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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荧光冷饮店 (1)

书籍名:《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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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局日瓦叫小满贯,瓦文和张大卫罕见地首攻不利,我们有希望打到大满贯。最后四张牌时轮到我出牌,胜利的曙光似乎姗姗来迟,打不到大满贯也可订约稳成。可是,到底该打哪一张呢?

  正在我疑思不决之时,敲门声响起来。门随即被推开,门外站着三个女孩,前头的是中提琴,系着一条绉纱围巾。日瓦问,嘉措呢?中提琴说,后边儿买啤酒呢。日瓦又说,你们迟到了,豆腐吃完了。中提琴说,谁要吃你的豆腐,我们吃牛排去了—我多带了一个朋友来,这是方雯。说着,葱段似的手指挥向了第二个女孩。方雯站在门口,冲我们每个人摆了一通手心—绝对准确地让手平面垂直于我们的视线—是个化了淡妆的姑娘,虽说跟中提琴无法相提并论,也算略有姿色,薄毛衣的轮廓显示胸部甚是饱满。我们也冲她挥动手里的四张牌。这两人霸占了门口不进屋子,挡住了后面的第三个女孩,门很狭小,只露出她身体一侧的轮廓,看上去身段婀娜。只听见她的有点儿沙哑又细声细气的嗓音说:“你们俩快点儿呀!”

  众声杂乱,她们进了屋子,脱了鞋,席地挤在我们身边。戚敏正好坐在我的对面。

  在国产电影里,这种重逢的场景通常是这样的:她惊叫一声,是你?我也惊叫一声,是你?就震惊地盯着对方。旁边的人会看出端倪,试探着问,你们俩认识?我和戚敏中的一个就会说,认识,我们是高中同学。可是事实上,戚敏低着头,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瓦文给大家作介绍。方雯问我,你真是司机?不像啊,你开什么车?我说波罗乃兹。方雯说,真的假的?我发出一阵鼻腔共鸣的笑声,表示这种事何需再问,她转而用目光询问瓦文。瓦文也只是笑。戚敏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旋即垂下头去。瞬息之间,我也咽下了其实尚未准备好的什么话。

  “打完打完,这局打完。”瓦文说,居然坚持完成他必败的牌局。暂时回到牌局中,我花了十秒钟思考该出哪张牌。一共四张牌,三张牌订约稳成,其中一张牌大满贯,另一张牌会宕,我偏偏准确无误地打了最后那张。瓦文和张大卫顿时欢呼起来,日瓦滚在地毯上发出一阵哀嚎。

  她没有认出我来?我想。兀自捏着牌,困惑了片刻。不可能啊。忽然之间,我被自己的一个念头蒙蔽住了:她就是没有认出我来。五年多来,我们正值人生新陈代谢最为迅速而无情的年纪,吸收新的信息,见识新的人,遗忘旧的信息,忘记旧的人,一切匪夷所思的变化都来得极其自然。如果是我见了六年前的同学,也未必认得出。对她来说,我也无非是普通同学罢了。

  完全意料之外地见了她,我心潮难平,话就少。幸好这屋子只在屋角开了一盏灯光很暗的台灯,没人注意到我的神色。既然有女孩,大家也就不再打牌,转而闲聊。须臾,嘉措提着一袋子啤酒进来,于是开瓶盖的砰砰声次第响起,啤酒的气味弥漫开来。我心不在焉,喝着啤酒,耳边只听得瓦文的爽朗大笑和嘉措的插科打诨,以及女孩们清脆的笑声,气氛甚是热烈。方雯脱了毛衣,只穿一件领口很大的圆领T恤。胸部果然可观。嘉措讲着什么,忽然想不起人名,问,拍《套马竿》那个导演叫什么来着?瓦文说,我不知道。方雯甚是诧异:“你还不知道?田丽说你什么都知道!”嘉措说,你别光崇拜瓦文,忽略了日瓦,俄国的事儿得问日瓦,日瓦,是谁来着?日瓦说,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米哈。方雯对瓦文颇为欣赏,笑声中有迎合,也有自然的开心。中提琴的笑声就更为流畅、慷慨,如银勺子敲打玻璃杯般成串挥洒。戚敏的声音少一些,止于适当地融入气氛。

  她不大看我,偶尔摆弄一下米色毛衣和灰色长裙,讥诮地笑笑,不知道是笑说话的人,还是在笑我—如果她其实认出了我的话。

  我只听到她提到那只日本陶罐,问,假的?瓦文说,眼力不错,是伪满洲国时期长春的仿制品。

  听着他们说话,听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原来,前几天中提琴就说好了今天晚上带一个女孩来玩,就是戚敏。方雯是临时加入的。至于戚敏怎么会认识中提琴,她们俩是小学同学。

  我闷声不语地喝了一瓶啤酒。方雯说,我要问问你们几个,让你们跟喜欢的姑娘谈一场柏拉图恋爱,一点儿都不流氓,你们谁愿意?日瓦说,我不愿意。张大卫说,我愿意光流氓不柏拉图。中提琴笑说,你有点儿出息行不行呀?日瓦说,别看斯坦跟斯基年纪不大,他们俩最流氓。我笑笑说,我还真不怎么流氓。方雯问瓦文,你愿意吗?瓦文说,我不知道《套马竿》的导演是谁,你就当我是傻子?这时嘉措说,我愿意。除了中提琴之外,每个人都起哄,说你愿意?重音在“你”上。嘉措正色道,我真愿意,这一点,你们不懂。顿时显得别有格调。

  “没啤酒了。”瓦文说。男的张罗着下楼去买,女的也要跟着,都拼拎訇隆地找鞋、穿鞋,戚敏说:“别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啊,方雯你陪我吧。”方雯惦记着瓦文,说:“我下去呼吸新鲜空气,让斯基陪你。”我就被留下来了。众人消失了,屋子寂静下来,只剩下我跟戚敏两个。

  听着近在咫尺却似乎遥不可及的肖邦夜曲,我呼吸顺畅。这正是几年来我一直企盼的时刻:以平静的、漠然的、无所谓的神情见到她。我想让她认识到,我变成了全新的人,并没有对她念念不忘。

  “司机,还开波罗乃兹,你可真行。”她笑着说,“肖邦有波罗乃兹舞曲,你听过吗?不如夜曲,我觉得闹耳朵。”在暗暗的灯光的斜照之下,她笑吟吟地看着我,终于说:“你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

  她停了片刻,又说:“坐我对面那个姑娘,胸大吧?”

  “大。”

  就这样,我们发现彼此无话可说。我多少次设想过再见到她时会说些什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某个不相干的姑娘的胸围。不过这也许是我们待在一间很快就会人声鼎沸的屋子里之故。

  “太晚了,我得回家了,要不然环路车都没了。”戚敏说。

  她从背包里抽出纸笔,匆匆写了一张便条,放在茶几上。我探头过去一看,写的是:快十点了,再不回家我妈该急了,先走了,借用一下你们的司机和他的波罗乃兹,去车站。瓦文、日瓦,谢谢招待。田丽,《与狼共舞》录像带你周日来我家拿吧,另外方雯让我帮的忙你替我帮吧。

  “我是俄国人的那个斯基,不是这个司机。”我说。

  “知道。”她说,“送我行吗,俄国斯基?”

  我们悄悄地溜出屋子,来到走廊上。别的屋子都静悄悄的,门后偶尔传来一声舞蹈演员的娇斥。我觉得这一切可太逗了。“你不是不认识方雯吗?怎么还帮她的忙?”我问。戚敏说:“其实不是帮忙,是个约定,只是没法直接在纸条上写下来。我答应她要散一起散,谁也不许先走,为了安全—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呀。”我说:“那你还先走?”戚敏说:“不是有人送嘛。有田丽呢。再说,刚才我叫没叫她留下陪我?她自己追着男人下楼去了,怪我?”我不无愕然地说:“还真是滴水不漏。”“我长大了,”她满意地说,“我们都长大了,是不是啊,夏冲?”

  我们匆匆地跑楼梯时,听到另一侧的楼梯上笑语喧哗,瓦文他们正在拖着一箱啤酒上楼来。黑暗中我们跑过了两栋宿舍楼,穿过小广场,经过一个从没见过喷水的喷泉。那是一个芭蕾舞女像,我和瓦文曾研究过她怎么喷水,可是根本找不到喷水口,只能猜测到了夏天她就会把裙子脱下来,蹲下去。

  我们出了大院的大门。我的脚步慢下来,说:“瓦文喜欢你,你看出来没?”她利落地说:“没,我净看你了。”秋天的黑暗如丝绒一般。她低低地笑着,微微喘息。

  “这么莫名其妙地跑了,还拐走了一个姑娘,他们做的豆腐煲特别好吃,恐怕以后吃不到了。”我说。“好大的损失。”“是啊。”我们默默地向前走着。这时她看着我:“你比以前帅多了。”我不免哑然失笑,说:“我?我跟帅,哪里扯得上关系。”

  我们站在了车站上。秋风吹在我因为啤酒而微微发热的脸上,感觉甚是奇妙,既晕乎乎的,又分外清醒。一片落叶正在过马路,被风驱逐着,咔哒咔哒地响着,如昆虫匆忙跳过了水面。

  “你知道我在哪儿上学吗?”她问,然后说了城市另一端的重点大学的名字,“我在那儿学德语。”我说:“听说过。”她说:“学校不怎么好。”

  我说:“比我们那破学校好多了。”“嗯,”她好像沉思着,“你有女朋友吗?”我犹豫了一下,说:“有。”她不假思索地说:“一定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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