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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吴冠中(3)

书籍名:《国殇》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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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军训”结束,趁星期天便跟着他们去“朝圣”。淡妆浓抹的西子湖,有空濛山色、潋滟湖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花港观鱼、柳浪闻莺……但吴冠中的目光却直指位于哈同花园中的那所艺术殿堂。“西湖艺专”只是人们约定俗成的一个简称,并不确切。起初称“罗苑”,正是大教育家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替宗教”之时。后来命名为“西湖艺术院”,又几经更改,定名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蔡元培先生的女公子蔡维廉即曾在此任教油画。

  一个崭新的、神奇的世界,在少年吴冠中面前突然展开。跟着朱德群,他在这初次涉足的艺苑浏览。陈列馆里老师的杰作,教室里学生的习作,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听朱德群说出一大串闪闪发光的名字:莫奈、毕沙罗、德加、梵·高、高更、塞尚、莫迪里哀尼、马蒂斯、毕加索……他的心灵颤抖了!在人生征途上摸索了十六年,“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过尽千帆皆不是,肠断白苹洲!”那么,现在才找到了他真正的目标。心中那颗莲子,迫不及待地要吐芽了!如果说,他在此之前还是艺术的“门外汉”,那么,现在只有一步之差,就莽莽撞撞地闯进“门里”,而且再也不愿意走了!他把浙大校园里的那个工业学校电机科忘了,过去吸引他的科学迷宫,刹那间失去了魅力,变得黯淡无光!他要跳出浙大,投进艺专,从头当一名艺徒一一艺术之神的忠实信徒。“军训”结束之后,暑假还没结束。他索性搬到艺专来,住在朱德群的宿舍里,补习素描,以准备正式报考艺专。

  朱德群意外地交了这位挚友,多了一个知音,自是分外高兴,这个老实人甚至不遗余力地帮助吴冠中向主考教授刘开渠引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走后门”。他似乎十分有把握,因为刘开渠是他的老乡,相信一定会给面子的。谁知刘开渠听了他的介绍,不为所动,却以亲切的然而又是无情的乡音告诫他:“艺术是一项疯狂的事业,每一个艺术家都必须具有‘殉道’的精神。人家正在学理工科,不要硬往这里拉!”朱德群在吴冠中面前夸了海口,却没有讨得人情,很觉惭愧。吴冠中说:“不要去求人家,我自己考就是了。如果我够资格,他不会不收的!”

  此等大事,他还须征得父母的同意。当即修书一封,恳切陈辞。父亲一接到这封信就火了!简直是活见鬼!你本是个文质彬彬、勤奋好学的孩子,怎么变成了不学无术的项羽,“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乃改学兵法”!读书人的成功,在于持之以恒,你的“花头经”太多了!起初你要上鹅山小学,依了你;要考锡师,也依了你;远走杭州学电机,又依了你。如今高中已经读了一年,又要变卦!天下三百六十行,学什么不好?怎么偏偏要学雕虫小技的艺术!那根本不能作为职业,缪祖尧画得那么好,捧饭碗还要靠教国文、算术!儿子,不要糊涂!父母生你养你,供你读书,本不求你日后报答,但求为你铺下一条生路,你不要一失足而成千古恨,误了终生!

  吴冠中捧读父谕,泣泪如珠。父亲的话,字字打动他的心。但是,儿子已经中了邪魔,奔突的感情像脱缰的野马,一发而不可收。也许确如父亲所说,艺术是茫茫苦海,但他也决计要跳下去了,哪怕尸沉海底、葬身鱼腹也在所不惜了,只是不愿意让父母看到儿子潦倒落魄!他这时突然感到父母的爱过于沉重,一条爱的锁链紧紧地缠住他,拖他上岸!他甚至羡慕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人关怀过问也没有人干扰的孤儿、浪子,自己只属于自己,可以爱欲所爱、求欲所求,最自由也就最勇敢了!爱的抉择折磨着这个十六岁少年的心,终于,他选择了艺术,为此不惜得罪父母,做不肖之子!在工业学院苦读一年的学历又被他轻易抛弃了,重新用无锡师范初中毕业的文凭报考了艺专。考试是严格的,而且是他刚刚接触的专业,就更是难上加难。感谢两肋插刀的新朋友朱德群抓紧短暂的时间给他突击培训,感谢父母和家乡水土传给他的悟性,他竟然考取了!他现在已经是艺专的学生,和令他仰慕的朱德群真正站到一个队伍里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领他进门的不是师傅,而是这位真诚的师兄、学长。他永远感激朱德群在关键时刻引他走上了艺术之路,在以后漫长的征途中,他们患难与共、亲如手足,结下了终生友谊,并且日后在艺术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如果不是巧遇朱德群,吴冠中的历史,乃至中国现代美术史都将重写了!

  杭州艺专以母亲般的温暖怀抱迎接这个儿子,他贪婪地吮着甘美的乳汁,是如此醇浓清新!这位美丽端庄、智慧渊博的母亲,哺育了一大批儿女,他们成年之后,许多成为新中国美术界的栋梁,如李可染、董希文、罗工柳、彦涵……也有的远走海外,成为著名华人画家,如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没有辜负这位母亲的厚爱,后来居上,最终成为蜚声海内外的屈指可数的绘画大师之一。

  1935年前后是杭州艺专最宁静的时候,依山邻水,远离尘世,不受干扰,一座艺术至上的“象牙之塔”。吴冠中所在的绘画系,前三年预科,主攻素描;后三年本科,学习油画。每天上午的专业课,教室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木炭条在纸上的摩擦声,沙沙沙,使吴冠中蓦然想起那吞食桑叶的蚕宝宝。如今他也是一条饿蚕了,饥不择食,争先恐后地吃啊吃啊,为未来的茧子储备素材。人学既是艰难的,竞争便依然是激烈的,谁也不肯缺课,甚至在下午教室锁门之后还跳窗进去画。课余时间便出门去画水彩写生:苏堤垂柳、断桥残雪、接天莲叶、平湖秋月……西湖美景俯拾皆是。傍晚,各人把新作装进玻璃框,在宿舍里互相观摩。吴冠中起步晚,每当看到别人的画胜过自己一筹,便感到一阵刺激,嫉妒中夹杂着兴奋,盼望今夜赶快过去,明天自己的作品将是最出色的。

  校图书馆里摆满了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画册和美术期刊,大都是老师们从国外带来的。校长林风眠、教务长林文铮和教授吴大羽、刘开渠、蔡维廉、雷圭元等等诸位先生,几乎都是清一色留法归来的,使杭州艺专和法国画坛有着特殊的血缘,一些当时在中国尚鲜为人知的艺术大师如梵·高、塞尚、高更、马蒂斯、毕加索……早早地首先被引到了西子湖畔,为他们的学生所熟知了。吴冠中一见梵·高的画,胸中的热血便立即被烈火燃烧,自然因为他与梵·高有类似的禀赋和气质,“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也要感谢那些先行的盗火者,他们功不可没。吴冠中此后的数十年,一直与梵·高的幽灵相思相恋,盖自此时始。学生们向往法国,把那块哺育了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造就了众多画坛奇才的地方视为心目中的麦加,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彼岸。赵无极曾经悄悄地向林风眠校长探问:“我们能不能在巴黎以卖画为业?”林校长听了莞尔一笑,只说了四个字:“你在做梦!”这话确也非危言耸听,他是见识过的,塞纳河上,艺术家多如过江之鲫,中国人要想占领一席之地,太难了!林校长那谜一样的回答,令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这批学子咋舌。若干年后,他们竟然斗胆去“做梦”了……这是后话。

  浓厚的法国气息笼罩着艺专,感染着学生,心向往之。但这里毕竟不是巴黎美术学院的“分校”,她生长在中国的土地上。太阳是属于人类的,土地是属于民族的。即便在“留法派”居于统治地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完全脱离这方水土。学校里开设中国画课程,而且有潘天寿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写意一代宗师执教。但中国画被排在次要地位,课程少,每周只有两个下午,也不为学生重视。当时偏爱中国画的学生极少,又大都素描基础较差,认为西洋画是邪门歪道,不足为训,一个个文质彬彬,开口便是古曲诗词,年纪轻轻已具有文绉绉的学士气派。他们嫌中国画课时太少,夜间便在宿舍背着“舍监”偷偷地换个大灯泡,挑灯描摹石涛、八大山人。

  在这两“派”之间,夹着一个左右为难的吴冠中。童年时观看缪祖尧老师的水墨丹青,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得遇潘天寿这样的大师,便一见如故,仿佛虔诚的佛教徒幸遇高僧。而潘天寿不蓄须发,面目庄严,也确似一尊“罗汉”。他奇绝的画品和高洁的人品,连不喜欢中国画的学生也极为敬重。吴冠中既崇拜潘天寿,又迷恋梵·高,白天画西洋画,晚上画中国画,“鱼”和“熊掌”都不肯割舍,竟想二者兼得,贪婪有如饕餮,筷子和刀叉并用,异样风味兼收并蓄,久而久之练出了一副奇特的肚肠、一架瘦小却又坚强的身躯。他自己说:“在艺术上,我是一个混血儿!”

  吴冠中的精诚之心,感动了他的师长、同窗,也感动了父母。在倔强的儿子面前,父母总是软弱的,又一次向他投降了。他们仍然在宜兴乡下的那个小村庄上,耕种着水田,照管着祠堂和学校,喂养着猪羊和蚕宝宝,在只用一根灯草的油灯下一分一厘地凑钱,从苦难的人间寄往“天堂”。

  1936年秋天,吴冠中在报纸上看到民族的脊梁鲁迅逝世的消息,他哭了。中国新文艺的宗师鲁迅并不认识这个年轻的学生,但他在情感上与鲁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是江南水乡哺育了他们,他崇拜这位赋予乌篷船以艺术生命而又勇敢地“拿来”异国精华的先驱!这一年,吴冠中十七岁,升入艺专预科二年级了。日寇的铁蹄踏破华北,时局日趋紧张。这之前不久,在8月,中共中央发出致国民党书,呼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到了11月,上海爱国人士七君子被捕人狱,引起全国公愤。12月,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民族危机惊动了杭州这座人间“天堂”,打破了艺专“象牙之塔”的宁静。人心惶惶,学业、艺术,在战争的烽烟下显得那么脆弱无力、可有可无,艺专能不能再办下去都成问题了。吴冠中怀里揣着二年级的学费,不敢贸然交上去,担心一旦局势有变,父母的血汗钱便白白糟蹋了。谁知道,他错了!这笔钱竟然在不意中丢失,他分文莫名,向谁呼救?

  “冠中,甭害怕!咱俩就是亲兄弟,有我一碗饭,就不能叫你饿着!”这时,引他“下海”的学长朱德群拍着他的肩膀,说出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辞,解下了他那颗悬着的心。朱德群替他交了学费、宿费、饭费,包下了他的一切,这患难中的义举,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德群!”吴冠中眼含热泪,领受了这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的深情,把年长他一岁的朱德群真正当做自己的兄长了。

  1937年,杭州艺专在动荡不安中迎接建校十周年大庆。7月7日卢沟桥一声枪响,全国规模的抗战开始了。宁静的校园沸腾起来,从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宣传画第一次出现在教授和学子之手。李超士教授创作了大幅油画《日旗休矣》,画面上一个炎黄子孙正在撕毁血腥的“太阳旗”;方干民教授画一个穿木屐的日本人被赶下大海;吴大羽教授画的是一只血染的巨手,而且居然在油画上题写不吐不快的诗句:我们的国防不在北方的山岗,不在东方的海疆,不在……而在我们的血手上!

  当年冬天,杭州危急,西子湖畔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和画架,林风眠校长和教授们不得不带着他们的百十个学生仓皇辞别哈同花园,乘着木船奔逃了。吴冠中和朱德群、彦涵、柳维和等同学结伴而行,同舟共济,自己动手煮稀饭。今日不知明日。从“象牙之塔”又跌入了人间,坐在飘摇的木船上,吴冠中又一次重温了童年的噩梦!

  这时,家乡的音信断绝,他真正成了“孤儿”、“浪子”。但他身边还有艺专这位不肯舍弃他的母亲,还有朱德群这位与他相依为命的兄长。他们一路流浪,从浙江诸暨到江西龙虎山,又经贵溪、鹰潭、长沙、常德,在“汉嗣天师府”里,在贵溪天主堂里,寻找重建“象牙之塔”的地方。枪炮紧逼,盗匪抢掠,他们拣尽寒枝不可栖,继续奔逃,最后定居在湖南沅陵的老鸦溪。北平艺专也流落到此,两校会合,更名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老校长林风眠就此离任,教育部任命新校长滕固上任。简陋的木板教室搭起来了,诲人不倦的教授和痴迷于艺术的学子仍然不肯丢弃他们的信仰,战乱中坚持上课,教室里依旧画人体。但是,生活的波涛毕竟袭击了这些被逐出“天堂”的人们,他们跌人了灾难的人群,同尝颠沛流离之苦,才第一次惊奇地发现:古老的江岸小城、激流中的舟子、终年背筐的妇女、赤身裸体拉纤的纤夫,他们的呼号、呐喊、啼哭……是那么惊心动魄,使当年弱不禁风的西子湖显得黯然失色了。新的审美观使他们走出了教室,画赶集的人群,画江流中的帆樯如林、缆索缠绵、帆影起落,画乡亲们那栉风沐雨的黧黑面孔和粗壮的手脚,连湘西土产蓝印花布也被裁为女同学的旗袍、书包,“领导新潮流”了。生活是充实的,又是极为艰苦的。费用的来路断了,每月依赖教育部发给的五元“战区学生贷金”,穿着破衣烂衫,吃饭朝不保夕,躲避轰炸时还忘不了偷地里的蚕豆和白薯充饥。五块钱的生活费舍不得花完,省下一点来买画笔、纸张和颜料。空袭警报一响,大家立即遁迹山林;警报解除,复归画室,立即进人艺术境界,暂时忘却了生命危险迫在眉睫。胆子最大的当数吴冠中了,他竟然说通了图书馆里的管理员,拉警报的时候就把他锁在里面,人家躲在山坳里避弹,他却潜心临摹图书馆珍藏的《南画大成》,置生死于度外,凝神思于笔端,画成了一幅幅蔚为大观的长卷。

  就在他闭门临画的时期,同学中的罗工柳、彦涵离开了学校,说是“出外谋生”。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吴冠中在北京重遇故友,才知道他们当年“出外谋生”是投奔延安去了,那里是革命的圣地。而吴冠中却仍然护守着心中的圣地,始终没有离开母校。有谁知道其中的秘密吗?在湖南沅陵,不仅有艺专这位母亲,还有一位姑娘牵着他的心!

  沅江,湖南境内的第二条大河,源出于贵州云雾山,入湘后经雪峰山奔涌而下,浩荡东流,直泻洞庭。它将古城沅陵一分为二,两岸人民共饮一江水,舟楫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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