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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生命中的欢乐,生命中的悲哀 (1)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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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我们在街上吃点儿什么,等待下午的电影。我醒着。心里透亮。树叶就像被上帝按了delete键,枯枝如线,冷脆的天空没了遮挡,无边无际,玻璃碗般罩住了我和戚敏这两个骰子。

  寒假里,我和戚敏去看了一次她的姑姑和张然。好些年没见,戚秀文并未见老,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样子,轻声细语,不多说话。张然敦实了好多,见到我和戚敏,满心欢喜,说:“你们俩就该该该在一起。”倒好像忘了他当初多么不乐意看到我们“在一起”。很快我就意识到,张然是真诚的,而且真诚得过分。他看上去迟钝。戚敏告诉我,两年前张然被打了一次,正走在街上,冲过来四个人,棍棒交加地打了一顿,张然血流如注,送去医院时已经休克了。由于目击者众,有人认得凶手,警察很快就抓到了人,原来凶手认错了人。休养好了之后,张然的性格变得有点儿闷,容易激动,脑筋也好像不怎么转了似的。查脑CT,也查不出什么异常,医生也只能归结为受了刺激。“姑姑已经是那个样子,现在他又这样,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真是不假。”戚敏说。幸好,张然高中毕业后就在兽药厂上了班,好歹有份工作。

  我留心张然母子俩的举止,看出反倒是姑姑在照顾张然。大多数时候,张然看起来还算正常,倒茶、拿糖、说笑,并无异样,可是他母亲对他总有点儿隐隐的让着,哄着,小心翼翼。我问张然,在兽药厂的工作如何,张然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什么小容量注射剂、口服液体剂、麻醉药品、催情剂等等,讲得头头是道。又讲起工厂管理废弛,几乎人人都偷药出去卖,手舞足蹈,似乎对这一切都极感好笑。姑姑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偶尔瞄一眼戚敏,戚敏就忙说,姑姑你看,张然真逗。张然乘兴建议,等我和戚敏毕了业,不妨在农村弄一块地,放鸡苗和鸭苗,他给弄最好的药,保证没有鸡虱、鸡螨、鸭虱、鸭螨。我和戚敏都问,什么叫鸡苗和鸭苗?

  “就是鸡崽和鸭崽啊。”张的脸上露出行业专家对于外界之人的无知感到难以置信的神情。

  “人家戚敏和夏冲,怎么会养鸡养鸭呢?”姑姑淡淡地笑着说。

  告别之后,张然送我们出来。戚敏问他:“你爸爸怎么样?”张然收了笑容,闷闷地说:“没新消息。”

  戚敏没再说什么。走到街口,我说,回去吧。张然沉滞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也不说再见。他低着头,慢吞吞地走着,突然又转身过来,提高了音量说:“下个月姥姥生日,你们一起来吧。”戚敏笑着回答:“再说吧,爸爸还不知道我跟夏冲的事儿呢。”张然咧开嘴笑了:“到时候我跟舅舅说夏冲有多好!包在我身上!”我和戚敏陪他笑了一回。张然又转身慢慢走回去。

  “什么他爸爸怎么样?”在车站,我问戚敏。

  “这算是我们家的一个秘密吧。你还记不记得,高一的时候,有一天我去找你,我们俩谈起张然撒谎的事?你问我,张然说他爸爸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是不是真的,我告诉你是假的,你又问,是不是他的父母离婚了,我说也没有。我还说,这件事暂时不想告诉你。记不记得?”她说。

  “还有一点儿印象。”

  “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讲给你听,只是我不大愿意说起来就是了。张然的爸爸还活着,父母也没有离婚,当初他爸爸说,要去过自己的生活,就走了。没办离婚手续,也没有第三者什么的,几乎无缘无故。他爸爸是个工程师,很早就跟我爸爸认识,二十三岁就改进过汽轮机,算当年的风云人物吧,否则也娶不到我姑姑。我姑姑以前在重工局当统计员,精神完全正常,人也漂亮。其实他们夫妻感情向来不错,谁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我这个姑姑,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印象,脾气怪了一点儿。那时我别的不懂,只感觉到她不喜欢小孩。我爸爸就常说,秀文对谁都不爱,她只爱自己,爱不过来。什么仁义心肠,人情冷暖,对我姑姑来说,不能说完全不存在,反正不重要。可是她长得真美。我们几个女孩,堂表姐妹,自从上了小学,懂了点儿事,都拿她当偶像,但凡她给我们点儿好脸色,我们就都酥成一团。

  星期天在姥姥家,我们都跟在她屁股后头转。她对我还好,因为我在孩子里长得最像她,有一次她还让我穿她的高跟鞋玩。有时她心情好,就教我们唱歌、弹琴,忽然之间烦了,脸色一变,就砰的一声推开门,把我们都轰出去。我们哭哭咧咧的,向我爷爷啊、我爸爸啊这些大人告状,有一次我爸爸特别认真地说,别怪你姑姑,她跟别的大人不一样,她生来就是受宠的。这样一来,我们几个小孩继续察言观色,讨好姑姑。现在想来,小孩真贱。对张然,我们也很少见她像别的妈妈对儿子那样宠着哄着,感觉上她对待张然就像个老师。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姑姑、张然一起走在路上,是到什么地方去,张然结结巴巴地跟他妈妈说个不停,她就回身给张然整理好衣领,嘱咐张然,一会儿人多了,你少说话。张然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姑姑当时的性情就是这样,病却是一点儿影子没有。突然之间,他爸爸什么理由都不说,把自己的几件衬衫裤子塞进旅行袋,说走就走,不见了。姑姑深受打击。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哭得很厉害,在姥爷家大家一起吃饭,无缘无故,她就突然间嚎啕大哭。她的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至于姑父,这些年里,有的人说在上海看见了,有的人说在哈尔滨看见了,

  全是捕风捉影,家里人到派出所登记了名字,报失踪,没有消息,自己去找,

  托人找,都找不到。”

  “一直到现在?”我问。

  “去年找到了。谁料想,他就在新民县,离这儿才六十公里。这里头大有蹊跷。张然得了消息,马上去找,你猜怎么样?他爸爸跟一个女乞丐住在一起呢。在县城以外的一个地方,地名我记不住,反正是农村,靠近一条河,从县城去一趟都要坐半个小时的车。他们住的不是自己的房子,也不是租的房子,根本就不是房子,是蔬菜大棚。以前光听说过野人住在窝棚里、山洞里,没听说有人住在这种地方。这就是他选择的这种生活了。你知道什么是蔬菜大棚吧?”

  “知道,那能住人?”

  “对他来说,就能。不知道他怎么就有了这个蔬菜大棚,买的租的,不清楚,反正去年冬天就住在那里面。张然去找,他爸爸说,我跟你们无关。张然说,可是我是你儿子啊。他爸爸说,过去的事,忘了。张然又说,家里至少有暖气啊。他爸爸说,我愿意住这儿。张然就大哭,说,爸,你知不知道我妈精神都不好了,我也被人打了,你回家陪陪我们,怎么就不行啊?”

  “还是不回?”

  “不回。”

  “说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张然自己那个样子,对我们也讲不大清楚。不过他爸爸在蔬菜大棚里住着是真的。我爸爸不信,以为是张然脑子坏了,臆想的,让他的司机去当地看看,司机回来说,是真的。塑料薄膜上还有积雪呢,里头冷得像冰窖似的,被褥就铺在蒜薹田里,连个炉子都没有。”

  “那种塑料棚子也烧不了炉子。”

  “想必是。司机见他和那个女乞丐可怜,想给他们留点儿钱,大约是一、两百块,他不要,司机给他扔下就走,他在后边儿喊一嗓子,把钱扔在了雪地里。后来我跟爸爸说,你亲自去看看他吧,怎么就不能说服他呢?爸爸就摇头说,这人年轻时就极有主见。妈妈说,要不然,不能把他绑回来?我爸爸叹口气说,人心深似海,一年两年这样是冲动,十年这样,还是冲动?绑回来有用?算了,这人已经不在尘网中了。后来,我爸爸还是去了那个村子,结果人去棚空,蒜薹田里只剩下了一只坑坑洼洼的铝汤匙。你知道我爸爸回来说什么?他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人这一辈子,辛苦劳顿,投机钻营,无非为了‘宠辱’两个字,解脱了也好。”

  “糟了,你爸爸也要跑了。”我说。

  “这我倒不担心,他不会的,”戚敏镇定地说,“倒是你,最好分清我和女乞丐什么的哪个好些。”

  寒假前我忙于毕业实习,不过总可以抽出空来,陪戚敏看场电影,吃顿饭,去动物园看看大象怎么过冬之类。重温旧梦的喜悦很快就变得平淡了,如潮水褪去,花朵漂白了颜色,我不免为之感到失望不安。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倘若鹿畅饮了溪水,切慕便平息下去,世事大抵如此。无论何人何物,一旦拥有,便觉不过尔尔。最美妙的爱只能维持一个星期。只是,对于六年的梦来说,一个星期太短暂了。这几乎是一种目睹着水消失在沙子上的怅惘。

  渐渐地,一个意识潜入脑海:

  这也是世间最平凡无奇的恋情中的一种。

  简直是真理了,可是我甚难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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