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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烟雨楼台(3)

书籍名:《补天裂》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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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姐,太过自谦了!”迟孟桓笑笑说。他当然听得出来,倚阑这是主动地把话题拉回那次错过了的party上来,似有懊悔之意,虽故作谦逊之语,但自谦的不是“王冠明珠”,而是“在商言商”,下面的话便好说了。“其实生意人人会做,最重要的一条是广泛交友、和气生财。比如说,我最近就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香港现在要拓界了,林小姐知道吗?”

  “哦,早就听说了,”倚阑随口答道,“这已经不算什么新闻了。”阿惠在旁边心里一动,小姐漠不关心的这件事,倒扯着这个女佣的心。

  “迟先生,”倚阑有些奇怪地问迟孟桓,“香港拓界和你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迟孟桓大不以为然,“香港这个弹丸之地,什么资源也没有,只有靠着港口,吃转口贸易这碗饭,以后怎么发展?香港最缺少的是什么?是土地。现在突然拓过去这么一大片,天大的好事噢!”话说了半截,他却又突然打住,向倚阑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林小姐,英国还要和中国一起修广九铁路,你知道吗?”

  “修铁路?”倚阑茫然地说,“不知道,我怎么会关心这些事?”

  “应该关心嘛!你想,拓了界,再铺上铁路,以后香港和广州之间的货运、客运就不光靠水运了,那真是如虎添翼啊!”迟孟桓两眼放光,兴致勃勃,“中国穷得叮当响,修铁路当然是没有钱,只能依靠英国。现在,怡和洋行正在和中国的铁路大臣盛宣怀谈判,等到签了合同,港府接管了新租借地,广九铁路也就快动工了!”

  “迟先生是要承接这项工程吗?”倚阑问。

  “不,铁路工程已经由怡和、汇丰包揽了,我不能抢人家的生意,只能借此发一笔小财。”迟孟桓说,“广九铁路要从九龙通往广州,依我看,新安县的沙田、大埔、粉岭、上水这一带是必经之地。现在,港府还没有接管新租借地,老百姓已经人心惶惶,害怕土地充公,一些地主急于把土地廉价抛售,这正是做地产生意的最佳时机。现在低价买进,等到港府为修建铁路征用土地,地价必然上涨,那时候再出手,赚他个十倍、百倍也不止!”说到这里,迟孟桓目光炯炯,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好似猎鹰的利爪正朝着无可逃遁的小鸟扑过去,“我已经抢先买下了一块十五英亩的地皮,眼看就是寸土寸金,这笔小财也相当可观哪!”

  阿惠在旁边一直注意地听着。她已经把鲜花插满了花瓶,捧在手里,往沙发前的茶几送过来。

  “迟先生真是有眼光,”倚阑望着踌躇满志的迟孟桓,不得不佩服他精明的头脑,经商的奇才,“新总督今天才到,你已经走在他的前头了!”

  “喔,这算不得什么,”迟孟桓受到赞扬,得点颜色就上大红,笑道,“做生意就是这样啦,抢先一步,财源滚滚嘛!”

  “祝贺你呀,迟先生。”倚阑说,这句话酸酸的,眼看着人家发财,和自己毫无关系,心中不免怅然,苦笑了笑,像是开玩笑地说,“我可没有你这样的本事!”

  “林小姐,这不要紧哪,”迟孟桓马上接过去,“我做生意,你发财,好不好?”

  “这话怎么讲?”倚阑一愣。

  “林小姐,这块寸土寸金的地皮,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啦!”迟孟桓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一躬,“我想,你不会拒绝吧?”

  “什么?送给我?”倚阑倏地站起来,一笔意想不到的财富突然从天而降,使她惶然不知所措,“迟先生,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好接受呢?”

  “哎呀,朋友嘛!我的就是你的,不分彼此!”迟孟桓说,“林小姐不要客气,这块地皮就归你所有了!”

  “这……”倚阑的头顶嗡嗡作响,片刻之间自己竟然成了地产主,这简直不可思议!“这块地皮,在哪里啊?”

  “在大埔,”迟孟桓说,“卖主是泮涌的聋耳陈。”

  “啊!”阿惠如同被雷电殛中,脱口惊叫了一声,手中的花瓶滑落下来,随着一声脆响,玻璃碎片、玫瑰枝叶伴着水花,四散迸射……

  “你……你怎么搞的?”迟孟桓满脸怒气地转过脸来,他那洁白的西装溅上了斑斑水迹,一副好兴致被煞了风景,“乡下人,真没教养!”

  “对不起,先生……”阿惠被吓傻了,脸色煞白,手足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多嘴了,还不赶快把地上收拾干净?”倚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命令道。又歉意地望着迟孟桓,“迟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以后一定管好仆人……”

  “不,我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迟孟桓极力克制住心头的怒气,重新作出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迟某告辞了,林小姐!关于泮涌的那块地皮……”

  他用手指轻轻捋着翘翘的小胡子,再次点到此行的主题。

  “哦,那地皮……”倚阑的头脑里乱哄哄的,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

  “不着急,我并没要求你马上做出答复,”迟孟桓转身向外走去,心里已经稳操胜券,什么“知识界名流”?还是斗不过我这“商界名流”,只用十五英亩地皮就把你那位“皮特”打败了,看起来,钱真是个好东西啊!他心里这样想着,胸膛挺了起来,朝身后丢过去一句话,“林小姐可以再考虑考虑,如果觉得那块地皮还满意,就请打‘德律风’给我,再办过户手续也不迟。”

  迟孟桓说完,迈出客厅,再回过身来向倚阑轻轻地点点头,就跨下台阶,沿着草坪中间的鹅卵石甬路,大踏步向院门走去。

  倚阑随着送出来。按照英国的习惯,这本来是完全不必要的,送客只需到客厅门口为止,甚至女主人在客人告辞的时候并不起身相送,也不算失礼。但是今天不同了,迟孟桓慷慨地上门送上偌大一份厚礼,而没有教养的阿惠又惹得客人不快,倚阑小姐无论如何也要破例送送客人了。

  心怀忐忑的阿惠也随在主人的身后,垂着头跟了出来。

  阿宽看见迟孟桓要走了,赶紧跑过去打开大门,巴不得赶快送走这个瘟神,却又不得不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姿态,垂手站在一旁。

  迟孟桓的私家轿等在门外,四名就地休息等候的轿夫连忙收起旱烟袋,从地上站起来,操起轿杠,等着主人上轿。

  倚阑一直把迟孟桓送到轿前。

  “Good bye,迟先生!”她向前伸出右手。

  “See you again,林小姐!”迟孟桓俯下身去,握住那只软绵绵的小手,送到唇边,发出一个响亮的吻声。

  院子里的草坪上,远远地伫立着神色冷峻的易君恕。

  迟孟桓坐上轿子,颤悠悠地下山去了。

  倚阑站在门前,望着越走越远的轿子出神。这个腰缠万贯的华商,给她不知送了多少次鲜花,都被置之不理,却不但没有埋怨,反而慷慨出手大馈赠,今天竟然拱手送上十五英亩寸土寸金的地皮,这是什么意思?答案自然是有的,倚阑小姐自然也是猜得出的,只是她不愿或者不敢正视那个答案,而迟孟桓也不去点明,这叫她心里如何能够平静呢?

  山路转了个弯,轿子被路边的松林挡住,看不见了。

  “小姐,别站在这里了,回去吧,”阿宽在她身后低声说,“你看这天,恐怕要下雨了……”

  倚阑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天空好像浸透了水,大片乌云正从天边涌上来。她转过身,朝院子里走去。

  “宽叔,”倚阑一边走着,一边问跟在身后的管家,“阿惠这个月的工钱,给她了吗?”

  “还没有,小姐,”阿宽说,“今天是11月25号,照规矩是月底出粮,还没到呢。”

  “不用等到月底了,今天就结账吧,多给她一个月的工钱……”

  “小姐,”阿宽听得一愣,“你这是……”

  “小姐,小姐!”阿惠慌了,“我做错了事,你怎么还多给我工钱呢?”

  “这儿没有你的事可做了,”倚阑脚步停了停,垂着眼睑,连看也不看她,“你被解雇了!”

  “啊?”阿惠被惊呆了!

  头顶上的乌云忽地炸开一道闪电,随之响起滚滚雷鸣!

  “小姐,这……这是为什么?”阿宽惊讶地问,“阿惠这几年做事一直勤勤恳恳,为什么你突然要辞退她?”

  “她自己清楚。”倚阑冷冷地说,“当着客人的面,她给我丢了脸,损害了我们家族的荣誉,不能再留在我家,这半山别墅本来就不是她住的地方!结了账,她就可以走了!”

  “小姐!”阿惠“扑通”跪倒在地,“小姐,你听我说……”

  倚阑无意再听她那哀哀的诉说,头也不回地向小楼走去,白色的纱裙轻盈地摆动。一名华人女佣的去留,这件事太小了,不值得让高贵的小姐为此而伤脑筋,由阿宽打发她走就是了。

  远处的草坪上,易君恕侧转身来,注视着翩然而去的倚阑。

  翰园的上空,乌云汹涌翻卷,沉雷滚滚轰鸣……

  “宽叔,宽叔……”阿惠泪流满面,两手瑟瑟发抖地拉住阿宽,“你替我说句话,求求小姐,别赶我走!刚才迟先生说……说他在洋涌买了一块地皮,那个卖主聋耳陈就是我们东家!东家把地卖了,种田人连当牛做马的路都没有了!我再丢了这份工,全家可怎么活啊?”

  “啊?”阿宽吃了一惊,“这个迟孟桓……”

  “宽叔,可怜可怜我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阿惠!”阿宽伸手扶住她,满脸的皱纹挤成一团,泪水止不住涌流出来,“孩子,小姐已经发了话,你叫我怎么办呢?”

  他们的头顶,电闪雷鸣……

  草坪上,易君恕迈动着急促的脚步,昂然向小楼走去。

  “易先生,易先生!”阿宽踉踉跄跄地奔过去,拦住了他,“你……”

  “我去问问倚阑小姐,”易君恕回过头来,一双眼睛闪射着怒火,“她怎么能这样对待阿惠?”

  “不,易先生,你可不能去!”阿惠慌忙上前拦住他,“先生是贵客,为一个下人去向小姐求情,失了先生的身份,往后还怎么教她读书啊?先生,这件事你就别管了!阿惠天生是受苦的命,阿惠认命了……”说着,泪水哽咽了她的喉咙。

  “阿惠……”易君恕望着这个无助的弱女,眼睛也湿润了。

  “易先生!”阿宽瘦瘦的两腮抖动着,抬起袖子抹了抹泪,鼓起了勇气,“由我去跟小姐说,舍着我这奴才的老脸,去求她赏给阿惠一碗饭吃!”

  “宽叔,”阿惠泪汪汪的两眼似乎闪烁着希望,“多谢你呀,宽叔!”

  阿宽佝偻着腰,步履踉跄地朝小楼走去。

  客厅里,倚阑小姐烦躁地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那块地皮。走到钢琴旁边,望着墙上那幅十多年前的照片,她停住了。那时父亲还不老,才四十来岁,怀抱着幼小的倚阑,父女两人脸上都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背后耸立着辉煌灿烂的白金汉宫,无数只鸽子在身边飞翔。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倚阑长大了,父亲却已经老了,那无忧无虑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步入青春年华的倚阑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忧虑了……

  阿宽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门前,望着小姐,迟疑了片刻,横了横心走进客厅。

  “小姐!”他走到倚阑身后,佝偻着腰,连头也不敢抬,“我阿宽来到翰园,伺候牧师和小姐已经十四年了,从来也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什么,只要牧师和小姐都好好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今天,阿宽斗胆向小姐开口……”

  倚阑正在心烦意乱,没有耐心听他这一番啰嗦,恼火地打断了他:“今天是怎么了?阿惠刚惹了事,你又来找麻烦,总共两个佣人,都不给我安宁!说吧,你有什么事?是要求增加工钱,还是想请假?”

  “小姐,阿宽什么都不要!只求小姐饶了阿惠这一回,让她留下吧!阿惠八岁就死了爹,这些年,她的寡母带着阿惠姐弟俩,活得艰难哪!如今东家把地卖了,种田人没有了饭碗,她阿妈,还有那个没成年的兄弟,往后就全靠阿惠一个人养活了!小姐辞了阿惠,叫他们孤儿寡母怎么办?”阿宽说着,止不住涕泪涌流,“扑通”跪倒在倚阑的脚下,“小姐!阿宽这辈子头一回求你,念我十四年在翰园当牛做马的分上,就开开恩吧……”

  “宽叔,你别这样……”倚阑转过脸来,望着这个脊背佝偻、瘦骨嶙峋的老奴,叹了口气,说,“不是我跟阿惠过不去,是她太不给我争气了!在香港这个社会,翰园的脸面得尽力支撑着,不能让人家看不起呀!”

  门外传来一声沉雷,石阶上响起“啪啪”的雨点声,转眼间,空中抛下了万道雨丝。

  倚阑抬起头来,痛苦地一声呻吟。

  她突然看见易先生走进了客厅,神色阴沉而冷峻。

  “哦,先生……”倚阑有些慌乱地叫了一声,“我们的课还没上完……”

  “今天的课,不上了!”易君恕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楼梯走去,“小姐倒是给我上了一课!”

  倚阑愣住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位老师的“师道尊严”是凛然不可犯的!

  雨幕笼罩了港岛,乌云吞没了太平山顶,濛濛水雾在浓黑如黛的山腰游动。维多利亚海峡白茫茫一片,匆匆归来的渔船如飞鸟回巢,铜锣湾、筲箕湾避风塘帆樯如林。山与海之间鳞次栉比的街市,都融人一幅水墨淋漓的天然图画,多少楼台烟雨中……

  半山花园道上,林若翰的私家轿颤悠悠地回来了。轿夫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贴在筋肉隆起的肩背和双腿上,穿着草鞋的赤脚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攀登,时时都要提防失足滑倒。自己磕破皮肉倒无所谓,千万不能摔着了牧师。两名轿夫一前一后低低地喊着号子:“上,上……”

  这轿子本无轿帘,仅在轿顶覆盖布篷,四周漏空,难以遮挡较大的风雨,林若翰撑起他那随身携带的雨伞,伸在前面,但裤子和皮鞋也已经被打湿了。这个鬼天气!他在心里说。英国人对天气有着特殊的敏感,几乎在一生中的每一天都要变换着不同的语言议论天气,埋怨多于赞扬。尤其是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由维多利亚女王委任的第十二任港督卜力爵士莅临了,这是香港的一件大事。码头上,米字旗高高飘扬,本港军政要员和社会精英齐集恭候,头戴高高的黑熊皮帽、身穿鲜红制服、腰挎战刀的仪仗队笔直地分列两边。为总督准备的专轿精致华美,八名华人轿夫头戴伞形红缨帽,身穿大清国官差的号衣。当总督踏上香港土地的那一刻,停泊在港内的所有轮船都拉响了汽笛,皇家舰队鸣礼炮十七响,在场的华人代表还“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乐队高奏大英帝国的国歌《神佑女王》,那是何等威武煊赫的时刻!可惜天不作美,偏偏在这个时候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顿减了这一盛事的热烈。幸亏英国人历来有未雨绸缪的悠久传统,雨伞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数百把清一色的黑伞在同一瞬间撑开了,码头光洁的石板上突然冒出了一片黑色的蘑菇。其间也夹杂着少数女士们的花伞、华人士绅的红色油纸伞和轿夫们那土黄色的竹编斗笠,一起在白浪滔滔的维多利亚港湾旁边涌动。那些必须保持军容的军人和没有带雨具的各色人等,当然只有任凭大雨的冲刷。在浓密的雨幕中,新任总督卜力爵士舍舟登岸,他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到达这块领土,竟然无法清晰地看上最初的一眼,自然也是憾事。仪式不得不简化了,总督没有发表即席演说,匆匆向人群招了招手,便在前呼后拥之中一闪而过,匆匆钻进了八抬大轿,这不免使久候在此欲一睹总督丰采的人们颇为扫兴。林若翰只在匆忙中和辅政司骆克握了握手,却连总督的面目都没有看清,只看见跟在总督身后的一条狼狗,那是他不远万里从伦敦带来的。年近花甲的老牧师感到一阵悲凉,雨丝打在脸上,海风吹在身上,时届深秋的香港也真是有些冷了。

  总督的八抬大轿在一群四抬官轿的簇拥下进人繁华的市区,穿过维多利亚城前往上亚厘毕道总督府,恶劣的天气使得街上绝少行人,以致没有形成万人空巷争看总督的景观,这一特殊的日子便也少了许多光彩。

  林若翰的私家轿尾随在官轿大队人马之后,在花园道与上亚厘毕道相交的路口各走各路了。总督府里有一顿丰盛的午餐,林若翰家里也有一顿虽然不一定丰盛但却温暖的午餐,他的女儿和仆人在等着他。在轿子的颠簸和风雨的侵袭之中,他渴望快一些回到自己的“私人城堡”,在那里,他是“总督”。

  阿宽远远看见牧师的轿子来了,撑着一把油纸伞赶快跑去打开大门,迎候着主人。这使林若翰一阵感动。轿子没有在大门外停下,一直抬进了院子,抬到小楼的台阶前。阿宽撑着伞,小心地搀着他跨上了台阶。

  易君恕从楼上自己房间的窗口注视着这一切。他为冒雨归来的翰翁不安,却并没有下楼去迎接。因为在这个家庭,他的位置太特殊了,既不能像仆人阿宽、阿惠那样殷勤主动,又不能像倚阑那样随心所欲,他是一个不得已闯人了别人家庭的局外人,时时要提醒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得体适度。而要做到这一点又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刚才在一怒之下和倚阑小姐发生冲突,后果将不堪设想……

  楼下的客厅里,等候在门旁的倚阑和阿惠朝林若翰迎上来。

  “Dad,你可回来了,”倚阑一脸的焦急,“雨这么大,我真为你担心!”

  “这没什么,孩子,”林若翰把雨伞和帽子递给阿惠,朝倚阑慈祥地笑笑,眉毛、胡子上都在滴水,“人生的路总是充满风风雨雨,我已经是过来人了。”

  “总督为什么挑选这么一个日子到达香港?这天气真糟糕,让迎接的人也很辛苦!”倚阑心疼地望着父亲,拿手绢替他擦着脸上的水迹。

  “这不是任何人挑选的,总督恰恰在这个时候到了,我们当然在这个时候去迎接他,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应该顺从天意!”林若翰并没有说出任何埋怨之词,只是那笑容有些凄苦,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啊嚏!”

  “噢,上帝保佑你!”倚阑赶快说,这句英国人挂在嘴边的祝福词犹如中国人在紧随喷嚏之后所说的“长命百岁”。

  “牧师,”阿惠上前扶着他,关切地说,“赶快洗个热水澡,换换衣服吧!你休息一下,我们就开午饭。”

  “好的,孩子,”善解人意的女仆使主人感到温暖,林若翰把阿惠当做手杖,由她搀扶着,走上楼去,喃喃地说,“今天的午餐一定会吃得很香,我已经很饿了!”

  半个小时之后,易君恕走下楼去,林若翰和倚阑已经在餐厅里等他。林若翰换过了衣服,头发、胡子也经过了梳理,又恢复了平时的端庄安详,坐在他旁边的倚阑也神态平和,怒责阿惠时的电闪雷鸣不见了,也没有显出对易君恕的怨恨,老师的发火,倒使学生对他多了一分尊重。

  “下午好,易先生!”

  “下午好,翰翁!”

  “下午好,易先生!”

  “下午好,倚阑小姐!”

  他们互相问候,像每一餐饭前见面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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