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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吴冠中(2)

书籍名:《国殇》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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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画面静止了,闪烁的色斑复归为原形,还是柳荫、水田、小河、村庄。一切都清晰了,清晰了反而令人不满足。杰作被破坏了,梦被惊醒了。怎么回事?是牛站住了,伸着汗淋淋的脖子,张着大大的鼻孔,兀自喘息:“吁……”他扬起鞭,猛抽下去,庞然大物岿然不动,九斤急急地端着粪勺跑过来,他知道这是牛要撒尿……

  过年了,父亲到里屋打开那只随母亲陪嫁来的红漆大橱,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中堂画和一副对联,挂在正房墙上。小户人家,房子住得挤,平时是不挂字画的。但过年的时候一定要挂,直挂到正月十五。村里有中堂画的人家很少,这使童年吴冠中感到骄傲。画面上是“福禄寿三星”,极其平常的题材,但吴冠中在此以前没有机会看到比这更伟大的艺术,自然也就难以遏制那份激动和骄傲。画的作者缪祖尧——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乡间画家,是父亲的同事和好友,家就住在姑爹家那个渔村里。父亲从玉祁回乡创办吴氏小学,缪祖尧也便为了友谊而投奔他的麾下,就住在吴家祠堂里。校长的儿子吴冠中从此便经常到缪老师的房里去,看他画画。缪老师什么都画,山水、人物、花鸟鱼虫,全能。他用纸卷成细细的长条,在煤油灯上熏黑了当炭条起稿;他将蘸满了浓墨的毛笔放进嘴里理顺毫锋,把嘴唇染得乌黑。吴冠中顿悟:母亲不认字,为什么同父亲吵架时总骂他“吃了乌墨水不讲道理”?原来读书人真是“吃墨水”的!缪老师住的厢房很大,窗口掩映着绿荫荫的芭蕉,一张大画案摆在窗口,窗明几净,幽静宜人,有高逸名士之风!

  也许,吴冠中与绘画的不解之缘便始于缪老师的画室。“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见到的画室,难忘的画室,我一辈子都向往有这样一间画室!”

  埋藏在大师心中的那颗艺术的种子,最早催化它的竟是这位乡间画师!

  然而此时的吴冠中,童心仍然只是一片未曾开化的混沌,未曾启迪的蒙昧。正如童年的鲁迅醉心于百草园里的蟋蟀和何首乌,鲁镇的社戏和罗汉豆,闰土描述的瓜田和猹,他迷恋的是姑爹家的乌篷船。乘上船去赶杨茂公桥的庙会,看走高跷、虾兵蟹将、牛头马面,看彩色的风车、布老虎、泥人和竹制的花蛇,吃一碗父亲舍不得尝的热豆腐脑。他幻想着跟随姑爹下湖捕鱼,探索那芦苇丛中的奥秘。

  打仗了!兵来了!听说是孙传芳和吴佩孚开火,吃了败仗的散兵游勇路过这里,无法无天,如狼似虎,鸡鸭牛羊顺手就牵走,抓到男人要“花边”,抓到女人就……姑娘媳妇吓得魂不附体。有钱人家赶紧躲到宜兴城里去,贫苦百姓投亲靠友,四散逃命,姑爹摇着他的乌篷船来了,“快逃,跟我逃!”于是再也不怕冒险了,母亲带着儿子女儿,跟随姑爹落荒而逃。乌篷船熄了灯火,向夜幕笼罩的湖里开去,岸上传来“砰砰”的枪声,子弹呼啸着擦肩而过。大家心惊胆战,缩在舱里,用棉被裹着身、蒙着头。母亲紧紧抱着儿子,不敢出声,只能偷偷地饮泣。吴冠中永远忘不了这条乌篷船,载着他的幻想,载着他的苦难,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他儿时的摇篮!

  七岁那年,他进了吴氏小学。遇上雨天雪天,路滑难走,父亲常常背着他上学。

  初小毕业,宜兴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吴冠中考了总分七十有余,在吴氏小学已属佼佼者,但和人家一比,就差远了,鹅山小学的朱自道考了九十多分,名列榜首,这是一个无形的鞭策!要上高小,就必须到和桥镇上的县立鹅山小学了,和朱自道比一比!方圆三十里的学子都来竞争,升学考试是极严格的。父亲为儿子捏着一把汗,但吴冠中顺利考取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凑那一笔可观的钱,为儿子交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父亲拿着凑足的钱,送他到学校,替他铺好床被,方心满意足地离去。儿子望着父亲的背影,潸然泪下。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心酸地哭,和在家时向父母撒娇、与弟妹吵嘴、和顽童们打架时的哭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别样滋味!

  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一条大河穿胸而过,三座大石拱桥横跨碧水,连接两岸的上塘和下塘。街上店铺林立,白墙黑瓦挤出深深街道,客商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繁华景象超过了宜兴县城。和桥豆腐干是有名的特产,可以保存很久,味道极鲜,盛誉不衰。河上帆樯如林,南来北往的船只首尾相接,有白帆、黑帆、棕色的帆,也有无帆的乌篷船。到了大桥下,桅杆统统睡倒了,帆落成一堆,缆索纠缠不清,船夫们吵闹、呼喊,南腔北调,乱成一片,那景象,仿佛活的《清明上河图》。鹅山小学就设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声的县立完全小学。乡下孩子吴冠中能考进这里,已是吴氏小学的光荣;他还要以更勤奋的攻读来宽慰父母望子成龙之心。

  第一个学期结束了,吴冠中名列全班第一。拿着级任老师签名盖章、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路比平常走得快,急着带给父母这个特大喜讯。

  父亲捧着成绩单,兴奋得手都抖了。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全班六十人,儿子名列第一。但又不放心地问:“那么,朱自道呢?”他一直记着上次全县会考第一名的那学生,现在和儿子同班了。吴冠中得意地迅速回答:“第十名。”

  父亲脸上泛出一丝胜利的笑容。他为人师表,当不会因嫉妒任何一个获高分的学生而耿耿于怀,也不会为人家的名次跌落而幸灾乐祸,他是为儿子超过了全县闻名的高材生而骄傲!

  那天,吴氏小学的缪祖尧老师正好在座。他是吴冠中初小的老师,但并不教美术课,当时小学里根本没有这个科目,他的画,他和吴冠中的笔墨之缘,都是在课堂之外的那间画室。他没有儿女,把他的学生视作儿女,尤其是为母校争光的好学生。此时便说:“爌北,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一枝包着硬壳的嫩笋,从泥土里,从草丛中,从石缝间,悄悄地露出了尖尖的角。它的成长,还要经几番风雨、几度冰霜……

  吴冠中以品学兼优的好成绩赢得了级任老师和全校师长的格外垂青。二年高小念完,吴冠中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又一个选择人生出路的十字路口横在他的面前。吴冠中除学业之外别无资本,惟有靠考试来争得一席之地。他先考了宜兴中学,又考了无锡师范,双管齐下,确保万无一失。结果两边都录取了,他是从未落过榜的考生!这个身材瘦小、面孔黧黑的农家子,在激烈的竞争中,一人占了两个别人孜孜以求的名额。如果把他的天才和勤奋分给别人一半呢?

  但他只能选择其中的一个,上了无锡师范。省立无锡师范是高师,毕业可以教鹅山小学这样的县立高小了。但上无锡师范之前须先读三年初中,要交费的,父亲虽然嘉许他的志愿,但同时也为这一笔可观的资金发愁。母亲这时又想起娘家,要去试试,看舅舅能不能助一臂之力。父亲毕竟比她涉事深,摇摇头说:“算了,根本不可能,不要白白地去丢脸了!还是自家省吃俭用吧!”

  省啊省,一家人恨不能连吃饭也省掉,供儿子步步高升。夜深了,少年吴冠中辗转反侧,不能人睡。荧荧油灯,闪着一点昏黄的光。遵照老祖母反反复复的嘱咐,这盏灯里只允许点一根灯草。现在,她的眼瞎了,管不了了。吴冠中再添上一根灯草,把火焰拨亮些,再仔细看看这个家,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了……

  晨曦迷蒙,橹声欸乃,小小的乌篷船出发了。病弱的母亲不能送儿子远行,她想对儿子说几句好好读书之类的话,却哽咽着说不出。只把一袋炒好的糯米粉递给儿子,告诉他:“饿了,只要用开水冲一冲,加点糖便好吃的。”吴冠中接在手里,仿佛那是母亲乳汁的结晶,继续哺育远行的儿子!

  小船在河里穿行,两岸的白墙黑瓦、垂柳、水车棚,仿佛永远也走不出自己的家,处处都是自己的家。以后,就要四海为家了!姑爹和父亲轮换着摇船,船上带了米,砌了一只泥灶,一路上吃饭就不必花钱了。姑爹摇船的时候,父亲就抓紧给儿子缝补棉被。病中的母亲没有来得及为儿子备好行装,“临行密密缝”的“慈母手中线”就由父亲接过了。吴冠中坐在船舱里,如在黑暗中窥视明亮的洞口,弯腰缝补的父亲便成了一个石像般的剪影,永久地印在他的心中了。那是曾经驮着他涉过河水、踏过冰雪的父亲的肩背,那么瘦弱,又是那么高大,那么可亲、可敬、可信赖,一如朱自清先生的绝唱《背影》!

  船到无锡。乡下人自惭形秽,不敢靠近儿子将要就读的无锡师范,便远远地停在城外,舍舟登岸,一路寻了去……一切都安排妥帖,儿子留在无锡,父亲和姑爹摇着船回去了。

  吴冠中从此离开了农家,“变成了城里人”。

  无锡师范初中的优等生吴冠中成绩一直领先,每个学期都稳拿本来极为难得的甲等“江苏省清寒学生奖学金”,使父亲如牛负重的学、杂、膳、宿费便等于全免了。但是,在那个时代,“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这样自嘲,在他们面前并没有光辉的前途,吴冠中自已选定的将来当高小教员的志愿动摇了。他不顾父母的激烈反对,在三年初中毕业之后没有升人胜券在握的锡师,转而报考极难考进却终于考进的浙江大学所属工业学校电机科,幻想走一条更实用也更有作为的“工业救国”之路。

  如果吴冠中当年果真走上了这条道路,以他的顽强拼搏,想必也不会虚此一生而有所作为,但那同时,又将为中国的艺术界造成难以弥补的重大损失!幸乎?不幸乎?所幸的是,这个机电学校并没有成为他生命的航船,而仅是一条暂时的跳板。在那里,一次极其偶然的机遇,使他疯狂地迷恋上了绘画艺术,并且从此“下海”,再没有回头。是起航,也是归宿;是偶然,也是必然。绿水环绕的农家小院,风雨飘摇的乌篷船,浸透苦难的故乡泥土,孕育的本不是精密的科学头脑,而是灵犀一点的艺术心灵。那扇朝着圣山美神的门窗终于打开了!太晚了吗?不,画圣抛下的莲子,早已浸泡了千年!

  天堂——人间,浪子初恋的狂潮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1934年秋天,十五岁的吴冠中跨出了江苏省界,来到浙江省府杭州。一个来自社会最底层的乡下少年,登上了人间“天堂”。“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山月寺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杭州在他和诗人白居易眼中同样美丽,但他却远不像当年的杭州太守生活得那么浪漫恣肆、诗情横溢。工业学校设在大学路的浙江大学校园里,他发愤苦读,手不释卷。惟有这样,才觉得对得起在乡下苦苦为他筹措学资的父母,才能一步步实现他胸中“工业救国”的鸿鹄之志。他完全没有料到,这所校园只不过是他的临时栖身之所,而在西子湖畔有一座更具诱惑力的“天堂”——艺术的殿堂正等待着他,一位至高无上的美神在微微含笑地瞩望着他。

  第一年的学业在繁忙之中匆匆结束了。他没有回乡探亲,而奉命参加了为期三周的“军训”。当时的教育部规定,上满高中一年和大学一年的学生,必须在暑假“军训”。于是各省的学生都集中在省府,来自浙江各市、县的学生都集中在杭州南星桥的一所大军营里,分大学部、高中部。这些学生毕竟还是孩子,山南海北本不相识的同龄人聚在一起,煞有介事地当一回“兵”,一个高个子青年凑巧和吴冠中编进了一个队、一个班。编队,高个儿在前,矮个儿在后,台阶似的排开。吴冠中个子最矮,只好屈居队尾,别无选择。那个高个子青年,论身材无人出其右,理所应当地站在排头。这个人体魄伟岸,虎彪彪一条大汉。举止庄严,神态凝重,不苟言笑。一张长脸,高颧骨,厚嘴唇,细眯眼,威武憨厚中又透着温和。按照“军训”的规定,每班的班长由教官担任,排头则指定为班副,于是他成了当然的班副。而滑稽的是当了班副也就不再做排头,操练时必须由他“断后”,跟在队尾,也就是吴冠中之后。最高个儿和最矮个儿并排,形成奇特的对比。“向左转”、“向后转”时,吴冠中便抬头引颈,“望其项背”,不觉从心底朦胧的产生了对这位伟丈夫的仰慕与敬重。

  操练休息时,免不了闲谈。

  “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大个子班副问他,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无怪乎那么雄壮。

  “浙大工业学校的,吴冠中。你呢?”

  “西湖艺专,预科一年级。我叫朱德群……”

  吴冠中迷惘地望着他。不是纳罕这个陌生的名字,而是吃惊第一次听到世上还有“艺专”这样的学校!

  “你们学什么?”

  “学绘画。”

  绘画!有这样的学校?把“绘画”作为专业?在此之前,吴冠中只知道吴氏小学的缪祖尧老师擅画,虽然在家乡小有名气,但却不是以此为业,学校里根本没有这门课,画画只是业余的闲情逸致而已。吴冠中在童年时幻想过种种人生道路,惟独没有想到像缪老师那样“吃墨水”,并且一辈子专“吃墨水”,尽管他对于缪老师神奇的画笔崇拜之极。他毕竟接受了父亲的影响,认为学习的最起码的目的应该是“谋生”;他毕竟接受了千百年儒家传统的说教,认为“士”的进取道路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被世俗和理智压抑、排挤的童心过迟地迸发出一阵狂喜,既然国家也办“画画学校”,而这位当班副的大个子朱德群正是以此为业,那么……

  “你们每天都学画吗?”他急切地问,“是不是画山、画水、画小船、画芭蕉和竹子、大公鸡、眼睛亮闪闪的猫?”他尽量说得多些,以显得自己多少有点根底,但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你说的是中国画,这些我们也学的,不过,”朱德群胸有城府地微微一笑,“世界上不光有中国画,还有西洋画、油画、水彩、素描;还有图案、雕塑……我主要是学西洋画。”

  “西洋画?”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名词,“西洋画怎么画?也是用毛笔和黑墨吗?还有一碟一碟的颜料……”

  “完全两回事。油画不用墨,不用纸,是画在布上的。笔是硬的,笔头是方的;颜料就像……就像一管一管的牙膏,用油调和……这说起来话长了,你很有兴趣?等‘军训’完了,我领你到学校去看看!我们的老师林风眠、吴大羽、庞熏乗……他们的画,真好!”朱德群在兵营中遇到了知音——起码是艺术爱好者,于是特别兴奋,急于向他展示学校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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