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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放生羊》    作者: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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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口渴难忍,提着塑料桶去买青稞酒。回到家,我坐在一张矮小的木凳上,身披一身的夕阳,一边看你一边喝酒。你站在面前,用桑姆惯用的那种羞怯、温情的眼神凝望着我。这种眼神,剥去了岁月在我心头堆砌的沧桑,心开始变得温柔起来。还有这酒,怎么落到肚子里,变成香甜的了。以往喝酒,怎么没有尝出香甜的余味呢。这是不是心境的变迁引来的,我真说不准。我一口一口地喝,这种香甜从舌苔上慢慢扩散向脑际,整个人被这种香甜沉溺。
  这一夜我睡得很死,没有一个梦景出现。
  你的两只耳朵被钢针粘着清油穿了孔,系上了红色的布条,这样你就显得引人注目。
  桑姆,为了让你尽早投胎转世,我天天带着放生羊去转经。这头绵羊现在被我视如你了。
  桑姆,你现在再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境况,有可能的话你再给我托一次梦吧。
  现在,人们每天都能看到我和洁白的绵羊,顺着林廓路去转经。你耳朵上的红色布条,脊背中央点缀的红色颜料,向人们昭示着今生你要平安地度过此生,直到生老病死。
  我带着你已经转了近一个月的林廓,你也熟悉了转经路上的一切。从今天开始我不在拴你了,我们相跟着去转经。我背上布兜包,里面装着我的茶碗和油炸果子,手里拨动念珠。我走走停停,看你是不是紧跟在我的身后。需要横穿马路时,我牵着你过,免得被车子把你给撞了。路上我遇到熟人,跟他们唠叨时,你驻足站在我的身旁。认识的人都说,“年扎啦,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善事,你会有好报的。”“这头绵羊懂人性啊!”“年扎啦,给它脖子上拴个铃铛,你就用不着老回头。”“遇到你,是这头绵羊的福分。”这些话让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你的到来我一直认定是前世注定的一个缘,要不桑姆刚托梦,你和我就不期而遇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进仓琼茶馆,你从门帘缝里挤进来,钻到桌子下面。“你待在外面,不能进来。”我对你喊。你蜷缩在桌子底,毫不理会我的叫喊。茶客们看着我,会心地微笑。“就让它躺在那里,它又不站位置。”服务员说。我没有再赶你,我从布兜包里掏出茶杯,搁在桌子上,再伸手取出油炸果子,掰碎了喂你。你用舌头把油炸果子卷进嘴里,用牙齿嚓嚓地嚼碎。我把甜茶喝了个饱,你却静静地躺着,脑袋随着进进出出的人摆动。“南边的三怙主殿正在维修,听说缺人手,要是谁能去帮忙,那功德无量。”有个中年人跟旁边的茶客说。这句话让我很振奋,我想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我要去义务劳动。我把杯子里的那点剩茶倒掉,用毛巾把杯子擦干净,装进了布兜包里。我一起身,你机敏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同出茶馆门,走到喧嚣的大街上。你已经不在注意周围的热闹了,一门心思地跟在我的身边。我们穿过热闹的小巷,回到了四合院里。
  我把你拴在窗户底下,从麻袋里拿些干草,搁在掉了瓷的脸盆里;再用另一个盆,从自来水管里给你接上清水。你望着这两个盆,没有表现出饥渴的样子,只是清澈的眼睛里露出疲态来。你把四蹄关节一弯,卧躺在地上,耳朵轻轻地甩动。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该让你休息一下。我进屋脱了鞋,把湿透的鞋垫放在窗台上,让阳光晒干,自己盘腿坐在床上。我在思想,为了桑姆该给三怙主殿捐多少钱,怎样才能让他们把我留在工地上。藏族人都知道,米拉日巴为了救赎自己的杀生罪孽,拜玛尔巴为师,用艰辛的劳动洗涤恶业,即使背部生疮化脓,手足割破,咬着牙坚持,他最后得道了。为了桑姆有个好的去处,我捐五百元钱,再劳动一个月,为桑姆减轻一些恶业。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黑色的幕布把整个院子给罩住了。明天还要早起,现在我该入睡了。
  一阵踢门声,把我惊醒。我匆忙坐起来,往门口喊,“是谁?”门不敲了,外面很安静。我猜不明白谁会这么早来敲门,难道是邻居生病了?“喂,是谁?”我喊着把灯给打开了。嗵嗵地又再敲,而且敲的声音比先前更重更急促了。裤子套在腿上,我急忙去开门。掀开门帘,借着灯光看,一个人都没有。稍一低头,看见你依在黑色的门套上,抬起脑袋咩咩地叫唤。紧张一下从我的头脑里消失,原来是你在敲门,催促我赶紧起床去转经。我嘴里骂你几句,心里却是很高兴。我给佛龛添了供水,烧了香。之后给你喂了些干草,然后我们一路去转经。路灯下的水泥板人行道,把你的蹄音振出来,嗒嗒的足音伴随我的诵经声,一切显得是如此的和谐。当我们走到功德林时,天空落下毛毛细雨,我们俩加快脚步,去找避雨的地方。雨下大了,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人行道和马路上开始积水。我的鞋里灌进了水,你的身子被水浇透。前面有人喊,“过来,避雨。”我和你向一家餐馆的大门斗拱底跑去。这里已经聚了七八个人,绝大部分是来转经的。你可能太冷了,身子直往里面拱。站在最里面躲雨的小伙子,踢了你一脚。你什么反应都没有。旁边的一位老太婆忍不住,开始骂这个小伙子。“没有看到这是头放生羊吗?你还要踢它,畜生都不如。”小伙子刚要发作,其他的转经人都一同训斥他。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跑进了大雨里,继续赶路。“这些年轻人,没有一点怜悯之心,活着跟牲畜一样。”“可能喝了一晚上的酒,现在才回去呢。刚才我还闻到他一身的酒气。”“一代不如一代。”我们呆在斗拱底,听他们发出的感慨,希望这雨尽早停下来。半个多小时后,雨变小了,我们又继续去转经。
  我们湿漉漉地来到了南边的三怙主殿,找到了管事的僧人。我把钱捐给他,希望他留我们两个在这里当小工。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说,“除午饭殿里供应外,还要供应两次茶。”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这一天我就忙着装土、和泥。你却被我拴在了三怙主殿阶梯旁。回家我给你用布缝了个褡裢,翌日你背着褡裢运土运沙,来回往返不停,用自己的汗水建设殿堂。僧人们都说,“这头绵羊,活生生地给我们演绎建造大昭寺时的一幕。”
  我俩在三怙主殿义务劳动了二十三天,后头的活路我们俩一点都帮不上忙,那是画师们的事情,他们要在墙上画壁画。结束工作后的第四天,三怙主殿的管事派了一名僧人,他推一辆手推车,送来了六袋鲜草和舍利药丸。我遵从他的指示,把药丸浸泡在水里。每次逢到吉日,我们两个喝上几口。偶尔,我用这圣水帮你清洗眼睛。
  每天早晨你都要敲门弄醒我,然后你走在前头,我紧随其后。我路遇熟人,你会只顾往前走,到时候选个舒适的地方,站在那里等待我。到了茶馆,你会钻到我常坐的那个桌子底下,喝茶的人一见你,赶忙端着杯子,坐到别的位置上去,把地方腾给我们。人们都认识你了。
  初夜我梦见到了桑姆。你走在一条云遮雾绕的山间小道上,表情恬淡、安详,走起路来从容稳健。后来你变得有些模糊,仿佛又幻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笑了,在梦境里我露出了白白的牙齿。这种喜悦使我睡醒过来。我端坐在床上,解析这个梦。我想你可能离开了地狱的煎熬,这从你的安详表情可以得到证明,梦境的后头你变得模糊起来,只能说明你已经转世投胎了。这么想着我很兴奋,于是睡意全无了。到了下半夜,我的胃部一阵疼痛,额头上沁出了颗颗汗珠。我想,这样疼得话,今天可能转不了经。那你怎么办?又想,这胃病,顶多会疼个个把小时,之后会没有事的。我起床吃了几粒治胃的藏药,又躺进被窝里。当你踹门时,那酸溜溜的疼痛依然驻留在我胃上,它不会让我走动的。你踹门的力度加强了,我只能硬撑着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给你解了套绳。“我病了,你自己去转,转完赶紧回来。”我对你说。你仰头凝望我,等待我一同出门。我只得牵你到大门口,而后推你往前走。你回头怔怔地望着我。我向你挥挥手,示意向前走。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扭头向小巷的尽头走去,留下一阵清脆的蹄音,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躺在被窝里等着疼痛消失。
  太阳光照到了窗台上,我躺在被窝里开始担心起你来。这种焦虑,让我心急如焚,忘却疼痛。我穿上衣服,出门寻找你。这疼痛让我头上冒汗,脚挪不动,只能坐在大门口,背靠门框上。疼痛减弱了些,我的眼光瞟向巷子尽头时,你一身的白烙在我的眼睛里。你从巷子的尽头不急不慢地走来,偶尔驻足向四周观察一番。你自己都能去转经了,我喜极而泣。我坚持站立起来,等待你靠近。我把你拴在窗户下,拿些干草喂你。唉,又一阵钻心的疼痛袭上来,我只能蹲下身,用手顶住发疼处。“年扎大爷,你怎么啦?”“到医院去看病!”“你的脸色怪吓人的,我们送你去医院。”“……”邻居们围过来,坚持要送我到医院去。我犟不过他们,只能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要我住院,说病得不轻。我却坚持不住院,说给我打个镇痛的针就行。邻居们也坚持要我住院,说,“三顿饭,我们轮流给你送。”我很感激,但我不能住院。医生把几个邻居叫到了外面,进来时各个脸色凝滞而呆板。我从他们的脸上窥视到我的病情,已经到了无法救治的地步。“医生,我孤寡一人,你就把病情告诉我吧!”我向医生央求。“您太累了,需要呆在医院康复。”医生说。“您就实话告诉我吧,我刚才从邻居们的眼神里知道我的病情很严重。”“别乱想了,病不重,你在医院里先住上。”邻居们好言相劝。“医生,您把病情单给我看看,即使是最坏的结果,我也能平静地接受。”医生的眼光落到了邻居们的脸上,邻居们低下头,谁都不吭一声。“我无儿无女,只能自己拿主意,你就给我看吧。”医生很无奈地把病情单递给了我。胃癌。这两个字跳入了我的眼睛里,心抖颤了一下。我想到时日不多了,要是我死了,你——放生羊该怎么办?这种牵挂让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开始有些动摇了。我发现,面对死亡,我做不到无牵无挂。我盯着医生,问,“我还能支持多久?”医生回答,“不好说。配合治疗的话,比不治疗活得要久一些。”我不能住院,一旦住院,每天往我体内要灌输很多药水,那样我有限的时间全部耗掉在医院里了。再不可能天天去转经,去拜佛,那样我的身体没有垮掉之前,心灵会先枯竭死掉。“医生,今天给我打个镇痛的药。回去,我把家里的事情处理一下,明天过来住院。”我为了逃脱,开始跟医生撒谎。医生可能看出了我的伎俩,劝我道,“别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我说了很多保证的话,才得以离开医院。
  绵羊见邻居们扶着我回来,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向我靠过来。这不争气的眼泪,顿时哗哗流下来,把我的老脸溅湿了。桑姆也是这样被我们从医院里抱回来的,最后那口气是在自家的房子里断的。我这样流泪多不好,邻居们会以为我贪生怕死呢。他们把你推在一边,将我护送到房间里。我看到了你潮湿的眼睛,低垂下去的脑袋。邻居们围着我,劝我第二天去住院。有些还跑回家,给我送来了鸡蛋、酥油、牛肉。他们还向我承诺,一定看好带好喂好放生羊。这句话贴我的心,使缠绕我的担心减轻了不少。邻居们怕我累着,陆续回了各自的家。
  我把窗帘拉上,打开电灯。胃还是有一点轻微的灼痛感。我把你领到屋子里,自己坐在了木床上。你卧躺在我的脚旁,抬头凝视着。我身子前倾,给你挠痒。你惬意地眯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活着的日子里,我会带你做很多的善事,这样你可以消除恶业,来世有个好的去处。即使我死了,你也会被院子里的人代养,直到老死。今生,我们俩把前世的缘续了下来,来世或几世之后还会接着续下去。”我动情地给你说。你仿佛听懂了我的话,站起来把两只前蹄搭在我的腿上,眼眶里闪耀泪花。我抱住你的脖子,尽情地哭泣。你湿润的呼吸在我的耳边流动,犹如桑姆的气息,它让我的情绪平稳下来。“我在祈求众生远离灾荒、战乱,远离病痛折磨的同时,也会给你祈求来世生在富贵人家,来世遇上慈祥父母,来世再与佛法相遇……”我跟你说了很多的话,好象自己真的明天就要死去一样。外面传来几声狗吠,这才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和你该休息了。我把你牵回到院子里,让你早点睡觉。
  我没有去住院,一种紧迫感促使我从这一天开始,带你去各大寺庙拜佛,逢到吉日到菜市场去买几十斤活鱼,由你驮着,到很远的河边去放生。那些被放生的鱼,从塑料口袋里欢快地游出,摆动尾巴钻进河边的水草里,寻不见踪影。几百条生命被我俩从死亡的边缘拯救,让它们摆脱了恐惧和绝望,在蓝盈盈的河水里重新开始生活。我和你望着清澈的河水,那里有蓝天、白云的倒影。清风拂过来,水面荡起波纹,蓝天白云开始飘摇;柳树树枝舞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河堤旁绿草萋萋,几只蝴蝶蹁跹起舞。我和你神清气爽,心里充满慈悲、爱怜。我盘腿坐在河边,打开那桶青稞酒,慢慢地啜饮。手里的念珠飞快地转动,念珠磕碰的轻微声响,让我的心灵宁静。你悠闲地低头啃草,偶尔竖立耳朵,警觉地注视呼啸奔驶的汽车。太阳落山之前,我和你慢腾腾地回家去。
  这年的夏末,措门林寺里活佛在讲法。我带你去听法时,寺院院子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我和你紧靠着坐在角落里。活佛讲法时,你竖着耳朵安安静静地卧躺在地上,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法座上的活佛。呆累了,你走向人群后面,转悠一圈,用不了多长时间,又回到我的身旁。看到你的这种表现,人们除了惊讶,还对你产生了怜惜之情。以后的每一天里,许多来听法的人会给你带些鲜草、蔬菜来,他们把这些堆放在你的面前,抚摩着你的背,说,“跟佛有缘,一定会有善的结果。”寺院的僧人们对你格外地开恩,允许你进入庙堂拜佛、转经,还给你赏了挂在耳朵上的红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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