似的,盘在了头上。她的头发现在和我姐姐是一样的了,也许是故意没有把照相馆提供的口红抹干净,彩袖的嘴唇很红,看上去像是刚刚从舞台上下来,有点亢奋,有点害羞的样子。由于弄不清楚样片的意义,我听见她一再地问,那么多女孩子去拍照,照相馆会不会弄错,把别人的照片给她,她的照片反而给了别人。怎么会呢?我姐姐被她问烦了,说话不免有点刻薄,告诉你多少遍了,取照片都是要看样片的,谁要别人的照片?你又不是美女,别人拿了你的照片有什么用?

  我被迫和彩袖相处了五天。我不认为彩袖有我父亲说得那么朴素,也不认为她像我母亲说得那么有心计。那五天时间里彩袖留给我的印象几乎是一个谜。比如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在饭桌上吃得那么少,却要趁厨房里没人的时候打开菜罩子。她像做贼一样地偷吃茨菰烧肉,我看得很清楚,她用手去扒开茨菰,挑里面的肉吃。她偷吃菜不稀罕,我也经常偷吃的,但她把我们家放白糖的罐子抱在怀里,偷吃白糖的动作让我很惊讶,我就向她大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我把彩袖吓了一跳,糖罐子落在地上,很干脆地变成一堆碎片,半罐子白糖都撒到了地上。

  彩袖的脸吓得煞白煞白的,她傻站在那里,半天回过神来,跺着脚对我喊,你看你干的好事!

  我没想到她倒打一耙,尖叫起来,你偷吃糖,是你干的好事!

  我干什么了?糖罐里飞进了一只苍蝇,我把它抓出来了。她很快镇定下来,跪在地上,小心地把白糖拢到一只碗里,我不喜欢吃糖的,我的嘴也没那么馋。她抬起头看着我,语气不那么坚定了,就算我嘴馋,你不吓我糖罐子也不会掉地上,弟弟你也有责任的。

  我没有责任,是你在偷吃白糖!

  她不怎么慌乱了,眼睛闪闪烁烁的,一定是在开动脑筋。阿娘他们就要回来了,她把一碗白糖放回到木架上,试探着看我,这糖罐子,就说是我不小心弄碎的,不过弟弟你不能诬赖我偷吃白糖,千万别诬赖人,啊?

  谁诬赖你?我看见你偷吃了。我突然对这个乡下姑娘充满了歧视和仇恨,一句残忍的评价脱口而出,你这种人,只配嫁一个羊角风男人!

  彩袖一定没料到我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她惊恐地瞪着我,谁教你的这句话?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道暴怒的白光一闪,预感到她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要跑来不及了,彩袖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她低下脑袋,像一头野兽一样向我的胸口冲撞过来,我一下就失去控制,一屁股坐到我家的水缸上去了。

  那也许是我和彩袖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事,没有失败也没有胜利,胜利也没意思。糖罐事件后我没有和彩袖说过话。后来她一定后悔用头撞我了,我去上学的时候还殷勤地替我整衣服领子,我对她的手充满厌恶,一下甩掉了她的手。她识趣地退到一边,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说,没事的,小孩子家,没事的。我当然没什么事,只是每次走过学校的宣传橱窗,看见巩爱华的照片就会想起彩袖,想起彩袖就觉得那橱窗里还匍匐着一个人影,是一个陌生的乡下男子,没有舌头,口吐白沫,于是那个明亮的橱窗一下变得阴森起来。

  我姐姐把她和彩袖的样片取回来了。她们像是举行一个隆重的秘密活动,躲在阁楼上看,我听见她们在上面又笑又闹的,照片给我姐姐带来的永远是不满,她总觉得摄影师把她拍丑了,而那张一寸大的样片,给彩袖带来的是一种惊喜,不仅与容貌有关,也许是与生命有关了,我看见彩袖那天从阁楼上下来,黑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喜悦。然后彩袖带着那份喜悦在厨房里刮茨菰,我姐姐在一旁给炉子换蜂窝煤,她突然想起那个有羊角风的男人,回头问彩袖,羊角风什么样子?为什么叫个羊角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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