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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官位》    作者:郭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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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版右下角有一篇不足千字的报道,说是日前在南海海域触礁沉没的“东江一号”万吨巨轮,船长一戈在全体船员安全获救之后,拒绝登上救生艇,在100多名船员的目睹之下,随万吨巨轮沉海,救生艇上哭声喊声一片。一戈24岁的儿子,三副一凡在救生艇上眼见父亲壮烈沉没,顿成白痴,后送广南市精神病院,至今未愈……文章客观报道了事件全过程,却未做任何评论,关于此事件再也没有任何后续报道。

  第12版还有一条与广南市有关的新闻,这则新闻只有400多字。报道说,近日,远在酒泉至新疆的高速公路上,一辆三菱吉普遭遇车祸,司机和随车人员当场死亡。吉普车车牌是远在黑龙江省某市登记的,后证实是假车牌。车上除了两个坚固的黑铁皮箱外,别无它物,铁皮箱里藏有上千万元的巨款和大批金银首饰,价值在500万以上。车上唯一的文字资料是司机的身份证。经查,身份证也是假的,但号码是广南市签出的真实号码,拥有该号码的人与司机身份不符,该人已失踪10年。至此,该案便成无头公案。除了钞票和金银首饰是真的外,整个事件涉及的东西全是假的,可见运载这些钱财的主人之老谋深算,各种可能性都事先想到了。其防范与保密达到最简单同时又最保险的程度,车祸虽始料未及,但幕后人却能未雨绸缪。

  这则新闻虽然耸人听闻,玄机四伏,但是,在皇皇几十版的《广南晚报》中,它还是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但公安部门投石问路的企图是显而易见的。

  没有更多证据证明这个案子与广南市有更多联系,但由公安机关公布的这则新闻似乎隐隐约约地在透露一种什么信息。起码说明在公安部门看来,它绝对不是一次正常的运款行动,在金融流通如此便利先进的情况下,若非有什么隐情,一般人不会采取如此原始的方式运款。这显然与某个重大案件相关。所有读者都会有这种判断。

  市长林九江在下班前读到这份晚报。

  他倒是无意但很认真地读了关于沉船的报道,他觉得一戈这个名字有些熟。他似乎在某次会议上见过这个人。哦,对了!一戈也是政协委员。船务公司是中央直属单位,和市里没有太多的业务联系。那次新船下水,他作为本市财政局长应邀参加了下水仪式,在午宴上他见到新上任的船长一戈。那时他就觉得有些面熟,却始终想不起这之前曾经在哪儿见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见到一戈的瞬间,心头会浮起一种警惕,这个人的长相太令人想起一些什么!是什么呢?在他印象中,一戈是一个仪表堂堂、很注意衣着修饰的男人,他不苟言笑,脸色严峻而且布满沟壑。林九江觉得这人过于威严,很难相处,于是,在酒宴上,他们虽然坐在一起,但始终没什么话说。

  这已经是5年前的事了。林九江读着文章不禁有些伤感。何苦呢?他在心里说。他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里也有同样的情节。他坚信一戈是受了电影的蛊惑。不过这个人终于消失了。林九江心头有一种轻松,这是毫无道理的,只能归之于他不太喜欢这种从外到里都给人以震颤感的长相。

  林九江原来是半躺半睡在大班椅上的,但他读到一戈的儿子一凡目睹父亲沉海的文字时,他不自觉地坐直了。

  林九江按响了叫人铃,秘书李海悄无声息地隐身入屋,十分恭敬地等着上司发话。

  林九江把报纸对李海晃了晃:“明天你到市安宁医院看望一个朋友,他叫一凡,给他送点慰问金和礼物,代表我吧!”他把话说得很疲惫。

  李海一边记录,一边走过来看那份报道。

  “明白,我明天一早就去。哦,对了市长,大家都在议论酒泉车祸案呢!”

  “什么车祸案!”林九江异常警惕。他努力睁大他那细如线缝的眼睛,直视着李海。

  李海搬过《广南晚报》,迅速地翻到第12版,把那条很不显眼的小新闻指给他看。

  林九江迅速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浏览。

  “一则小新闻而已,有什么好议论的!”林九江若无其事地把报纸一摊。报纸散落在地板上,李海忙弯下腰去捡。

  林九江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已然光秃、月朗星稀的前额。李海直起身来,无意中见到林九江抹汗的神态,忙给他递过去纸巾。这个举动让林九江终生难忘:难道自己这么容易失态?不过是一宗车祸嘛!但他还是很想知道下属们在议论什么。

  李海揣摸出林九江的意思,便轻描淡写地说:“还不是又幸灾乐祸,说不定又要揪出大贪官。真是无聊。”

  “不能这么说,不过这车祸也离奇,一点线索都没留下,这是天意!”林九江脱口而出。李海倒没在意。林九江话一出口,却把自己吓个半死。

  他的心绪很坏。本到下班时分,他不想离开这个办公室,让李海先出去,他想再待一会。李海很小心地问:“林市长,今晚是金蚂蚁佟总请客,你答应的,你看,”他看了看表,“已经6点1刻了。”

  “你先出去吧,一刻钟后我下楼就走!”他有些魂不守舍,一改平时的和颜悦色。他在公众场合的衣冠楚楚、温文尔雅是出了名的。所以那次在一戈面前,顿生自惭形秽之感,这也很令自己大惑不解。可能是一戈的船长礼服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权威,他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林九江踱到窗前。

  市政府大楼是在原国民党市政厅的基础上改建的,自然,其富丽堂皇的程度已不是五六十年前的市政厅可比拟。他从来就反对把办公室装修得美轮美奂。但这是前任的事,他也乐得逍遥。在他任上,他从没给办公室装修拨过一分钱的款,他常常在各种场合宣扬他的理论:8小时之外,办公室就是一座坟墓,没有必要给一座坟墓锦上添花。“帝皇思想!”他反复强调8小时的工作场所,能够工作就行。

  窗外,南江蜿蜒地穿过这座城市,南江两岸高楼林立,广南在10年前撤县设市,与周围5县合并成为一个地级市。林九江在4年前从地区财政局长的位置上当选为市长,今年是本届市长最后一年。

  林九江下意识地回望那张还在轻轻摇晃的大班椅,他在这张椅上已经坐了4年,自己还能在这把交椅上坐多久呢?他心中没有太大的把握。这事太复杂了,稍不留意,真个身败名裂,从来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恐惧。

  报纸上轻描淡写的车祸报道,他完全能够在脑海中组合成一幅血淋淋的图画。很庆幸的是,两个人都死了。怎么会这样?他想不出公安机关以这样的方式来报道此事,意欲何为?而且目标迫近广南市,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

  他迅速地走到办公桌前,拨了一个电话。他在等待回音的瞬间,还在犹豫该不该打这个电话。几乎是在接通的同时,他听到话筒传来轻柔的女声。他马上挂断。

  他听见自己一阵怦的心跳。

  李海蹑手蹑脚地隐身而入,征询地望着林九江。

  林九江挥了挥了手,非常轻松气贯长虹地说:“走吧!”

  他坐在车上,对李海说:“给老江打个电话,请他一起来喝酒。”老江是公安局长,姓老名江。李海打通了老江的手机,把手机递给林九江。

  “小老弟,在哪里忙呢?”林九江亲近的语气令老江受宠若惊。

  老江说正在执勤,江北那边发生一个案子,一个三陪女被杀,陈尸出租屋,三天三夜无人知晓……

  “这种事还得局长大人亲赴现场吗?忙完了过来,等你呵!一个小时?可以,没问题,就一个小时,7点半吧!当然,工作第一嘛!节目,什么节目?哈哈哈!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好了,等你呵!”

  “老板!”李海欲言又止。

  “什么事?”林九江见李海吞吞吐吐,有些警觉地问。他觉得李海这些天似有什么话说,却如鲠在喉。

  “老板,广南大学通知后天考博士外语,您看?”李海只好直说。林九江曾交代他想办法,找人通过这一关,他找遍了几个同学,都无计可施。

  林九江沉默不语,心想这个李海真不会办事,这等事还要问吗?他心中气恼,干脆把头靠在椅背上,把身子放低,假寐起来。李海见状,顺手拉过一条毯子,盖在他双腿上。林九江竟舒服地打起鼾来,他就有这个本事!一上车就睡,一下车便精神焕发,精力无穷。

  林九江突然说:“你看着办吧,没办法就算了。”刚才还鼾声四起,突然间他又说起话来,把李海吓了一跳。这并不是常有的事。

  “那好,我再想想看吧!”李海答应着,心里却暗暗叫苦,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冒名顶替吧!可到哪儿找一个52岁的枪手呢?

  金蚂蚁大酒店是广南市唯一的五星级酒店,老板佟希仁是出口转内销的港商。佟希仁原来是广南市属县麦地县的一个农民,20世纪70年代初中毕业后当民办教师,1983年辞职到麦地开金矿,承包了县里的一大片矿场。20年间从一个郊县民办教师变成身家几亿的港商。1990年初广南设市,他投资一个多亿建成金蚂蚁大酒店,去年评为五星级酒店,是广南市最高档的酒店。大厅悬挂着他和某国总统的巨幅合照。

  对这幅合照,他讳莫如深,每每有人问起,他都含而不露,似有无比玄机,一副让人猜去的深远意味。依李海私下对林九江说的,在某国,只要付上一笔不算昂贵的费用,即可与总统合照。某国人并不以为花钱与总统合照有什么特别荣耀。林九江听罢也只是笑而不语。他去某国考察过,大约也知道些许行情。只是他不愿意在李海面前说破,亵渎他与佟希仁的友谊。

  佟希仁西装笔挺,早就候在酒店门口。林九江见佟希仁在门口恭候,忙嘱咐司机阿男把车开到宾馆后门。他不想太招摇。正是晚餐时分,酒店左侧一层裙楼是广南市最火暴的“鱼翅鲍酒家”,三楼是夜夜笙歌的桑拿、按摩、卡拉OK一体连环的歌舞厅。酒店停车场已停满各式小轿车,前后车牌都被遮住了。

  林九江从后门进入大厅,径自坐电梯上顶楼。那儿有总统套间,佟希仁长期免费供他使用。说是长期,他一个月也就来那么三五次。可佟希仁硬说是即使他不住,那总套也一定是空着的。林九江对此存疑,但也不必说破。李海轻车熟路,用不着吩咐,他目送林九江迅速地进入电梯,才快步走到门口,叫上佟希仁。

  林九江来到顶楼的总统套间,门虚掩着,他推门便进。佟希仁早就安排服务小姐提前开好门,每次都是这样。林九江从一开始就嘱咐佟希仁,他住进来有一个原则,就是不让服务小姐进房侍候。他有他的理由,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常常光临此地。他也明知此举乃掩耳盗铃,但处处收敛些总没有坏处。

  老江要一个小时后才到,林九江想先洗澡,心想找个小姐来搓搓背最好,可看看时间又嫌太仓促,想让老江晚上再安排。他把自己整个陷进沙发里,茶几上是今天的《广南晚报》,那则车祸的报道一下子又充塞了他刚刚松弛下来的脑际。他下意识地扬起那报纸,把它扔到电视机后面去。

  一种隐隐的由远而近的恐惧慢慢弥漫他的全身。人算不如天算,他宽慰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

  随着轻轻的叩门声,佟希仁与李海走了进来。林九江又是精神抖擞,握手,寒暄,他拍拍佟希仁的肚子:“又发福了,真福气啊!”

  “哪里哪里,托市长大人的福才是。”

  两人都莫名其妙地大笑。

  佟希仁搓着双手,十分谦恭地说:“老板,先用餐怎么样?”

  “等等老江。”林九江慢悠悠地说。

  “那好,我先去准备一下,”他又对李海说,“大秘,老江局到了再电我,我上来带你们下去,在金海滩。”佟希仁殷勤备至。他叫市长老板,叫李海大秘,他的原则是让人舒服就是好收成。

  佟希仁走后,李海到浴室里给浴缸放水。林九江见状,说:“小李,我自己来,放水都不会吗?”他说着走进浴室。李海忙把洗发水和沐浴露摆放到浴缸边沿的茶几上,又到衣橱里取来烘得干暖的浴袍和浴巾。

  李海倒了一杯法国干红,他把泛着红宝石光晕的葡萄酒放在茶几上时,林九江已经全身浸泡在漂满泡沫的浴缸里了。

  “老板,我到隔壁等您!”李海在隔壁有一间房,也是佟希仁安排的。李海想趁机给家里打个电话,有半个月没与父母联络了。

  他正想用宾馆的房间电话给父母打电话,手机突然响了。电话号码很陌生,他正犹豫接不接这个电话时,电话挂断了,他的BP机也响了,还是这个电话号码。他忙着拨返回呼叫键。

  “我是林布,李秘书,您好!”很悦耳的女声。

  林布?李海一时语塞。记不起这个叫林布的女孩是谁。他一个劲地“嗯嗯……”

  “我是林布,那天在苏格兰牧场酒吧,忘了?对不起!很冒昧,有个事求您。我是江雪的朋友,叫林布,记起来了吧?”对方有些语无伦次,声音愈来愈急促。

  李海终于记起来了。半个月前,他和同学江雪一起去一个叫苏格兰牧场的露天酒吧喝酒,江雪约合唱团的几个女友一起来。

  李海马上很客气:“哦哦,当然记得,慢慢说,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一个朋友叫雅兰,她让人害了,关进看守所了。能不能帮帮忙,出来一下,我们见面谈。”

  “现在?”

  “对,行吗?谢您了。”林布都要哭出来了。

  “现在恐怕不行,我还在执行公务呢!”

  “呵,是这样!”对方显然很丧气,“那,多晚都行,我们等您。”

  李海想了想,说:“那好吧,到时我给你电话,起码也要到11点以后吧,不过,我不一定帮得上忙。”李海极不愿意把自己拖进这些事情里去,只好敷衍她。

  林布喜出望外,她本不奢望李海会帮忙,一面之交而已。江雪就站在她旁边,让她给李海电话,是江雪的主意。“他对你印象不错,你打电话一定行。”

  林布只是不明白江雪为什么不亲自给李海打电话,按理说江雪更有资格求李海帮忙。江雪狡黠地说:“各人有各人的资源,雅兰是你的朋友,救她的事,当然得你亲自出马,否则,做什么朋友?”

  林布是个很有味道的女人,歌唱得尤其好。

  那天李海去苏格兰之前,江雪请他也去合唱团的排练场,100多个合唱团员,一色的女性,从10几岁到50多岁,形形色色的女人。李海早就知道本市有一个业余合唱团,经常代表本市各界到外省去比赛,变换着各种身份,赚点赞助费,经营得很困难。团员大多是些曾经辉煌又无法再度辉煌的女人们。

  那天,是林布领唱。她把《孟姜女》凄婉绝伦的哀诉表达得极好。那种悠长的无字和声,从她的嗓子里流出来,变成很黏稠又很阻塞的呜咽。李海无法评论,但他很会欣赏,或者说很容易被感染。

  她不是很漂亮,但有一种凄美的冷艳的神态,一种风尘仆仆的在路上的味道。这是令李海十分向往的。

  有人敲门,服务小姐悄声怯怯地说:“先生,佟总他们请您下楼用餐。”未等李海反应过来,服务小姐已无影无踪。

  老江已在金沙滩等候,佟总陪着林九江和小李步入包厢。包厢富丽堂皇,液晶超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联播”。

  老江迎了上来,和林九江握手。“客气什么!请就坐,请就坐。”林九江双手作揖。扶着老江的肩膀,为他让座。老江个子矮小,在高大威猛的林九江面前,公安局长的威武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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