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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书籍名:《官位》    作者:郭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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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合唱团,合唱团的尤欣,关于合唱团的建设,佟希仁已赞助50万元,解决了大问题,音乐厅已列入“九五”计划,等待实施。尤欣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无法在一个上午解决,也不是动用市长基金所能解决的。这是个从萌生到完成已经花去了近30年时间的世纪工程,也许此生再没有实现的机会?也许明天就会突然到来?无法可想的事,就暂时不去想它。

  哦,对了,关于汇海收购的问题,已经拖了有半年时间,各种论证和报告都已出台,讨论会和论证会也开了好几轮,但举棋未定的是自己。李海的分析是对的,林九江意识到有一个危险的陷阱正在向自己张开,只要自己一签名,这个陷阱就会令自己陷于万劫不复的地步。明知如此,但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呢?答案已经出来,就是“不”!可是,有一个利益集团守候在门外,这个利益集团虎视眈眈,张开血盆大口,在等待着猎物,可以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由不得你林九江愿意不愿意,你都得做出妥协。这种妥协的结果,可能也就是灭亡的结果。

  面对如此明晰的前景与答案,自己还在深渊的边缘犹豫,无法说出“不”或写出“不”,这是为什么呢?内心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令他如履薄冰。

  是什么把自己推到这种境地,这种啼笑皆非的境地呢?他说不好。但有一点是明确的,20年来,有一种力量在支配着,发酵着他本来就存在着的欲望,以至于这种欲望演化为一种生活的必需,它像海洛因一样,一沾上就再也离不开了,一天没有它,你就会感到一种失落,感到权势受到漠视。为什么呢?

  小青航纯朴直观的村民们,包括老奶奶一家,他们知道喝的洋酒是从哪里来的吗?是用谁家的钱买的呢?包括老奶奶家收下的那些礼物,洋酒和名贵的燕窝,这些市长送的礼物,是林九江用自己的工资买来的吗?恐怕用他的工资也买不来那些东西。人们感激林市长,因为一切都是林市长恩赐的。

  如果这些村民,包括老奶奶知道这些昂贵的礼品,是那些有求于林市长,或巧取豪夺,或砸锅卖铁节衣缩食换来,再进贡给林市长,以换取利益,而又被林市长作为人情送给乡亲们,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难道因为这些礼品转送给乡亲们了,就能减轻这些事情本身的罪恶吗?上帝会做出裁决的。阿门!

  既然想不明白,那么就不去想它。林九江在正午时分命令自己睡去,唯有睡去,才会使他有一种逃脱一切的感觉。

  林九江假寐了一会,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上班时分,李海把打印好准备下发的文件小样让他过目,他挥挥手说,让有关部门签发就行了:“哦,所有文件抄送乔红军同志。”这本是常识,但他却再三强调,是想因此向乔红军说明什么,还是向他示威?雷厉风行地做这几件事是对的,是符合人民利益的,是深得民心且表明了一个政党的立场与原则的。这些近乎迂腐的想法,令他自己发笑。可是,他若不如此,也许就无法平衡。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暗示乔红军,我林九江本质上是一个庶民市长。

  鱼王昌庄园。

  夕阳再一次染红了南江出海口的这一片林地,江与海环抱着的林地在夕阳的红艳中,镶上了一条金色的毛边。这个广南最美丽的地方因为有凶残的藏獒而孤悬世外。鱼王昌黄耀昌赤裸着全身横亘在出海口的沙渚上。他用手机给佟希仁打电话:“出牌吧,兄弟,该出手时就出手!”

  “是时候了,请等候佳音吧!”佟希仁踌躇满志。

  黄耀昌又给张博士打电话:“明晚我要请客,把该请的客人都请来。地点?当然就在鱼王昌!名单?你比我更清楚。好了,礼品?每人二粒(二万元),车马费嘛!”

  “请不请老江?”

  “请,请,当然请,公安局局长嘛,自然要请。”

  黄耀昌刚挂机,又给张博士电话:“还要请一个最重要的人物,乔红军,广南的皇帝,最值得请的一位爷。好了,准备去吧!”

  夕阳完全沉落在木麻黄林地后面,大海一片昏暗,南江上绚丽的船灯,像人间偷窥的眼睛,在黑黝黝的夜空中,如流星般划过,和萤火虫一起争夺黑夜。

  藏獒在林地深处孤独地吠叫,一声声凄厉而苍凉的叫嚣撕人心肺。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惧的,不是藏獒,而是驯养藏獒的人。这些人,以凶残的心性,去扭曲和提取人性中最残忍的部分,将它们灌注在动物的兽性中,并将这兽性发扬光大,推至极致。鱼王昌就是这样的人。

  佟希仁心情很好,他自从在白宫与孙丽红幽会回广南之后,有一种释放了的轻松感觉。多年来的期望,那种一朝实现的志得意满,令他心情愉快。回忆与孙丽红在一起的时光是令人陶醉的,成熟的女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肉体的交流里有一种东西把它们重新胶合起来,他在与孙丽红的交流中获得这种重生。

  他如约给孙丽红的金卡打进10万元,孙丽红通过秘书台给了他信息,表示深深的谢意。在一个女人患难之时,他伸出援手,这点给了他无穷的满足感,他确信这个女人有一天会知恩图报,只要澳门的黑帮刀下留情,“明天会更好”对于她而言,就不仅仅是一首歌,而是一种生活与爱情。他不知道她此刻游走到哪里,也许已经不在人世间。这一切并不影响佟希仁对她的思念,以一个强者的心态去思念一个风雨飘摇中的女子,是一种多么傲然的情怀啊!

  真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啊!陈大有深陷是非,孙丽红只好屈尊佟希仁麾下,平日所不齿的佟希仁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将因之终身感激。人生的妙处就在这里。想到这里,他觉得应该进入主题了。

  佟希仁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电话通了,是林二妹接。“您好,林姐,请找林市长。”

  林二妹有些犹豫,还是叫林九江来听。

  “喂,哪位?”林九江毫无感情的话。

  “市长,您好,我是老佟。”

  “这么晚,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听说汇海收购项目您批准了?”佟希仁故意编造谎言。他想看看林九江如何反应。

  林九江显然很紧张:“谁说的?根本没这回事。这是不可能的。”

  “哦,又有人造谣,真可恶。市长,那您看呢?是能批还是不能批呀!”佟希仁有意让林九江发火!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要集体讨论的。”林九江自认为回答得很得体,很坚决,真正的言简意赅。

  “听说论证会都开过几回了,怎么还没统一意见呢?”佟希仁越发放肆。

  “老佟呀,你这是干什么呀,怎么说起这些话来呢!汇海收购项目不是小事,要从长计议的。你关心点别的事吧!”林九江有点生气。

  “市长大人,你别误会嘛!我只是关心市政建设而已。”佟希仁阴阳怪气。林九江明显感到一种危机,他居然这样,说明他将会有什么背叛行为。

  “好了,市长,打扰您了。我想汇海收购项目您最终还是会批的。”佟希仁得寸进尺,把林九江气坏了。他有点失态地挂断电话。

  林九江左思右想,这个佟希仁是中了什么邪,他居然如此放肆。其中必有缘故。

  林九江心情很烦,百无聊赖,便去翻阅傍晚才送来的信件书报。他一件件地阅读,拆开,突然触到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硬物,拆开来看,是一张光碟。光碟上贴着打印着的几行字:“免费观看精彩内容!片名:举世无双--林九江销魂记。”

  霎时,林九江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双目呆滞,他大约猜到里面会是什么!一场巨大的讹诈开始了。

  林九江把光碟放进DVD机,画面清晰,不堪人目。林九江在某宾馆里,和女人们鬼混的镜头,像电视连续剧似的,一幕幕的,丑态百出……

  林九江脑袋“嗡”地炸裂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从未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无须去记忆这些画面发生的时间空间,千真万确的画面,任是谁都无法狡辩。林九江六神无主,极度惊恐似稻草人摇摇欲坠,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始作俑者是谁?这都不重要了,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刀山火海,威风扫地!斯文扫地!身败名裂!试问谁能平安逾越?

  无人能知林九江此刻的心情,他惊恐万状的程度。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其实是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罗网,只等他涉足其中,多少年前就早有预谋。林九江啊林九江!生命已到悬崖边,你跳也罢,不跳也罢,全无生路。

  林九江像一堆棉絮瘫在沙发上。他不敢去看DVD的画面,他关上机子,取出光碟,只见光碟上还有一行小字:“市长,有事请电86745210。”

  这明显是讹诈,他暂时还不知道这是政治讹诈,只要是讹诈,就是还有解脱的机会,怕就怕自己无法满足这种讹诈。

  他想打这个电话,又害怕打电话后的结局。

  他犹豫着,他本想叫林二妹,让她出主意,该怎样应对。可是,怎么说呢,难道让她看光碟吗?他同样犹豫着。

  他想给老江打电话,又骂自己愚蠢。给佟希仁打?想想他们可能是同伙。如果真是佟希仁,那为什么呢?他忽然记起佟希仁电话里的那种做派,他分明在暗示什么,分明已知要发生什么,他怎么敢用那样的口气与我说话!是不是他干的?至少他参与了这件事。他回忆刚才与佟希仁的对话内容,更是一身冷汗,他们不会是为汇海收购项目吧,以此来讹诈我,迫我签字?他明白了,恍然大悟。

  如果是这样。事情更其严重,他知道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走到生命尽头了。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平生第一次有了山崩地裂的痛切体验。

  他拨了光碟上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喂,您好啊!”仿佛已知打电话的人是谁,仿佛专门等着这个人打这个电话,仿佛早知这个人一定会打这个电话。

  “我是林九江。”林九江声音有些发抖。

  “您好,市长大人,有何指教?”声音坚定而且戏谑。

  “你们准备干什么?”林九江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怖。

  “不干什么,不过,光碟的母带和流通带很多,足够发行全中国。”

  “你们有什么条件?”

  “当然,有条件。很简单,请市长大人略微抬抬手,在汇海大厦收购方案上签个字,举手之劳嘛!何乐不为?”

  “如果我不呢?”

  “那就名扬四海,贻笑万年了。”

  “可不可以是别的条件,比如钱?”

  “钱?当然可以,4亿2千万,想必市长付得起!”对方说得很轻松。

  “你们是什么人?”林九江努力回到市长的威仪。

  “地痞、流氓、无赖、土匪、恶棍,任你怎样想都不为过!不过,你可以叫我张博士,真正名副其实的博士,不是广南领导博士班的影子博士。”

  张博土?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可不可以有别的通融?”林九江几乎是乞求了,他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全是最重要的。他采取商量的口气。

  “当然可以通融,我们很愿意高攀与市长做做朋友嘛!”对方始终以一种玩弄的口气在说话。

  林九江突然悟到,最终不过是鱼死网破,如果自己无所谓了,他们也就没有办法。他心一横,冷笑了一下:“你们就公开吧!我无所谓,我是不出卖原则的,你们也不会得逞,我豁出去!大不了也就是个生活作风问题。”林九江奇怪自己忽然有了勇气。

  “这自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们早已为你安排了这个结局。可是,市长大人,这值得吗?你的所谓原则,对于你来说早就不存在了。我这里有一张单子,是近10年来你各种收入的基本数字,用中纪委的话说,是索贿受贿,不明财产的清单,还有一些人命关天的事呢!这些我们自然也希望中纪委认为也是生活作风问题。市长大人,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嘛,我们不会坐视不救的呀!”

  林九江大惊,他真正的惊怕是从这儿开始的。

  黑帮里也有这样的人?绵里藏刀,含而不露,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清单?从哪儿来,人命关天,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究竟掌握了什么?林二妹又背着自己做了什么?他越想越怕。他相信对方已不仅仅是讹诈,他们对自己的一切早就暗中调查得一清二楚。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地说:“你们想讹诈?也不想想面对的是谁?”

  “这就见外了,怎么叫讹诈呢?市长大人千万别误解了,朋友们的一片心意嘛,市场上有人想做市长隐私的买卖,我们出于友情,先向市长大人通风报信,怎么说是讹诈?这个词语不太好听,简直是难听。市长大人,凡事大而化之嘛!我们当然知道面对的是谁?市长大人林九江,广南市委副书记,1949年生于……还要我把市长大人的履历如数家珍吗?不过,我们现在也很想知道面对的是谁,还是广南市市长林九江同志吗?”

  林九江无地自容,自然也无计可施,无话可说。他心乱如麻,早已大汗淋漓。

  林二妹像鬼魂似的站在门边,那门像地狱之门。不知她站了多久。她清瘦的脸上,锐利而明澈的眼睛里有许多的忧虑,她怜惜地看着林九江。不知她听到了什么?林九江羞愧地绝望地求救地望着她。她是他的女神,是他唯一可以求救的灯塔。

  电话里的对方见他沉默,也很大度,似是安慰他,简直是讥讽揭露他:“市长大人,您还有一点点时间可以反复考虑,我们不想也不会逼您,相信您最终会选择和我们合作。你不必太过虑,太伤感!你早就与共产党离心离德,分道扬镳了,你只不过借共产党的名义,以革命的名义,为个人谋利益,可惜呀!共产党养了个恩将仇报的市长。”电话挂断了。对方太相信林九江会再度打电话给他们,而且很快。这个电话是专为林九江市长准备的。

  林二妹走过来,把林九江的脑袋揽在怀里。她真的流泪了,眼泪如泉水奔涌,洒在林九江的头发上。也许她全知道了,林九江想。

  她拿起光碟,双手用力一掰,光碟断成两片,她继续掰着,直到再也掰不动。她仇恨的眼神里有一种无奈的冷意。她是一个不会坐以待毙的女人,她又是一个洞若观火的女人。生命于她是为弟弟林九江的一种义务与责任,这在她出生时就注定了,在她9岁时就被告知了。

  黑夜已经过去很长的时间,但在林九江这间屋子里,似乎一切都静止凝固了。此刻,林九江才痛切地哭泣,一个男人无声的哭泣。夜静得眼泪滴落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林九江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恐怖夜晚,也能听得见他7岁那个遥远的风雨之夜吗?整整45年过去了,两个相隔半个世纪的静夜,冥冥之中有一种坍塌的命定。

  老天一定会怜悯那对双双死于倒塌的炭窑之中的农民夫妇。

  天落雨了,淅淅沥沥的。落雨的广南是尤其美丽的,曾经是沙田水秀的地方,沙地里淤积了太多人生的血泪和世世代代的甘甜,自然也埋藏着许多折戟沉沙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很快就让人们遗忘,倘若偶然被提起,那也已经是书中的话题了。

  如果至今依然是一介平民,或如双亲一般,只不过是胼手胝足的农民,安于天命,终于天年,或者如幼年的同学,只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陋室夜读,红袖添香,依然是淅淅的雨,依然是落雨的广南之夜,依然是残灯如豆,冷月入屋,也比这夜的痛苦与恐怖强上千倍万倍。为什么不呢?为什么非得企求那么多,获取那么多?这一切到头来又有什么用?

  林九江毕竟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将,他不会就此罢休消沉听凭坠落的。

  他想起了一戈,重温了那天《广南晚报》关于一戈报道的印象。此刻,他真的很羡慕一戈。他壮烈沉海的命运真的令人羡慕。

  虽然一切都未真正到来,可是,许多要做未做的事,似乎难以为继。

  他终于站起来。姐弟俩始终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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