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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书籍名:《官位》    作者:郭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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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起春天和乔林最后在一起的那几天,乔林从西北回来,她把让戈壁的烈日蒸烤得如同野人一般的乔林带到合唱团,他是在那里碰到袁小立的……

  林布已经不再去细细地回想那个夜晚了,虽然那个夜晚的一切细节至今仍历历在目。当时,她并没有感觉乔林会因为那个夜晚,而彻底改变命运的走向。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可能的危机,其实都源于那个夜晚他与袁小立的邂逅。林布也已经没有力量去怨恨袁小立了,袁小立追随乔林而去,她为乔林所做的一切,是林布从未想过也不曾去做的。

  随着岁月的消磨,林布越来越理智地认识到这一点。尽管乔林遇难仅仅是传来的消息,尽管至今仍然不能确切地知道乔林遇难的真相,但乔林和袁小立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地消失了,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在深秋的日子里重拾与乔林有关的一切,林布又再次体验了噩耗传来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每次乔林远行,她心头都笼罩着一种崇高的自然也是郁闷的生离死别的阴影,但她确实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在等着她去面对。

  如果那天不带乔林去合唱团?

  如果那天刚好袁小立没去合唱团?

  合唱团!合唱团!合唱团!

  当初追随尤欣组建合唱团,用合唱把一群让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声色渐衰的女人们汇集在一起,天天合唱、合唱……

  由此诞生了另一种悲怆,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院子里的杜英已是满树红叶。秋风拂过树梢,窗外飘进来落叶,经霜的叶子有着一种诱人的鲜红,林布拾起一片红叶,眼泪夺眶而出。她幻想着来年春天的情景,也许那时,乔林会突然归来。哪怕他携着袁小立,哪怕他和袁小立携着他们的儿女一起归来。如果是那样,她也会扑过去,拥抱着一定也是野人一般的乔林,哪怕是一次最后的拥抱。只要他活着就好。

  她心里充满着一种悲怆的浪漫,去回忆一个已经消逝了的残酷往事。

  好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再经常去翻看乔林的遗物:那张有着袁小立处女血的床单和乔林去古格遗址前的日记。

  院子里的杜英照例春天碧绿秋天嫣红,她也不再对着红叶伤心。她又回到乔林没有遇难之前的那种状态,天天平静地在忙碌中等待着乔林归来。她知道上帝留给自己的,本就是一份永远的无望的期待。因为这份期待,她更离不开合唱团。每当那首《基督在橄榄山》组曲的旋律响起,满头华发飘飏的伊达教授把指挥的目光投向自己时,林布在那持续的低音飞行中,依然会激动得浑身震颤,犹如再度了和乔林的初吻与初夜……

  2001年春天刚刚在南方降临,北方依然白雪皑皑,一场百年不遇的白毛风袭击了蒙古高原,从内蒙到新疆雪灾不断,大批牛羊活活冻死,这是中国北方几十年间一个最严峻的冬天。

  一辆三菱吉普,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呼啸的卷着雪粒的风雪中,跌跌撞撞地行驶着。强烈的车灯光照射在铺满白雪结着冰凌的沥青路面上,显得苍白无力。车前窗上的刮雨器不断地扫荡着飘飞的雪花,玻璃上映出司机高度紧张的脸。

  吉普车驶进路边一家大车店的院子。这里离敦煌不远,一个孤零零的村落没有几户人家。四野一片漆黑,只有大车店里透出一点点亮光。车上下来了两个裹着大衣,缩着脑袋的人。他们猛烈地敲着店主的门。好久,屋里才传出来店主警惕的问话。

  “哪里来的?”

  “过路的,司机,开车呢。”

  窗玻璃上有人影,随后,几间屋子的灯全亮了,屋檐下的灯也亮了。院子里便有了活气。

  店主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屋里有电灯,他还是提着一盏马灯。他热情地招呼来人往屋子中央的煤炉子那儿靠。他用通条捅了捅已经封上煤泥的炉火。不一会儿,火苗便呼呼地往上蹿。来人一高一矮,都很强壮。他们围着炉子烤火,嚷嚷着让店主快些弄饭来吃。

  “小饭,煎血肠,羊头汤!”高个子吆喝着,他对此地的吃食很熟悉,“还有鸡肉卷垫子,有吗?”

  矮个子说:“再来两瓶二锅头,黑牌的,别是假酒啊!”

  店主一脸的殷勤:“有有,都有,都是现成的。”说着端出两只大酒杯。酒就在他怀里捂着呢,果然是黑牌二锅头。

  这一高一矮两人,开着三菱吉普,夜行昼伏,一路上已经走了五天五夜。他们都是在晚上交警下班之后的午夜上路,凌晨找小村落里的大车店住宿。车速开到150公里以上。白天呼呼大睡,养精蓄锐。

  店主搬过来一只小桌,把几样菜摆上,把羊头汤就温在煤炉上。这两个人便狼吞虎咽起来。屋子里弥漫着酒香和煤气混合的怪味。

  “来一盅如何?”高个子边嚼着鸡肉卷垫子,咬一口大葱,边招呼店主喝酒。

  店主很爽快,忙给自己倒了半碗,双手举着:“我敬两位一杯。”说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把两人弄得有些怔了,随后两人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高个子突然想起什么:“老哥!有棚子吗?把车开到棚子里。安全些。”

  店主有些为难,想了想,十分世故地说:“有个牲口棚,在后院,开到那吧!密实着呢!”

  矮个子心照不宣:“就是朋友啦,敬你一杯。”

  店主提着马灯,领着高个子把车往后院牲口棚里开,雪已经把半个车轮给埋了。矮个子又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到处听听看看,这才回屋子里继续吃喝。

  “从南方来?”店主抽着矮个子递过来的香烟,冷不丁一问。矮个子一惊,刚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他眼睛警惕地望着店主,令店主十分奇怪。

  店主忙解嘲地说:“红双喜。”他指着香烟壳子,“南方的牌子,我们这里很少有人抽的。”

  矮个子见状忙说:“从黑龙江来。”

  趁店主进厨房的当儿,高个子对矮个子悄悄说:“这家伙事多,像个克格勃,别跟他扯。”

  矮个子突然大声问:“有小姐泡吗?”

  店主从厨房里走出来:“有的有的,可这天都要亮了。中午,中午行吗?老哥先养养身子,中午一准来……”

  三天之后,店主从客人带来的当地小报上看到一则认尸启事。启事附着尸体的照片,看着有点儿眼熟,好像是开着三菱吉普的一高一矮两人。他心中明白,也不多嘴,只是神情黯淡地说:“咋就这么巧呢!”他搓着双手,两眼呆滞地望着夹着雪粒的白毛风。

  那辆车里竟藏着那么多的钱财,怪不得要把车藏进牲口棚里。那棚子真有福气,曾经拥有那么多的财富。店主心里想得痒痒的,他有些悔,也有些怕。那可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杀人夜呀。

  几乎是在同一个夜晚。这是在万里以外的南海海域,春天的夜风带着甜甜的咸味,在万山群岛的万顷微波间穿行。远远近近、星星点点的船灯,在平静的海面上,像鬼火,又像流星。这是一个没有理由发生任何海难,但又百分百可能发生惊天地位鬼神的事情的夜晚。

  从南美的巴拿马起航,经太平洋的火鲁奴奴群岛,关岛,再从马尼拉驶进中国南海,一个多月的航程行将结束,今天凌晨就可以驶入珠江口。

  东江一号船长一戈,在午夜时分踏上甲板,他遥望着夜色中茫茫的大海,淡淡的月光下,海水似乎没有那么黑,反倒有一层毛茸茸的感觉,令人十分舒服的感觉。要回家了。他没有那种十分冲动的情绪。噢,对了,自从儿子一凡两年前登上这艘巨轮,到他面前报到时,那种回家前夜必然涌动着的心情似乎就悄然退去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往更深处去想。

  儿子到这艘巨轮工作,不是他的期望。他本想儿子应有一个更严酷的环境,一个更严厉的,当然不是父亲般的严厉的船长去管教他,那样会更好些。他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学航海。可是儿子喜欢,他也就不再反对,只是觉得这样对尤欣不公平。不应该让尤欣与自己长期的分离之后,又把儿子也带走天涯。

  儿子到父亲船上工作,这是尤欣的意愿,是她背着一戈到海运学院争取的结果。她认为既然儿子选择了父亲的事业,那么作为母亲,她更希望儿子在父亲身边,那样会令她安心一些。一戈不这样看,航海是个高危险的工作,父子同在一条船上,风险太大了。这种隐忧他一直没有说给尤欣听。

  他经过儿子舱门时,儿子正在看书。他本想叫他休息。他记得等会儿3时是儿子值班,整整一个白天一凡都没有休息,这不好。可是,他最终没有说。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感觉到儿子的目光从台灯下往外一瞥。他快步登上顶楼。

  万山群岛的大小岛屿,像一只只神秘莫测的巨兽,蜷伏在南海上。已经可见珠江口的点点船灯。珠江一号定于凌晨5时半在西海港拢岸。6时半就可以抵家。这次可以休息一个月。一戈想带上妻儿到国外去旅行。伊斯坦丁堡,还是新西兰,哪儿都一样,对一戈和一凡来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尤欣,一个妻子和母亲。

  消失已久的冲动,忽然间像少女的初潮一样汹涌而至。

  突然,他感觉到船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他听到一系列强烈摩擦的声音,随之是一些东西滚落下来,如冰雹一般。他快速冲向驾驶室。

  泰坦尼克,第一个冲进他脑海的就是这个死神一般的信息。驾驶室里一片狼籍,大副和副驾驶摔倒在地上,一脸的鲜血,血从口里扑扑地往外喷。

  船还在往前冲。好像是从一座巨大的悬崖下面冲过去,眼前是一片漆黑,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不应该发生的地方发生了最惨烈的事情。他抱起大副,跟着他在海上闯荡了30多年的知青朋友龚。龚痛苦的脸抽搐着,有一种濒死的绝望。

  他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他拿起通话器,呼唤全体船员马上到后甲板集合。他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天空上飞驰着求救的信号弹,求救电波也已发出。船员们大部分集中在甲板上。

  巨轮以很快的速度下沉。一戈拿着话筒,向全体船员下达了准备弃船的命令。他要求船员务必在半小时内做好准备工作。他看了看表:“半小时足够了,大家准备吧!”他平静的口吻令在场的船员感到吃惊。

  他沿着已经倾斜的甲板,艰难地走进船长室。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发生触礁沉船的事情,这无论如何是不可思议的,也是不能饶恕的。他已经不去寻找原因了,他刚才已经与远洋集团总裁通了电话,他对此表示负责和遗憾,他无话可说。百多名船员一个小时后将获救。总裁在电话里发觉了他的情绪,还想再说什么,一戈果断地挂断电话。

  半小时后,高悬在船舷上的救生艇被放了下来,船员有序地离船登艇。一凡到处寻找不到父亲,他是最后一个登上救生艇的。这时轮船已大半沉入海中,沉船的漩流冲击着救生艇。一凡远远地看到父亲,穿戴整齐地站在翘起的后甲板上。父亲目送着波涛汹涌中颠簸的救生艇上的船员,行了一个军礼。沉没了。

  生命以这样的方式,模糊了万山群岛黎明之前的黑暗,那种铁一般被烧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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