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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起步于黄帝陵前(4)

书籍名:《国殇》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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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扮演翠巧的薛白单纯而又爽快,完全是个80年代的城市女孩,与翠巧有极大距离。凯歌和艺谋毫不“心疼”她,强迫她节食以变得消瘦。严格训练她的挑水动作,直累得爬不起来。给她穿上肥大的棉祆棉裤,用黄土地的土气彻底改造她的“洋气”。每一个镜头开拍之前,给她谈透,设计好每一步的动作和情绪变化。

  拍“顾青告别”一场戏,对薛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这是一个景别不变、机位不动的长镜头,基本上是翠巧一个人坐在窑洞门前和画外的顾青对话,抑扬顿挫、荡气回肠尽在其中。凯歌提前好几天就告诉薛白:为了节省胶片,这个长镜头必须一次拍成!

  开拍。

  “翠巧,咋啦?”

  “不咋,做活呢。”

  顾青走进了窑洞。他并不知道翠巧此时心中埋藏着怎样的痛苦:媒人已经送来了嫁衣,翠巧就要“成亲”了。而翠巧却无法向他倾诉,只能把痛苦咽在肚里,极力保持着平静,问顾青吃饭了没?队伍上有女兵吗?顾青的存在,遥远的南边的队伍的存在,给了她一线朦胧的希望。

  顾青在窑洞里回答她:“……会唱歌的女兵,咱队伍上缺!”

  翠巧的心猛地浮动了。正在这时,她却意外地听到了顾青明天一早就走,她激动着的心顿时遭受了重重的一击!

  “不搜集歌了?不帮我爹干活了?……”接下去,是一个长长的停顿,蕴含着难言的隐痛、无声的悲哀,随后,语气一落千丈,言不由衷地续上一句:“不教我兄弟……唱歌了?”

  此刻,在画外的顾青未必没有感受到犹如兄弟姐妹之间的依依不舍之情,未必没有揣测到翠巧的心愿。但是,作为一个没有招兵任务的采风者,对于一个生长在封建气氛中的十三岁的小女子,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平静地交代给翠巧,他在窑洞里留下了菜金,如果够的话,让她扯件布衫。

  翠巧的心碎了,从肺腑中吐出了叹息般的三个字:“我有了!”

  ……

  拍摄现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被翠巧的真挚情感所征服,只有摄影机在张艺谋的手中“沙沙”地响。

  陈凯歌动情地发出口令:“停!”

  人们像从梦中醒来:“这场戏太棒了!”

  薛白仍旧沉浸在剧情之中不能自拔,浑身颤抖,这一个长镜头,仿佛耗尽了她的全部情感!她没有按照导演的要求在最后的一刹那流出泪来,陈凯歌说:“这样处理好,眼泪不需要流出来!”

  张艺谋的情感则不像陈凯歌这样轻易外露,他对每一个镜头的最高评价也只不过是“还行”。

  另一场戏,顾青抱着柴火走进窑洞。一条拍过,艺谋站在那儿不出声,好半天才说:“外面‘毛’得厉害,要是窑洞前头有座灰楼就好了!”

  众人都笑:“外边除了土坡就是山峁,哪里来灰楼?大师!”

  他们称艺谋为“大师”,一是因为他在同窗中年龄最大,居于学长之位;二是有一种并非玩笑的心理:焉知我辈中不可出大师?

  “大师”不笑,只是发呆,身上的那件农民式的黑大襟棉袄敞着,大襟像白菜帮子似的垂下来。

  凯歌说:“下一个镜头,机位不动,这样……”

  “大师”听而不闻,答非所问:“外面有座灰楼就好了。”

  照明组长说:“怎么着,大师?灯就不动了啊?”

  “大师”只是说:“外面有座灰楼就好了!”

  “翠巧”父女连同“公家人顾大哥”都掩口而笑:“魔症了!”

  艺谋的头脑中是一个“魔症”的世界,装着光与影、色彩与线条,装着已经拍过的胶片,也装着尚未拍摄的镜头。那是一个奇妙的艺术世界,只能用心去感知,却看不见、摸不着、道不出;那又是一个科学世界,精确地显示着内行才明白的一系列数字和专门用语。他和凯歌是《黄土地》最早的观者,开拍之前已在脑子里的银幕上演过多少遍了。

  在偏僻的农村拍片,交通极为不便,不能及时看到样片。拍下的胶片先送到延安,再乘只有星期一才有的班机送北京的电影洗印厂,待冲出之后送回摄制组,已是半月之后。按照惯例,如果一部片子有五百个镜头,在拍了二三十个镜头之后就应该停下来,看看效果如何以决定下一步如何拍。但他们不能等,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不能这么从容不迫,他们在抢拍,第一批镜头就是一百多个。质量如何?那就只有靠自己对自己的信任了。张艺谋艺髙胆大,敢于“冒险”。样片送来,凯歌问他感觉如何,他平静地说:“还行。”这标志着自己还堪信任!

  要达到“还行”是很不容易的。“憨憨送顾青”拍了两次,第一次拍摄过程中天下起了雨,摄制组仅有的一把伞打在摄影机上,其余所有的人冒雨继续工作。雨越来越大,拍摄被迫中止,导演让演员王学圻和刘强在山下的汽车中避雨,以免破坏化妆及服装,他和艺谋等工作人员一律原地不动,等雨停了好继续拍摄,山下的司机大为感动:“没见过这样拍电影的!”几次按喇叭催促,他们仍然站在大雨中不动,直到确实无法拍摄才踏着泥泞悻悻而归,以后补拍了这组镜头。“翠巧送顾青”则拍了四次,艺谋对画面的要求严格到了苛刻的程度,每拍一个镜头都跋涉许多山路,甚至连顾青和翠巧两人的单独镜头中作为人物背景的山都要求不同:顾青的背后的山必须棱角分明,以表现阳刚之美;翠巧背后的山必须曲线徐缓,以表现阴柔之美。这些良苦用心,观众也许是未曾觉察到的,但作为整部影片的美学因素,无疑已经被不知不觉地接受。高超的艺术,从来都不是生硬地灌输给观众,而是润物细无声。

  凯歌与艺谋给自己的影片规定的风格是:“大块写实,大块写意。”该摄取的一定要摄取,浓笔重墨,恣意挥洒,层层渲染,连篇铺排。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高朋满座的结婚喜筵,镜头的观察所及极详尽细微,毫不吝啬地给吹唢呐的汉子、唱酸曲的歌手、主持婚礼的老者这些与故事主线较少关联的人物以近景和特写,甚至连筵席上一盘盘的菜肴、花轿和喜堂的装饰都逼近了去看,不厌其烦;该省略的一定要省略,密不通风,疏可走马,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翠巧的出嫁,洋洋洒洒画出了一幅长卷,翠巧本人却一直深藏不露,直至洞房中仍蒙着红盖头,而揭开红盖头的一刹那,画面上又只露出一双粗糙乌黑的手,惜墨如金地把新郎切在画外;“憨憨,姐苦啊!”黄河边上,那打水的动作和以前一样重复着,窑洞外,静止的全景镜头耐心地让姐弟告别,而翠巧出走在黄河上,则又留下了一大片的空白,只见黄河水,浑浊的水,凛冽的水,呜咽的水,平静的水,却不见翠巧。她到达了彼岸,还是溶进了黄河?让观众去回答吧!

  影片的主旨不是一般性地讲述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而是要在更深的层次上对我们的民族进行探索。翠巧的悲剧绝不是我们民族命运的归宿,也不是影片的结尾。翠巧消失了,六次叠印的黄河镜头也消失了,紧接着,他们运用象征手法,充满激情地挥写了两大段写意:腰鼓和求雨。

  在全片大多数镜头都有意选在阴天拍摄的情况下,他们选择了朗朗晴天拍摄解放区的腰鼓。没有具体的空间环境,既不像村口,也不像道路,更没有贴上手拿红缨枪的儿童团站岗放哨那样的标签,明丽的天空,觉醒的土地,振奋的农民,这就足够了。他们选拔了一百五十名精壮汉子,服饰一律黑棉袄裤、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红腰鼓。他们充满信心:三个农民打腰鼓就曾把法国人给震晕了,何况我们一百五十人的腰鼓阵!

  “腰鼓”整整拍了两天。尽管这是由凯歌导演的一场戏,尽管摄制组全体成员都曾多次观看了腰鼓的排练,正式开拍时,他们仍然热泪盈眶,不能自已!要知道,这正是黄土的呐喊,正是翠巧所梦寐以求的新生!翠巧没有看到这腰鼓,他们看到了,他们替翠巧看到了。当拍最后一个镜头——鼓手们从坡后涌上来时,犹如黄河咆哮、万马奔腾,摄制组全体同志热烈鼓掌,激动得快要疯了!

  耐人寻味的是,他们把“求雨”放在“腰鼓”之后,而不在它之前。这意味着,传统的愚昧和迷信还没有完全消失,还需要延安的圣火来燎原。他们找了五百名农民,一律上身赤膊,下身黑裤,头戴树叶。戏的前半段,农民们排列成行地跪在地上,虔诚地唱着:“海龙王,下甘雨,清风细雨救万民……”凯歌与艺谋跪在他们中间,用四个话筒同时录音,歌声使他们为之怆然泣下!

  “圣水瓶”沉人水中,泛起了一串气泡,这标志着海龙王的“显灵”。跪在镜头前的翠巧爹缓缓地抬起头来,仰望天空,那张流着浑浊泪水的脸上,有悲哀,有满足,有愧疚,有对神明的庄严与虔诚,也有对未来的向往与追求。但是,在那个时代,他所代表的老一辈农民已难以改变了。创作者用了一个二十尺长的超长近景,给老汉这个人物画了一个句号。然后,求雨的农民开始狂奔乱跑,将原来呆板规范的序列打得七零八落,这正是凯歌和艺谋的匠心所在:旧的习惯势力如潮水般向“海龙王”涌去,而幼小的憨憨则不甘被吞没,不甘再走父辈的老路,在高速拍摄的镜头中,他逆流而上,扑向了顾大哥。

  顾青回来了。导演不让他真正回到窑洞前了解到翠巧的结局,也不让他和憨憨会面甚至将憨憨带走,避免了这种“大团圆”的老套,而让他从天而降,非常洒脱地作为光明力量的象征。

  憨憨在奔跑。他的背后,是一片含混不清的“……清风细雨救万民”的合唱残响,而憨憨却不信了,他觉醒了,前进了,明白了:“芦花子公鸡飞上墙,救万民靠的是共产党!”

  《黄土地》在明朗的画面和时代的最强音中缓缓结束,创作者的初衷与激情得到了余音袅袅的抒发。

  ……

  6月20日,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自4月17日开机,历时两个月,行程二万五千里,只用了三十五万元,圆满完成了创作计划,告别了陕北。从佳县出发,乘车至绥德,然后经吴堡过黄河大桥,入山西境直奔介休搭火车再去北京。

  6月27日晨七时,他们冒雨行程八十公里至绥德,换车进人山西,天已擦黑。正值山西全境大修公路,红色“菲亚特”在泥泞中船一般走走停停,还不时要下车“人拉肩扛”。午夜十二时许,天降大雨,离介休尚有二十四公里,车辆堵塞而“搁浅”。全体人员下来勉力推车掉头,决定直取太原。这时,车与人均为落汤鸡模样。

  车终于驶上平如镜面的公路,大家松了口气,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凌晨稳抵太原。

  张艺谋喝令:“停车!”“菲亚特”戛然而止,众人却不知他有何贵干。

  只见他下得车去,脱下脚上的那双摸爬滚打了数月的胶鞋,恭恭敬敬地放在公路中央,口中念念有词:“你跟我跋涉不易,现戏已拍完,将你留此作纪念吧!”说罢上车,喊声:“走!”

  众人大笑。

  凯歌问:“你这是出什么洋相?”

  艺谋答:“拍《一个和八个》,也是如此,这已是第二次了。此鞋使命已完成,拍下一部再买新鞋!”

  凯歌遂把他这一举动升华为“穿新鞋走新路”。

  车到文水,重又陷人泥泞,且石子遍布,四野漆黑,众人“人土半截”推车。艺谋赤足踩着泥水和石子,心里怀念着丢弃的胶鞋。

  凯歌突然大笑,放声说:“我想表现天之高远,地之深厚;黄河之东流到海去不回!”

  凌晨五点多,泥车飞速抵太原火车站,从车上跳下来一伙遍身黄泥的人,仿佛女娲氏刚刚捏出来不久,而为首的一位竟是赤脚大仙,柏油马路上留下一串沾着黄土的脚印。

  晨起的太原市民瞠目争睹“原始人”!

  当日下午,火车缓缓驶进北京站。

  张艺谋赤足径奔电影洗印厂,《黄土地》的胶片在他的怀抱中作“呱呱”婴啼!

  未结语

  有人说《黄土地》是“散文电影”,有人说是“电影诗”,也有人说是“一本浓缩了的历史书”。

  有人说:“它以全新的艺术形态,在我们面前展现了新的电影观念和电影可能性,更唤起了一种继续探究我们民族的精神和民族艺术的热情。”

  更有人借用了苏联著名导演罗姆就《未寄出的信》而发的感叹,认为完全适用于《黄土地》:“自从这部新片问世之后,所有尊重自己的导演,所有尊重自己的摄影师,只要他不是死抱住陈规戒律不放的人,只要他具有一颗活的心灵,抱有钻研和热爱我们这门艺术的精神,就已经不能在工作中不考虑这部影片的经验了。虽然这绝对不等于说应该模仿这部影片。”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得失成败,任人评说。而《黄土地》的创作者们则又以更大的热情投人了新的创作。凯歌和艺谋再度合作新片《大阅兵》,利用1984年国庆节大阅兵的珍贵时机现场抢拍,张艺谋手持摄影机,匍匐于一条麻袋上,由几名助手拉着,随着阔步前进的三军壮士拍摄,把气壮山河的军威,把中央军委邓小平主席“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的亲切呼唤,充满激情地记录下来,继而在1985年完成了全片。在天安门广场国庆盛典的实景拍摄故事片,尚属创举!

  年轻的电影工作者在前进,从《黄土地》到《大阅兵》,从黄帝陵到天安门,迈着坚实雄健的步伐前进。

  此时,凯歌收到了妻子的远方来信。小孙正在加拿大肯斯敦大学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她告诉凯歌,她可以联系由加拿大邀请凯歌以学者的身份前往访问,这对于开阔视野不无好处,他们夫妻也可借此一聚。“海内存知己”,凯歌感到妻子的心正紧贴他的胸膛跳动,他也多么想她!然而,他回信说:我为祖国所做的还太少,艺术道路还刚刚在探索阶段,还是先不当这个“访问学者”吧!

  艺谋则收到了父亲的来鸿。信中说:

  你的获奖及报刊上对你获得金奖的宣传,于你是好事,亦不是好事。其他获奖者均未有此宣传。我同你妈商量过了,以为三千元奖金过多,应辞谢不收,三室一厅的房子也不宜接受。你在广西孑然一身,要它何用?不过虚设而已。惟有提升两级工资可以接受,这是对你劳动的报酬。

  艺谋把父谕递给凯歌,滚烫的家书在《黄土地》的创作者们手中辗转……

  (发表于1986年第7期《延河》。收入《1986报告文学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霍达报告文学集《万家忧乐》,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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