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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长岛人歌动地诗(4)

书籍名:《国殇》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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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汉书》的作者形容“海上神山”说“黄金白银为宫阙”,这也许只是随意渲染,而今天长岛人“水中捞银、水中捞金”却恰恰应验了古人的臆想。

  长岛富了。它不但成为全国人均首富县、山东省第一个“小康县”,而且是全省精神文明先进县、社会文化工作首批先进县,全省首批“无盲县”,全国拥军优属先进单位,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旅游区,全国计划生育先进单位,十二年无计划外生育,全省普法及社会综合治理先进单位,建国四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走私、贩毒、泄密、卖淫、拐卖妇女儿童等违法、丑恶现象。而宋修武本人也成了名人,多次进京出席重要会议,并光荣地当选为中共十四大代表。

  面对着接踵而来的巨大荣誉,宋修武还是那样谦虚谨慎,保持着渔家的朴实本色。在我的整个采访过程中,有几句话他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次:“海还是这片海,山还是这群山,人还是这些人。长岛有今天,靠的是党的富民政策,成绩是大家干的!”而绝口不提自己做了些什么。

  人们哪,不要叫他“父母官”,他是渔民的儿子。

  文章刚刚破题

  宋修武很忙。长岛人说他是个“三无”干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黑没白;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他常常是早晨五点多钟就起床“上班”,等到机关干部八点钟到了办公室,宋书记已经工作了两个多小时了。他熟悉长山列岛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亩海域,每家渔民有几口人、多大的船,中、老年渔民叫什么名字,甚至每家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他都了如指掌。通常是到了天黑,他才精疲力尽地回到乐园村。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断不了有人到家里来找他,反映情况,要求解决问题,或者是发发牢骚。他不在,他媳妇史慧琳就成了“替身”,耐心地听取来人的无穷啰嗦,还不能发火。宋修武回来了,媳妇当然要把这一腔“苦水”倒给他。宋修武好涵养,在这个时候,任凭媳妇怎么埋怨,也不反驳,一声不响地侧耳细听,而且笑容可掬。最后,笑眯眯地站起来,说:“你说完了?好,再见!”又走了。他要管的事儿太多了,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

  我这次的采访,完全是在“见缝插针”的情况下进行的。在我采访的同时,山东电视台也正在长岛拍片,追踪宋修武。宋修武只好一人唱两出戏,我和他的谈话往往是在车上、船上进行的,把可以利用的时间都利用起来。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他有时候还要兼顾处理一些紧要公务,在我的采访录音里便充满了“插曲”。宋修武性格豪爽,声若洪钟,但处理事情粗中有细、柔中带刚,他决定的事,决不轻易更改,但他懂得怎样使他的意图变成和下级共同的意图,让人家心悦诚服地去执行,把事情办好。电视台的女记者说:“我过去只是从报纸上知道宋书记是一位好干部,这次拍片,才深深认识了他的个人魅力。”说得好!从60年代的焦裕禄到90年代的宋修武,他们都不只是体现政策的“工具”,而且是活生生的人啊,都有着“个人的魅力”!

  在庙岛那座名闻遐迩的“显应宫”,宋修武带着我参观了浩劫之后重修的神殿和为“海神娘娘”重塑的金身,并且向我示范怎样向“娘娘”祈祷。如果此时有不认识他的人看到这种情景,一定不会想到这是一位县委书记,而把他当成普通的渔民,全神贯注,一片虔诚。是的,宋修武本身就是一位渔民,如果说他与渔民们有什么不同的话,只是在于:他是渔民的杰出代表,比大家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祈祷结束,我问他:“你刚才在海神娘娘面前许了个什么愿?”

  他郑重地说:“祝愿我们的渔船一帆风顺,改革事业兴旺发达!”

  可笑吗?不,一点也不可笑。海神,是世世代代闯海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神,她保佑着渔家的老幼平安、连年有余。海神与其说是“神”,不如说那是渔民对幸福的寄托、向往和追求。宋修武说出的正是长岛渔民的心声,也是全国八亿农民的心声。共产党员当然不会相信鬼神,但他心中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信仰,那就是:真正的“神”是人民群众,民心不可侮!只要你把心交给民众,换来的就是千万颗心,“人心齐,泰山移”,世界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业!

  绝壁耸天的九丈崖下,滚滚巨浪扑面而来,在礁石上撞出珠玑般的浪花。这是长岛著名景观之一,集山、海、岛、礁、崖、滩、洞、古迹于一体,融奇、秀、美、险、迷、神于一隅。此时,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如织,击水垂钓、绘画摄影、消暑探奇。脚下是怪石、险滩、巨浪,我艰难地跨过那窄窄的山路,宋修武却如履平地,在浪花中跳过一块块礁石。这正是他闯海人的本来面目。我不禁说:“宋书记,在这儿照张相吧?”

  宋修武随和地笑笑,登上一块巨石。在摄影师按动快门之前,他飞快地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梳子,仔细地把那稀疏的卷发拢上头顶,然后才庄重地面对镜头。这个“小动作”颇使我感到意外。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一条粗壮的渔家汉子,还随身带着把小梳子?还这么爱“美”?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什么?我没有问,也不便问,但我隐隐觉得,在此之前,我的所有采访似乎还没有触到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细腻感情。而这一点,直到我告别长岛之前才约略有所了解。

  我就要乘船离去了,抓紧最后的时间,在大家午休的时候也不让宋修武休息,在新落成的长园宾馆和他长谈。电视台的女记者也没有放弃这一机会,两人同时“挤”他的材料。也许,这对于“没黑没白、没有节假日和星期日”的宋修武太“残酷”了!

  有人来请他接电话,采访又被打断。等到宋修武接完电话回来,我发现他的神色好像不大对头,好像有什么心事。

  他说:“电话是我媳妇打来的。我忘了:事先跟她说好了的,我中午回家吃饭,她煮好了面条子,‘糗’在锅里,一等再等不见我回来,也不知道我上哪去了,能不发火吗?……”

  说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不语。

  我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喃喃地说:“我在九丈崖看到游人成双成对,恩恩爱爱,心里就觉着对不起我媳妇!她也是苦孩子出身,我俩结婚的时候,我只给她割了五尺人造棉,就把人家娶过来了。那天,我在山上种完麦子,她从小黑山坐船来到乐园村,结婚只花了二百块钱,请了一桌客,这在今天真是不可想象!二十多年,我欠她的情太多了,总想补上,又总是补不上……”

  宋修武说着,眼睛湿润了,眼神里含着深深的歉疚和遗憾。铁打的汉子也有情。他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有热烈的爱情,也有美满的家,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女;他也希望像别人一样,做一个体贴的丈夫、慈爱的父亲,充分享受天伦之乐;甚至也想在大家都富裕了的今天,生活得好一点儿,穿得“新潮”一点儿,打扮得漂亮一点儿,让自已那在苦难和操劳中逝去的青春再度归来。也许,那是对爱妻的极大安慰?要不然,衬衣口袋里为什么还带着一把小梳子……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凡人,没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变,只有一副百多斤的血肉之躯和每天没黑没白的二十四小时、每年没有节假日和星期天的三百六十五天。他把这一切都献给了长岛的山山水水,献给了家乡的父老乡亲,轮到自己,留下了太多的空白,太多的遗憾,太多的歉疚!这一切,同是共产党员的史慧琳都充分体谅了他,所以他才更加不安!

  我离开长岛的时候,宋修武一直送到码头。中午的那瞬间伤感似乎已经过去了,他的眉宇之间重又闪现出乐观、自信的神采。握别之前,我想起在采访中几次被打断的话题,还要抓紧时间把它说完:“你不是说‘蓝色革命’分四个浪潮吗?最后一个是什么?”

  “超前开发,实施第四浪潮,就是海洋生物、海洋药物的研究开发!”宋修武昂然作答,“科学技术这把金钥匙会把我们的‘蓝色革命’推向新的境界,未来的时代是高科技时代,未来的世界是海洋世界,这一篇大文章,我们才刚刚破题!”

  这竟然是一位渔民讲的话!刹那间,我仿佛刚刚认识了宋修武。他不仅是一条闯海的汉子,而且是一位作家——大手笔的作家。只不过,他不像我们这样“笔耕”,他的稿纸是浩瀚的大海,他的笔墨是耕海的飞舟!

  我紧紧地和他握手,登上了快艇。汽笛长鸣,船舷离岸,宋修武同志,再见!长岛,再见!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长岛人歌动地诗”,这篇大文章,你们既然已经破题,就一定会写出最新最美的文字。我拭目以待,先睹为快!

  (发表于1993年2月1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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