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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籍名:《官位》    作者:郭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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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欣悄悄地走出酒吧。她不想打的。好多辆闪着黄灯的的士缓缓地跟着她,她自顾自在人行道上走着。一个人,很好。很多年了,没有深夜一个人这样走着。一戈在的时候,如果她上夜班,一戈会到电视台接她,他出海的时候,是一凡来接。

  已经是凌晨2时了,街上偶有行人。闪着霓虹的酒吧和歌舞厅依然门庭若市,门口停着排成长队的出租车。街上流荡着烧烤的味道,有些肉的焦味、孜然和花椒的香味。一个年老的乞丐弓着腰,衣衫褴褛地沿墙跟走着,在尤欣面前停下来。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他伸出弯曲变形的手掌。她从坤包里摸出几枚硬币,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上。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弓着腰蹒跚而去。她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望着他在路灯下长长的身影,那身影一直横穿马路,汽车从那影子上驰过。

  天有些冷,冷风在空旷的大街上很缓慢地穿行,卷起黑色的塑胶袋,呼呼地叫着,飞过头顶。深夜的城市是肮脏的。初春的寒冷是毫无道理的。一戈是在冬天沉海的,海水自然很冷,他是站在甲板上和“东江一号”一起沉没的。他的身体自然也随海潮而去,不知漂流到何方?他终于遂了自己的心愿。她突然感到心脏很痛,一个踉跄,连忙扶住马路边店铺的铁闸门,把闸门碰出一阵连续的金属声响。

  冰冷的海水是如何融化这个坚强的韧性如铁的男人的?他坚实的肌肉和如铁刷子般的头发,曾经令她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无坚不摧的男人。没有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压倒他,消灭他,打败他。但是,他还是去了。是他打败了大海呢?还是大海收藏了他。

  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戈和林九江。两个如此不同的男人,一个是这样地熟悉,一个是那样地陌生。她实在无法对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做出恰切的评价。

  自从那天晚上林九江邀她去广北山中温泉,他们通过一次电话之后,林九江再也没有来过电话,但她感觉到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很少给她打电话或约见她,但她感到这个男人无处不在的顾盼。这份默默的执着也许在别的女人看来,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情感。尤欣有时也很理性地认同过这种理论:一个默默地爱着你又不去骚扰你,尊重你的男人,难道不值得你去尊重与珍惜吗?

  可是,在她内心,始终有一种别样的声音,一种无法领受的排斥。执着与默视并非一定能够说明爱的投契。和一戈在一起时,你会被那种铁一般冰冷但异常强有力的冲击顿生一种被疯狂爱着的深刻,一种因深爱而产生的眩晕。那眩晕是灵魂的甘霖,任是什么东西都无法比拟的。它纯粹到与一切有形的东西剥离得一清二楚。而林九江,即使你已经感受到他没有说出的铺天盖地的爱,你也依然对此心存警惕。

  尤欣走过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已经看到电视台宿舍自家的窗口了。虽然那窗口漆黑,但她能准确找到它。她想了一路,心慢慢地被自己的思维烘热了。

  街口有一个叫“深蓝”的通宵酒吧,是一个法国人开的,这个法国人娶了一个中国女人,女人在广南大学教法语。他从法国来学中文,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相爱了。法国人没有走,留下来开了这个24小时营业的酒吧。

  酒吧里此刻没什么人,她想坐坐。

  她在角落里的吧台找了一位座位。那位叫科林的法国人马上给她送上来一杯带青柠的冰水。她对他笑笑,要了一杯威士忌和一听苏打水。

  另一张吧台那儿,坐着一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的青年,他剪着短发,短发用摩丝做出很时髦的发型。尤欣一进来,他就一直凝视着她。法国人给她送过来威土忌的瞬间,他坐了过来,同时很礼貌地问:“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吗?”他的口吻跟电影里的对白很相似。她漠然地点点头。

  “我叫阿辛,马克辛姆的辛。”

  她笑了。“不就是辛苦的辛吗?”

  “没错,我不喜欢谈辛苦。”他很坦率,笑起来很好看,也很单纯的样子,是样子而已,尤欣心存警惕。不过,对一个与儿子一般年龄的男孩,你警惕什么?她很想对他说,我已经48岁了。

  “我认识你。”这位叫阿辛的男孩一点不生分。

  “认识我的人不少,这并不奇怪。从电视上?”

  “不,你住在上面403。我知道你现在单身,一定很寂寞!”

  “那又怎么样?”尤欣觉得这男孩很世故,她猜出他是做什么的。

  “那就需要有人陪,陪说话,各种各样的陪,凡是需要做的,都可以。”阿辛说得十分露骨。

  “为什么要这样?”尤欣奇怪自己为什么如此平静地和这样的人交谈。

  “很简单,为了钱,和那些被大款包的女人一样。没什么不同。”

  “那你是说……”尤欣还是说不出口,但阿辛明白了。

  “对,希望这样,我刚刚结束了一单生意,包我的那位女士跟先生去了,那人的大奶死了,她转正了,我也失业了。”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包你。”尤欣直截了当。

  她想就这个人了解这种男孩和他们的世界。这倒是一个机会。

  “因为你已经独身了,你还需要男人,我很适合做这个工作,两年前我大学毕业……”

  “你是大学生?”

  “对,学中文的。我们可以有共同的话题。”

  “可是我并没有钱,包不起你。”

  “钱,不会没有,多少而已。要看对生活质量的选择,钱,对你而言,不是问题。”阿辛谈问题很透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以有许多工作选择!”

  “这是选择过许多之后的最佳选择。”

  尤欣突然沉默。社会变化得多快啊,十年前,你只能在外国电影上看到这样的情节,可是,现在这些情节发生在中国青年身上。他说得一点也不沉重,反而很轻松,像在说别人的事,像谈论做作家、做演员一样谈论做鸭。尤欣一直在回避“鸭”这个字眼。

  “我自觉很帅,健美,有文采,读过许多浪漫小说,懂得安慰女人同时取悦女人。这就是我的优势和特长,我为什么不利用呢?我能使女人快乐。当然,女人们应该回报我,谁也不欠谁,按质论价,给多给少都可以,我不计较,因为不是零卖,是批发,所以,我从不计较。”

  惊世骇俗!很奇怪,尤欣并不十分反感阿辛。他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只要愿意包你,什么年龄、长相都不计较?”

  “我是商品,被选择的,所以,不应太多计较,当然也不是别无选择。还有一个缘分的问题。”

  “不可以利用你的优势做点别的吗?”

  “当然可以,不过,用这种资源实现原始积累,再去做别的,这也是一条路。我在农村长大,农民太苦了,我不是不能吃苦,是不愿意吃苦。既然吃苦每月挣500元、1000元,不吃苦却可以两倍十倍于此,为什么不呢?和有品位又有钱的女人在一起,有什么吃亏?

  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试试,不行,立马走人。”阿辛的坦白是惊人的。他的坦白里还有一种涉世未深的无知。

  “这是我的手机、呼机,需要的话可以找我,零卖、批发都可以,价钱,随便给,没问题。我就是这样,我与那些在‘梦幻’和‘雪城’里坐台的鸭有所不同。我还讲究一点缘,一点情趣。”

  他递过来一张卡片,上面是电话和阿辛的字样,没有地址及其他。

  阿辛不再说话,尤欣感谢他说了这么多,忽然觉得竟没有为他叫一杯酒,她挥了挥手,问阿辛:“你喝点什么?”

  “喝啤酒吧,黑啤,健力士。”阿辛对法国人科林说,法国人与他很熟络,“再加一只生鸡蛋。”

  法国人对这种充满东方神秘主义的吃法早已融会贯通。他用很流利的中国话说:“很补的,你顶呱呱!”他伸出大拇指。

  “很补是什么意思。”尤欣指着漂浮在黑色啤酒上圆圆的生蛋黄。

  “补肾,壮阳。我天天要这样喝几次的。质量很好。”阿辛孩子气地撑起他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你摸摸看。”

  “天!”尤欣不再说什么。这间“深蓝”为她上了一课,她自认不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但如此切近地与一个被叫做鸭,称作社会渣滓的青年,在凌晨的酒吧里谈性,谈性交易。真是不可思议。近乎天方夜谭。如果一戈还在,如果一凡不疯,如果……会吗?

  她买了单。阿辛把放在桌上的卡片捡起来,放到她面前。她收起它,说:“也许我会与你联络。”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她无法解释自己收取阿辛卡片的动机又是什么。

  阿辛很平静地说:“谢谢,谢谢你请我喝黑啤。有空请呼我。24小时恭候。”

  尤欣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认为阿辛可耻。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她甚至没有想过这个字眼。这很不正常。在离开“深蓝”时,她竟然主动地和阿辛握手道别。她看到阿辛的眼睛有些潮湿,在夜灯下分外清晰。那是在他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潮湿。究竟谁感动了谁呢?

  她在四楼的窗口,遥望街口霓虹灯下的“深蓝”。阿辛一定还在那里。她有一万种理由批判阿辛,但同时一定也会有一万种理由为阿辛辩护。哪个理由都不一定正确或至高无上。如果每一个人都不虚伪地生存且理性同时不失同情地面对世上的一切,也许生活会是另外的风景。

  今晚怎么啦?经历了太多的事,她有一种写作的欲望。她翻开日记本。自从一戈沉海之后,她曾一度不能自拔,没有了记日记的雅兴与心情,她甚至不敢用文字接触一戈的名字和他的一切。此刻,她想记下今晚的经历。

  在日出时分,这个月份最后一天的阳光照在窗棂上时,尤欣伏在书桌上睡去了。

  桔黄色的灯依然亮着,在阳光下失去了它的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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