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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生命中的欢乐,生命中的悲哀 (2)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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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也会玩世不恭一下。“接吻技术真糟,你那个男朋友也没教好你呀。”有一次,我说。

  戚敏立刻推开了我,嘴巴抿成了一线,眼睛里喷着怒火。我笑起来,挨近她,她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我抓住她,她扭动着,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一言不发,胳膊上的肌肉硬邦邦的。

  她的“技术”其实很好。有时,在她的宿舍楼下的夜色中,说的话越多,我就越是意识到她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她的有点儿沙哑的嗓音也让我感到陌生而又似曾相识。“你长高了。”她笑着说。在我们亲吻的时候,她脚尖踮起来,让我几乎不需要低头。她的身体自然地倾向一侧。就像五年多以前那样,我再次暗暗惊叹她别有妩媚的风姿,头与脖颈的衔接是多么优美。

  她越来越信赖我,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点头赞许。我讲讲我们大学里的各种怪事,随口说说笑话,都逗得她开怀大笑。有时候,公共汽车里寒气逼人,玻璃上结了厚厚的窗花,外部世界一片朦胧,我们不得不依偎在一起取暖。她挽着我的胳膊,不时打一个激灵,在我耳边摩擦牙齿,嘴里说,“吱吱吱!”好像她是一缕寒风,就要钻进我的衣领。她的脸冻得粉白,鼓着嘴巴,作势威胁着我。我要亲她,乘客纷纷侧目,她抗拒着,低声地笑起来,“你怎么这样呀?”然后,她假作冷得发抖,在那个吻中嗒嗒地交错着牙齿,像割草机一般试图剪掉我的舌头。可怕的技术。

  另外一些时候,她则显得成熟得多。她正在好年纪,给我风韵淡远的印象。在我们能找到的无人房间里—比如嘉措出差之前偶尔会像狐狸般怪笑着,把他的房间钥匙丢给我—我们亲热之时,她也反应敏锐。爸爸妈妈在寒假前去了天津,家里空无一人,又是在我的那张小床上,我们得到机会共度了两天,有了各自的第一次性经验。只能说,那是一个恰好如此的时间。性观念的松弛,正是在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四年之间发生的。对于我们来说,这则是水到渠成之事。我对女孩的身体固然迷恋,身体的某个器官也充满紧张感,不做爱便不能放松,脑子里也充满了自然赋予的占有欲,可是我所寻求者,不仅是身体的温存和性的美味,更怀着一种“合二为一”的强烈愿望。那种感觉,好似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像亨利·摩尔的雕塑一般,存在着某种残缺与空洞,需要把对方拿来填补自己,才成为完整的、安宁的人。简直像稻草人需要稻田、金铜仙人需要汉宫、月光需要夜晚一般,几乎是一种形而上的需要。

  那次爸爸妈妈去天津,是为了购进一批箱包。对家里来说,是相当大宗的生意,为此爸爸几乎拿出了全部本钱,换房子的计划也为之延后,因此妈妈才要跟他去,认为两个人的眼光总比一个人强。孰料那正是爸爸的生意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自然,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寒假期间,气温一度低至零下二十六度,在室外待的时间稍长几乎是一种恐怖经历。我常躺在床上看书,偶尔站起看看窗外,公共汽车正小心翼翼地行驶着,旋即淹没在烟气一般的风雪之中。正值春节前后,娱乐场所乃至饭店有很多关了门。即便我去找戚敏,也无处可去。至于两个未婚者去开房,那时完全不存在成功的可能性。我们只好在父母睡了之后偷偷打打电话。我们约定开学前两天到她的宿舍相会,那时她们宿舍已经开放,而外地女生们尚未回来。

  戚敏宿舍门房里的老阿姨圆脸尖鼻子,甚是机警,猫头鹰一般伏在窗口前,一个白天眨眼不超过三次,要想在她面前混进女生宿舍,难于混进克格勃总部。我索性在楼体上攀援上下,戚敏甚是担心,我则保证绝对无碍。果然甚是容易。女生宿舍里空荡荡的,四楼只有走廊另一端的一个房间里躲藏着一对情侣。我们与他们偶尔相遇,心照不宣。整个白天都无人打扰,只是每天十点钟熄灯之前老阿姨会上来巡查一番,绝不放过任何一间宿舍,如果针也分男女的话,那么一根男针都别想留下。我便在九点半左右爬下楼去,一个小时后按照戚敏在窗口给出的信号再爬上去。陈垚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初他传授的诀窍竟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第一天一切都好。第二天晚上,我忽略了窗台雪下的薄冰,摔到了楼下。当时是夜里十点一刻左右,我心情颇为愉快,便突发奇想,想提高攀爬的速度。我本该用脚尖小心试探,判断是否有薄冰,当时却草草踢开积雪用力蹬下去。那一定是非常薄而不均匀的一层冰,因为我的左脚尖只是向左侧滑动了大约半厘米,可是立刻甩飞了重心。我从二楼那么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幸好,勉强可以做到单脚着地,摔倒在侧后方的雪地里。所有的内脏都搅在一起,心脏大声鼓动,我尽力恢复呼吸的节奏,同时想着怎么办。四处仍旧黑暗而安静,唯有风声不紧不慢地呼啸着。两分钟之后,我感到轻松多了,站起身来,离开这个危险地带,慢慢走到旁边的小树林里,如果有巡逻人员询问,我想,就说在校园里散步好了。虽说一个外校学生在如此寒夜之中在这里散步,无论如何也是讲不通的,而且他们会把任何可疑之人先逮住再说,我却别无他法。在树林里待了一会儿,渐渐觉得血液顺畅地涌流起来,内脏的震动感也消失了。

  我再次攀援而上。宿舍里关着灯,戚敏的身体沐浴着冬夜月色,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缠绵之间我突然觉得右脚脚底某处疼痛难忍,但并未停下,因为戚敏正在叫着我的名字。她第一次像煮蛤蜊一般完全打开。宿舍虽不暖和,我的后背也沁出滴滴汗珠,旋即被穿透窗缝的凉风吹散。

  须臾之后,我脚上的疼痛益发剧烈起来,整个右脚高高肿起。戚敏担忧,我反过来劝她没事,自不必提。第二天早上,我们别无选择,唯有戚敏扶着我,硬着头皮从老阿姨眼皮底下出去。老阿姨震惊而且狐疑地问,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戚敏匆匆地说,他刚进来的你没看见。

  我们去了骨科医院,拍了X光片,医生拿着片子反复看了几眼,说,骨折。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说,不可能。医生说,什么不可能,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这在骨折里算很轻的了。

  医生冲日光灯举起X光片,用铅笔指指点点对我解释,这是第一跖骨骨折。说罢,让我去处置室打了小腿石膏。回来,这医生嘱咐我至少固定四周,又拿起圆珠笔,问,住不住院?你住也行,不住也行。听来便知,根本无须住院。我想了想说,住。戚敏说,干嘛住院?这儿条件总没有家里好。我低声说,这样你看我就不用跑那么远了呀。医生笔走龙蛇地开了住院单。

  病房在住院部二楼,一共六个病人,都像火柴人似的折断了什么地方。以前只在电影上见过伤员打石膏,都呈雪白、坚硬、清洁之状。其实石膏外面还要缠上一层纱布,护士懒得打理,我的纱布几天之后就是灰的了。每天我吃罢了难吃的病号餐,喝过了热水,便裹着灰色的纱布,躺在病床上读读闲书,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或者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之类,前者大约是我在那一年里读的唯一一本能跟法学扯上些许关系的书。戚敏想来探望我的话甚是方便,出了校门,坐上两站电车就到。有一次,她搬了一个板凳坐在我床边,脱下右脚的鞋子,再脱下袜子,脚趾灵活地甩动起来,问我:“你能不能?”我自然不能,否则她就不会这么做了—我的右脚还裹着石膏呢。即便没裹石膏,这种本事我也望尘莫及。她的五个脚趾像五颗豆子,简直可以向任意方向任意高速运动。我看得入迷,她就低声窃笑。一位一直在看《参考消息》、跟每个人打官腔却不知为何没住高干病房的大叔问戚敏:“姑娘,你这是特意练的?”戚敏指着我说:“是啊,跟他学的,他就是练得太勤奋了才骨折的。”大叔耿直地感叹说:“真是这样?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任何事,要成功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医院租给了我一副医用的木头拐杖,用起来极不舒服。使用过那种老式拐杖的人一定知道,这东西用来打架是好兵器,做劈材也物尽其用,用来辅助走路却实在不妥。太重太硬不说,高低不能调节,还受潮变形,拄上之后简直走不成直线。每天下午,由戚敏陪着,我拄着这副怪家伙,船夫一般左摇右荡地在走廊里活动筋骨。我们喁喁私语,其实说的都是闲话,倒像两个老人家。我的印象是,再也没有比热恋中的男女的谈话更像开会的了—絮叨而全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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