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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放生羊》    作者: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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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形销骨立,眼眶深陷,衣裳褴褛,苍老的让我咋舌。
  湖蓝色的发穗在你额际盘绕,枯枝似的右手伸过来,粗糙的指肚滑过我褶皱的脸颊,一阵刺热从我脸际滚过。我微张着嘴,心里极度难过。“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忧伤地问。你黑洞般的眼眶里,涌出几滴血泪,颤颤地回答,“我在地狱里,受着无尽的折磨。”你把藏装的袖子脱掉,撩起衬衣的一角。啊,佛祖呀,是谁把你的两个奶子剜掉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蛆虫在蠕动,鲜红的血珠滚落下来,腐臭味钻进我鼻孔。我的心抽紧,悲伤地落下泪水。“你在人世间,帮我多祈祷,救赎我造下的罪孽,尽早让我投胎转世吧。”你说。我握住你冰冷的手,哽咽着放在我的胸口,想让起伏跳动的心焐热这双手。“我得走了,鸡马上要叫。”你的脸上布满惊恐地说。“这是城里,现在不养鸡了,你听不到鸡叫声。”我刚说,你的手从我的手心里消融,整个人像一缕烟雾消散。
“桑姆——”我大声地喊你。
  这声叫喊,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全身已是汗涔涔。睁眼,浓重的黑色裹着我,什么都看不清,心脏击鼓般敲打。我坐起来,啪地打开电灯。藏柜、电视、暖水瓶、木碗等在灯光下有了生命,它们精神爽朗地注视着我。你却不见了,留给我的是噩梦。不,是托梦,是你托给我的梦。刚才的一幕,就像真实发生的事情,让我揣揣不安。一急,我的胃部疼痛难忍,用手压住喘粗气。不久,疼痛慢慢消失,我又被那个梦缠绕。
  你去世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你一直没有投胎,这,我真的不曾想象过。你离开尘世后,我依旧每天都去转经,依旧逢到吉日要去拜佛,依旧向僧人和乞丐布施,难道说我做的还不够吗?让你一直受苦,我的心里很难受。今早我到大昭寺为你去烧斯乙,再去四方各小庙添供灯,帮你祈求尽早投胎转世。我已经没有了睡意,拉开窗帘向外张望,外面一片漆黑。窗玻璃上映显一张瘦削褶皱的面庞,衰老而丑陋,这就是此时的我了。我离死亡是这么 的近,每晚躺下,我都不知道翌日还能不能活着醒来。孑然一身,我没有任何的牵挂和顾虑,只等待着哪天突然死去。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才早晨五点,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我起床,把手洗净,从自来水管里接了第一道水,在佛龛前添供水,点香,合掌祈求三宝发慈悲之心,引领你早点转世。
  我把供灯、哈达、白酒等装进布兜包里出门。在路灯的照耀下我去转林廓,一路上有许多上了年纪的信徒拨动念珠,口诵经文,步履轻捷地从我身边走过。白日的喧嚣此刻消停了,除了偶尔有几辆车飞速奔驶外,只有喃喃的祈祷声在飘荡。唉,这时候人与神是最接近的,人心也会变得纯净澄澈,一切祷词涌自内心底。你看,前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步一叩首地磕等身长头;再看那位摇动巨大玛呢的老头,身后有只小哈巴狗欢快地追随,一路洒下咝玲玲的铃声。这些景象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看到了希望的亮光。桑姆,你听着,我会一路上祈求莲花生大师,让他指引你走向转世之路。“退松桑皆古如仁不其,欧珠衮达帝娃亲卜霞,巴皆衮嘶堆兑扎不最,索娃帝所尽给露度岁……嗡拜载古如拜麦索底哄……”
  你看,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布达拉宫已经矗立在我的眼前了。山脚的孜廓路上,转经的人如织,祈祷声和桑烟徐徐飘升到空际。墙脚边竖立的一溜金色玛呢桶,被人们转动的呼呼响。走累的我,坐在龙王潭里的一个石板凳上,望着人们匆忙的身影,虔诚的表情。坐在这里,我想到了你,想到活着该是何等的幸事,使我有机会为自己为你救赎罪孽。即使死亡突然降临,我也不会惧怕,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已经锻炼好了面对死亡时的心智。死亡并不能令我悲伤、恐惧,那只是一个生命流程的结束,它不是终点,魂灵还要不断地轮回投生,直至二障清净、智慧圆满。我的思绪又活跃了起来。一只水鸥的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布达拉宫已经被初升的朝霞涂满,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得赶到大昭寺去拜佛、烧斯乙。
  大昭寺大殿里,僧人用竹笔醮着金粉,把你的名字写在了一张细长的红纸上,再拿到释迦牟尼佛祖前的金灯上焚烧。那升腾的烟雾里,我幻到了你憔悴、扭曲的面孔。我的胸口猛地发硬,梗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斯乙已经烧好了,你在佛祖面前虔诚地祈祷吧!”僧人说。我捂着胸口,把供灯递到僧人手里,爬上白铁皮包裹的阶梯,将哈达献给佛祖,脑袋抵在佛祖的右腿上为你祈求。
  我又去了四方的各个寺庙,给护法神们敬献了白酒和纸币。等我全部拜完时,时间已经临近中午。这才发现我又渴又饿,走进了一家甜茶馆。这里有很多来旅游的外地人,他们穿那种宽松的、带有很多包的衣服。其中,有个来旅游的女孩子,坐到我的身旁,央求我跟她合影。我笑着答应了。等我吃完面喝完茶时,那些来旅游的人还很开心地交谈着,我悄然离开了。
  出了甜茶馆,我走进一个幽深的小巷里,与一名甘肃男人相遇。他留着山羊胡,戴顶白色圆帽,手里牵四头绵羊。我想到他是个肉贩子。当甘肃人从我身边擦过时,有一头绵羊却驻足不前,脸朝向我咩咩地叫唤,声音里充满哀戚。我再看绵羊的这张脸,一种亲切感流遍周身,仿佛我与它熟识久已。甘肃人用劲地往前拽,这头绵羊被含泪拖走。一种莫名的冲动涌来,我下意识地喊了声,“喂——”甘肃人惊惧地回头望着我。“这些绵羊是要宰的吗?”我凑上前问。“这有问题吗?”甘肃人机警地反问道。我把念珠挂到脖子上,蹲下身抚摩这头刚刚还咩咩叫的绵羊。它全身战栗,眼睛里密布哀伤和惊惧,羊粪蛋不能自禁地排泄出来。我被绵羊的恐惧所打动,一腔怜悯蓬勃欲出。为了救赎桑姆的罪孽,我要买回即将要被宰杀的这头绵羊。“多少钱?”我问。“什么?”甘肃人被我问的有点糊涂。“这头绵羊多少钱?”我再次问。“不卖。”“我一定要买。我要把它放生。”我说。甘肃人先是惊讶地望着我,之后陷入沉思中。灿烂的阳光盛开在他的脸上,脸蛋红扑扑的。他说,“我尊重你的意愿,也不要赚钱,就给个三百三十。”他能改变想法,着实让我高兴,我立刻掏出衣兜里的钱交给了他。甘肃人把钱揣进衣兜里,牵绳递到了我手里。他牵着其它绵羊走了。
  “你这头绵羊跟我有缘,我把你放生,是因为你上上辈子积下的德今生的回报。”我自然地把绵羊称为了你。你没有理会我的话,冲着其它绵羊的背影又叫唤起来。甘肃人头都没有回,他和其它绵羊消失在小巷的尽头。我为那些即将被剥夺去的生命惋惜,取下脖子上的念珠,为那三只绵羊祈祷。我和你的身上涂抹着金灿的阳光,这阳光却无法驱散我们心头的隐忧。“我的钱只够救你,想想我们还要过日子呢。”我说。你抬起了头,我看到一汪清澈的泪水溢满你眼眶。我再次蹲下来,抚摩你毛茸茸的身子,上面还粘着杂草碎石。真是奇怪,我的脑子里把桑姆和你混合成了一体,从你的身上闻到了桑姆的气息,是那种汗臭和发香混杂的气味。这种久违的气息,刺激着我的感官,让我对你滋生出百般的爱怜来。我把脸埋进你的毛丛里,掉下了喜悦的泪水。幽深的小巷里,我和你相拥着,我为冥冥之中的这种注定而喜泣。
  我带你回到了四合院,邻居们惊奇地望着我,小孩们兴奋地跑来围观。“爷爷,这是你的绵羊吗?”“是我的。”“它吃什么呢?”“草和蔬菜。”“……”
  这下午为了你,我把窗户底下清扫了一遍,把很多拣来舍不得丢掉的垃圾全给扔了。你一直用疑惑的目光注视我,粉色的鼻翼不时嚅动。我对你说,“你的窝被我腾了出来,今后你就要在此度过余生。”你听过我的话,眼睛依旧盯着我。我想你没有听懂我的话。
  时针在奔跑,它把太阳送到了西边的山后。我先要给你去买些吃的。从八廓街通往清真寺的小巷里,晚上有很多摆摊卖菜的四川人,我从一个菜摊上买了十斤白菜,再要了一些丢掉的烂菜叶子,回到家切碎喂给你。你显得很优雅,低垂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不时用你那晶亮的眼睛对视我一下。你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但不时还有犹豫和惊恐闪现。我心满意足地冲着你呵呵笑。我喜欢你一身的白毛和敏感的双眼。你这头绵羊,为了你我把今天下午的那顿酒都忘了去喝。唉,一下午转眼就消失了,要是以往时间漫长的让我不知所措。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心里老是惦记着你,醒来过三次,每次都要开门去看你。每次你都睡得很沉,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小脑袋缩在胸前,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桑姆的睡觉姿势也跟你差不多,你俩是何等的相象啊!我蹲在你的身旁,久久注视着你,心里充满温馨。
  醒来,四合院里已经有人走动,还听到去上学的小孩叫闹声。
  我睡过头了,急忙起来。
  我解开套绳,牵你去转林廓时,你咩咩地叫喊,四蹄结结实实地抵在石板上,身子向后缩。来到院子中央打水的邻居见这般情景,过来帮我推你。你拗不过我们,只能顺从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俩穿过小巷走到了拉萨河边,碧蓝的江水一路陪伴我们,习风飘摇我沧桑的白发。翻越觉布日山时,你又跟我拗起来,死活不上陡峭的山坡。几个转经人从后面推你,我从前面拽。这样僵持一阵后,我的全身出汗湿透,你快把我的体力全耗掉了。疲惫的我愤怒地吼,“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甘肃人那里。”你的眼睛里拂过一丝惊惧,脑袋低沉下去,再也不看我一眼。“别急,你第一次带它来转经,可能有点害怕。”“让它休息一下,我们帮你。”“它怕了,看,身子都在抖。”七八个人围拢过来,站在爬山的狭窄小道上议论开了。风马旗在徐风中轻轻飘扬,发出微微的声响;刻玛呢石的人,盘腿坐在路边,在岩石板上叮叮咣咣地雕刻六字真言。有个老太婆从自己的包里,抓点揉好的糌粑坨,送到了你的嘴边。你湿漉的鼻翅儿嚅动,伸出舌头舔舐糌粑。“可怜的绵羊,你是被放生的,谁都不会伤害你,用不着害怕。”老太婆说着抚摩你的头。老太婆的手,轻轻地敲击你的背部,你顺从地向山坡上走去。我匆忙牵着绳走在前面。人们的念经声嗡嗡地在背后响起。
  没有一会儿,我们来到仓琼甜茶馆,我把你拴在门口,让服务员给你一些菜叶吃。她们从厨房拿些菜叶子去喂你。一名服务员跑进来问我,“准备放生吗?”“是放生羊。”我回答。“那你该给它穿耳,或身上涂颜料。”服务员又说。“这些我知道。只是它刚买回来,再说我也不会穿耳。”“明天你带它过来,我帮你穿耳。”一位喝茶的老头插话说。他穿氆氇藏装,白色的胡须只抵胸前。“那太好了。谢谢您。”我向他表示感激。他说给绵羊穿耳,是他的一个绝活,绵羊不会感到一点疼痛。他的自信,使我踏实了很多。“把你的包给我,我给你装点菜叶子。”服务员拿走了我的背包。
  我背上满满当当的布兜包,领你从小昭寺门口过。街道两旁的店子开门营业了,嘈杂的音乐直冲天际,不时还能听到减价处理的叫喊声。我突然想带你去小昭寺,让你拜拜觉沃米居多吉(释迦牟尼佛),争取来世有个好的去处。我们穿越桑烟的缭绕,进了小昭寺大门,你用奇异的目光审视。有位僧人挡住了我们,不让你进寺庙里,说你会弄脏佛堂的。我向他恳求,说你是昨天刚买来的,是要放生的。他最终允许你进去。我提醒你,好好拜佛,用心祈求。你顺从地跟随我,你的目光落在慈祥的神佛和面目狰狞的护法神上,一种胆怯的虔诚表现出来,身子微弓,步伐轻柔。我从你的眼神里,发现你是一头很有灵性的绵羊,相信你跟着我会积很多的功德,这些以小积多的功德,最终会给你好的报应。
  我俩坐在小昭寺院子里,晒着暖暖的阳光休息。空气里弥漫桑烟和酥油的气味,不时传来缓慢的鼓声,它们让我们的心远离浮躁,变得安静。我对你说,“你们羊都是好样的,知道嘛,松赞干布建设大昭寺时,是山羊背土填湖,立下了头等功劳。现在大昭寺里还供奉着一头山羊。”你听完我的话,把下巴抵在我的大腿上。我用手指挠你下巴,你欢喜地眯上了眼睛。我知道你的身子很脏,羊毛都有些发黑,我们回到家我给你洗澡。
  你在自来水管底乖巧地站着,银亮的水从你的背脊上迸碎,化成珠珠水滴,落进下水管道里。我赤脚给你打肥皂,十个指头穿行在茸茸的卷毛里,从项颈一直游弋到肚皮底,你的舒服劲我的指头感受着。水管再次拧开,银亮的水顺羊毛落下时变得很浑浊。我再次打肥皂,再次冲洗,你呀白得如同天空落下的雪,让我的眼睛生疼。唉,十几年前,桑姆还健在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帮桑姆洗头,桑姆白净的脖子也在阳光下这般地刺眼。那种甜蜜的时日,在我的记忆里已经空白了很长很长。此刻,我又仿佛寻找到了那种甜蜜。我们坐在自家的窗户下,我用梳子给你梳理羊毛。你把身子贴近我,用脑袋摩挲我的胸口。你那弯曲的羊角,抵得我瘦弱的胸口发痛,我只得赶紧制止。我回屋取来酥油,把它涂抹在你的羊角上,上面的纹路愈发地清晰。你的到来,使我有忙不完的活要干,使我有了寄托和牵挂,使桑姆的点点滴滴又鲜活在我的记忆力。我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每天下午到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我要想着你,想到要给你喂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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