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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钱与肉体的邀约

书籍名:《租来的人生》    作者:吴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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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董指名他成为新计划的执行成员之一,公司决定到上海试试风向。

  「将来上海的业务,就交给你们了。」

  虽然还没办法将触角尽情延伸过去,但每个人都相信,不久的将来,越来越繁华的十里洋场―上海,才是这行真正的战场。

  李云僧下班后,又被老董召回总行开会。

  老董最近去了一趟上海,看来十分满意,得意地夸耀着他所购买的豪宅:

  「我家的窗户,正对着东方明珠塔,你没有办法想象,人生在世,可以在那么近的距离,看着那一颗象征着大南方所有财富的大珍珠。晚上十一点,东方明珠熄了灯,我就可以回到房里,看着黄浦江的夜色。这时候,再喝一瓶拉斐堡八二年的红酒,啊,夫复何求!」

  老董一直赞叹着自己新买的房子,景色有多好。

  李云僧心想,恐怕又是报公帐买的。去年公司获利不理想,每个人的红利与年终奖金都缩水,老董这番不知民间疾苦的炫耀,听在员工耳里,实在不是滋味。

  张百刚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之一,他找了李云僧当新计划小组的成员,随老董到上海去。在上海,老董就住在他新买的浦东豪宅,张百刚则替几位同行的高级主管在五星级酒店订了房间。

  「房子那么大,住在我们家就好了,何必浪费旅馆钱?」董事长夫人说。

  当时正在聚餐,张百刚坐在苏菲亚旁边,老董兴高采烈地提起他的「上海大跃进计划」。刚过六十八岁生日的他,斗志昂然,好像刚出校门的少年。

  夫人这么说,有意无意地给了张百刚一个眼神,张百刚马上接到了她的懿旨:她希望这一行人住进老董的豪宅,顺便帮她监督一下老公。但同一时间,他也注意到老董表情的变化:老董也递给他一个眼神,挑了一下眉头。

  张百刚也看懂了。

  这对夫妻,一个有魄力,一个有能力,一个管得严,一个很会跑,算是旗鼓相当。相传老董在外曾与一位女演员过从甚密,金屋藏娇多年,还生了两个孩子,但老董始终不敢将此事正式公开,当然也没人敢在董娘面前嚼舌根。

  老董的妹妹陈琳,曾经跟张百刚说:「只要我哥不公开,我嫂嫂就会睁只眼闭只眼,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们婚姻的基础,是建立在他们的事业和财产上。」

  张百刚再笨,也不会替董娘去监督老董。

  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拜会了许多单位,大家都累了。老董在晚宴进行到一半时,频频打呵欠。

  张百刚在宴席上努力炒热气氛,好不容易等到应酬饭吃完,客人散去,终于可以把公式化的笑容卸下来。

  「云僧,晚上有什么节目?」张百刚问。

  「我哪可能有什么节目?回去睡觉,看E-mail,打几通电话……」

  「那跟着我出去放松放松,体会一下上海的夜生活,怎样?」张百刚说。

  「这……我怕我破坏了你的情调。」李云僧说。

  「开玩笑的啦,我带你去按摩。老董说,他知道一家会员制的SPA中心,十分专业,纾解筋骨酸痛,保证舒服。」

  李云僧心想也好。开了一整天会,左肩膀隐隐作痛。

  「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男性间有一种道义,就是不能无端拒绝邀约,拒绝太多次,就没有朋友会找你了。

  张百刚和他来到一家位于闹区大厦中的美容院,还是用了老董的VIP资格才能进来的。入口处摆了一个仿古花鸟的金漆屏风,屏风上是龙飞凤舞的草书,屏风前还有一个发出水流声的大透明鱼缸,顶上则有大红灯笼高高挂,灯色昏黄,播放的音乐都是古色古香的古筝演奏。

  「就是这里了,很高档的,还得是VIP才能进来呢!」张百刚说。

  接待的服务生一脸甜笑,穿着粉红色的清朝宫女服装,蹬着高高的小木屐。

  「两位吗?客倌请。」

  两人各被领到一间只有三坪大的小房间里,房里放着古董柜和特制的鸦片床,小小的红色宫灯照得室内暖烘烘地,小茶几上放着一盏走马灯。

  一个身穿清朝村妇衣服的服务生走了进来,手上端着冒着热烟的木桶。她弯下腰,帮李云僧卷起裤管。「先生,泡脚。」

  隔间不是很好,李云僧可以清楚听到隔壁张百刚和女服务生说话的声音。

  张百刚擅长交际。他问女孩是哪里来的,几岁,在这里做几年;女孩一一回答,也反过来问他是做什么的。

  「我是北京来的SPA业者,来你们这里考察,看看水平如何?」

  「那您讲话怎么没有京片子?您骗人,分明是南方口音……」女孩的声音娇娇软软,有一种撒娇的风情。

  「我爹娘是南方人,我不卷舌有啥好奇怪的。可我在北京工作十多年了,也算北京来的吧。?可要好好服务……证明?们上海是有实力的……」说这话时,张百刚还故意卷起舌来,李云僧听了,暗暗觉得好笑。

  「哟,这位大爷,您还没开始做就给我压力,」那个女孩也很会抬杠:「……不过您放心,我们的技术是训练过的,我服务过的客人都说满意,很舒服的……」

  「舒服到什么程度?是不是会让我欲仙欲死?」

  「什么欲仙欲死?」女孩听不懂。

  张百刚笑了。

  「真是遇到谁都可以搭讪。」李云僧心想。

  「您那位朋友,很健谈。」帮李云僧服务的女孩说。

  帮张百刚服务的那个女孩咬字很清楚,但帮李云僧服务的这位乡音极重,语气也有点生硬,虽然面目清秀,但一直板着脸,好像做得心不甘情不愿。「行了,先生,要开始按摩了,您把衣服全脱了吧。」听起来真像训话。

  这个女孩看来不过二十多岁,真的是个训练过的按摩师吗?

  「力气大点没关系,我左边肩膀不舒服。」

  「行。」

  李云僧褪去衣服趴了下来。床上铺着温温的电毯,没多久,沉重的疲倦袭来,他已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女孩的力道不小,但好像都按不到穴位似的,两只手在他背部上压挤,感觉没受过什么正规按摩训练。可是,他实在太累了,在轻音乐的牵引下,很快就进入梦乡。

  不一会儿,他却被奇怪的触碰感给惊醒。女孩的手一直往他臀部和胯下的部分来回摩擦,趴着的他陡然惊醒。

  发生什么事了?

  他转过头去看女孩。女孩脸上仍然带着严肃的表情,只是嘴角有一抹神秘的微笑。

  「先生,您要不要翻过身来?」

  「背部做完了吗?」他惺忪着眼说。

  「我可以提供特别服务,现在打折,只要八百元。」女孩用浓厚的乡音说,就像在背诵句子一样。

  他全醒了,加强语气说:「不用特别服务。我只要正常服务。」

  女孩没有说话。他用眼尾余光一瞄,女孩已经脱下了宽大如村妇般的衣服,只穿着一件红色织锦的小肚兜,背部几乎全裸。

  女孩嘟着嘴,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在他背部洒了润滑油,抚弄了几下。这种按摩法,不是来让他放松的,而是来整他的。李云僧暗暗叫苦。

  本来以为来此按摩是享受,现在已经变成「忍受」了。

  李云僧还在犹豫,该不该喝止她,付钱走人算了。

  活到这把年纪,李云僧并没有花钱在外打野食的记录。如果张百刚或其它同事知道了,一定会讥笑他是妻管严、不像男人。他有不少同仁,笃信只要在国外,就不会惹麻烦,把出国或出差时的金钱性交易当成娱乐,就像是换间餐厅吃饭那么自然,吃饱之后,银货两讫就算了。「不要钱的最贵」,男人之间普遍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要钱的反而不麻烦。

  男人一般不会把买春当成外遇,有不少会买春的朋友,口头上还会说自己是没有外遇的好男人。但李云僧对于陌生的女体始终没有兴趣。

  可能是因为某种身体上的洁癖和卫生考虑,也可能是因为他本来就害羞。两个陌生的肉体交缠,怎么会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呢?人与人之间,至少要有基本的熟悉,才能近距离相对吧。除非长官要他奉陪到底,他也很少参加聚会后的第二摊欢宴;就算参加了,也不是同流合污的猎艳者,只能当个沉默的旁观者,最后负责把酒醉的人送回家。

  每个人的习性不同,他自己无法接受没有任何感情关系的性行为,但对别人在性这方面的好胃口则没什么意见。

  「你背部还有哪里要加强的?」女孩说话的声音有一点怨气了。

  「没有。」他想,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那翻过身来吧。」

  他默默地翻过了身。过一会儿,猛然睁开眼,竟然发现女孩的脸与他相隔不到十五公分,正用一双大眼哀怨地看着他。

  「?要做什么?」这种诡异气氛下,要保持镇定实在很难。

  女孩伸手抚弄着他的下巴:「先生,才八百元而已。我是新来的,让我做点业绩吧。不然,我会被老板骂的。」

  他又好气又好笑。听起来好像要他把做爱当慈善捐献。

  女孩面貌姣好,如果不开口说话,相信在男人堆中会很受欢迎。她显然从农村到都市不久,说话和举止都带着土气,那种浓厚的乡土气质是时尚浓妆和华丽衣着都掩饰不了的。

  「?叫什么名字?」

  「我叫庄圆圆。」女孩答的应该是本名,还不懂得说谎。

  他翻身下床,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百元:「给?的小费。」

  「我们不能收小费……」女孩把手放到背后去。

  这挂羊头卖狗肉的按摩中心,竟还有如此严格的规定。

  「收下吧。没人看到的,我也不会说。」他轻声说。

  女孩怯生生地收了钱,表情看来友善多了。「那……我再帮您多按按……」

  「不用了,我要回饭店去了。」

  「您千万不要跟外头的人说……」女孩怕隔墙有耳,几乎只用十分之一的音量说话。

  「不会。我没那么闲,也不喜欢嚼舌根。」李云僧说。

  就在他要离开小房间时,他听到来自隔壁房间的声音。

  小房间虽然装潢得很华丽,灯光气氛都考究,但薄薄的木板墙,有隔间等于没隔间。

  男人激情的喘息和女人做作的娇喘声,很有节奏地配合着,好像两人正竭力合作,想把某种沉重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去。

  隔音差到几乎可以活灵活现感受到他们的感觉。

  「你的朋友正在隔壁做呢。」庄圆圆用一种惋惜的口吻提醒他,好像他错过了一场有史以来最精采的烟火秀一样。

  「他是他,我是我啊。」

  「是吗?我们老板娘常说,男人都是一样的。」庄圆圆的口气仍然很严肃。

  「麻烦?跟他说,我先回去了。」李云僧小声说。

  一回到房间,他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草草说了两句话,问惠敏家中可有事?

  惠敏的语气有些不快,「现在才打回来?都快半夜了。」

  「会开到现在,有什么办法。」他用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把你饭店的房间号码给我。」

  「为什么?」

  话一出口,才想到这个「为什么」是白问的。她要饭店房间号码,是为了查勤。在她眼里,他最近太奇怪了,以前他生闷气,再严重也不会到甩门离家,什么都不管的地步。

  「怎么?不能给吗?」惠敏的口气就像在逼供。

  「打手机不就好了吗?」他并不想在这种状况下屈服,不知不觉也和她?上了。

  「我就知道有鬼……」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报出饭店和房间号码,她才没话说。

  他很不高兴地挂掉了电话。

  李云僧的个性,吃软不吃硬,从小就很明显。

  他心里只想打电话给一个人。有好几天不能看到她,感觉不怎么好。

  很晚了,不知道现在郭素素在做什么?打电话给她,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呢?

  他还是拨了她的电话。

  「嗯,您好。有事请说……」那头一接起电话,郭素素用生硬而公式化的口吻回答。

  他知道,她身旁必然有人,并不方便说话,悻悻然说:「没关系,等?有空再打给我……」挂掉电话后,他脑海里出现各种画面。她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男人又去找她麻烦了?

  窗外俯望,处处繁华,万千灯盏煮沸着夜色。人家说这是个不夜城,但他心不在此。如果能够拥她在身旁,该有多好?第一天到异乡,他就觉得自己非常寂寞,不知道是他遗弃了世界,还是世界遗弃了他。

  半夜里,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好几次,把他从梦中拉了出来。接了电话,却又不出声。

  第四次,他破口大骂。「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不睡,别人就不用睡吗?」

  那头没有作声。嘟嘟嘟。电话挂断了。

  不是惠敏,又是谁呢?她半夜打电话来查勤吗?那又何必用不出声的方式整他呢?

  「宝贝,睡了没?」热汗淋漓的特别按摩服务之后,张百刚神清气爽。他拦了一部出租车回家,在车上,才想起还没打电话给苏菲亚。

  电话响了很久。

  「啊?几点啦,这么晚……人家今天好累,早就睡了,你还把人家吵醒……」手机里传出苏菲亚的声音,好像隔了层厚厚的透明玻璃,朦胧不清。

  「好啦好啦,我只是担心?身体好不好,怕?太想念我……」

  「讨厌……」她娇嗔道,「好啦,我还要睡呢。」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黏?。」他温柔地说。

  「嗯,好啦……爱你,晚安喔。」

  出租车的司机一听到甜言蜜语,一直从后照镜里偷看他,彷佛他是外星人似的。

  苏菲亚婚后很少查勤,对他十分放心。他不会等她找,每隔几个小时,就主动打电话给苏菲亚,就算开一整天会,也会利用上厕所时间打电话。

  出差时,他主动打电话打得更勤,苏菲亚虽然嘴里嫌烦,心里却是愉悦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头有张刚刚那个按摩院女孩给他的纸条,上头有那女孩的手机号码。女孩小声说:「白天可以打给我,不上班时,我也可以去外头陪您。」他把她的名片随手放在出租车的椅垫上,怕万一不小心带回家,恐怕会有点麻烦。

  她很年轻,应该不到二十岁,肌肤弹性十足,脸蛋也算清秀,可惜肢体动作稍嫌僵硬。

  想起她那种刻意讨好的矬样,他暗暗觉得好笑。

  他是一个抗拒不了女性青春肉体的人,但也是个敏感的人。对他来说,做爱也讲究一种默契,有些肉体、肢体上刻意的迎合,他却可以直觉感受到:她只是在消极配合而已,一点也不享受,只是想尽快结束,想少消耗一些时间、一些体力,想讨好他,像一个赶路的人,只打算到达目的地就好,路边的风景都不重要。

  刚刚那个女孩,只是很卖力地做生意,传达给他的感觉近似敷衍和做作,连喘气声都极不自然。虽然她的生涩和做作也有其它趣味,颇能撩动他的好奇心,但她并没有让他想再享受一次的吸引力。

  本来想去放松的,没想到老董介绍的这间按摩院,竟然藏着这种特别服务。从那个女孩第一次触碰他的肌肤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

  许久以来,对他来说,做爱是一种习惯性运动,一种自然而然放松神经的方式。激烈的肉体交缠后,就好像有一层盖住心头的沉甸甸塑料布被掀去似的。肌肉的酸痛如故,不过精神上倒很舒畅。

  他不讨厌各色各样的女人,每个女人,只要你情我愿,都可以让他享受到她的优点。

  然而,有些关系会让他觉得不舒服;如果那份关系变成必须,变成有点强迫性,变成例行公事,他的感觉立刻会变样,这或许是他到了三十六岁还始终无法定下来的原因。他很怕娶到一个限制他一辈子只能跟她做爱的老婆,更怕自己无法对同一个女人保持同样的热情。

  苏菲亚和他之间,已经变成了不舒服的感觉,当新鲜感消褪后,你愿不愿意跟一个人持续关系,靠的就是某种无法言语的默契。有些默契可以让激情维持得长久一些,但那种默契到底是什么,张百刚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一种打从心里可以感应的直觉吧。肢体和肢体间的默契,好像藏在基因里一样,从人类还是个单细胞动物时就已经决定了。性是一种玄秘的契合,和爱不爱、欣不欣赏没有关系。

  碰到了相合的人,如鱼得水;如果不对劲了,却还要强迫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会觉得自己受到侵犯和侮辱。

  虽然表面上看来,他兴致盎然,其实,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老早就存在了。苏菲亚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他不喜欢她说话的声调、肌肤的触感,还有她身上的烟味及体味。

  那段时间,他离开苏菲亚的家之后,常直接去找廖紫娟,好像想补偿对自己的亏欠似的。

  这段关系,再敷衍下去,张百刚的心里是煎熬的,而他和自己也激辩了好几次。最后他说服自己:如果对他而言,娶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承诺自己能够保持一辈子的热情,那么,娶谁不都是在勉强自己?就像工作一样,如果每个工作,都会让他厌烦,他显然必须找到一个投资报酬率最高的工作。

  上个月,苏菲亚知道自己怀孕后,对床笫情事的兴趣迅速降低,也让他松了一口气。

  不过,不是每个女人怀孕都是喜事。

  疲倦地躺在床上,即将入睡的张百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廖紫娟那天对他说,她可能怀孕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块巨木撞到脑袋。

  「怎么可能??很确定吗?」他一直很小心,总会做好万全防护,他喜欢和这个女孩做爱,但他并不想为自己和她找麻烦。一定是那天,他太急于向她的身体寻求安慰,竟然忘了。她没有抗议,他就以为那应该是安全期。

  这段感情,他并没有强迫她,紫娟老早就知道,老板的侄女是他的女朋友,但她并没有因此拒绝他的追求,而且像驯服的小羊般跟随着他。他一直认为,这是你情我愿的。她没有损失,她也在享受他,跟他享受她一样。

  到上海的前一个星期,他还找了廖紫娟出来。她仍然没有抗拒他的激情,他以为,她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然而,她的眼神和动作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整个人被凝重的气氛包围着。

  「怎么了?」他轻声问。

  她看着他,一脸忧郁,许久才说:「……我该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之后,她翻过身,用赤裸的背对着他,整个人像木雕般动也不动。

  好像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办?」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不会想生下来吧?」他用平静的语气问道,彷佛在提醒她,?要理性一点。

  她又不作声。

  「我会给?一笔钱,处理掉吧,」他用一贯斯文的语调说:「现在,它还没有感觉,不是生命,?不必想这么多……知道吗??还这么年轻……?将来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那个人不是我,?知道的。」

  他以为他在安慰她,紫娟的眼泪却成串滑了下来。

  「你不……不爱我,对不对?」她仍背对着他。

  张百刚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她不是第一个问他这句话的女人。

  他能回答吗?他真的爱过谁吗?在记忆中搜索,恐怕没有。

  他喜欢过很多女人是真的。但爱是什么?有人告诉他,爱是一种想融入对方的灵魂里,和那人合为一体的感觉。他只有在激情发动时有这样的感觉,激情结束后,这样的感觉就像烧过的灰烬,辨认不出原有的爱的痕迹。

  「听我说,我很喜欢?,只是不能娶?。如果?想把小孩生下来,这样对他并不公平,不是吗?」他的声音那么温柔,话却那么残忍。紫娟闭起眼睛,感觉有把比冰还冷的刀刃正往她心头刺。

  「?听进去了没有?」

  她不再回答。

  他送她回去的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她看着窗外,故意不看他;他则半开着窗,让晚风吹得自己一脸冰凉。

  张百刚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并没有蓄意忘记这件事。过了几天,在她进来倒茶时,他悄悄递给她一只牛皮纸袋:「这是给?的。」

  里头足足有十万元。应该太足够了吧。他想,在都会里生活的年轻女孩应该都会处理这种事情,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她沉默地拿走了。

  张百刚认为,她还年轻,应该也不想在这个年纪,不明不白当上母亲。年轻女孩都明白,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被这样的绳索绊住一辈子,不是吗?

  这种事当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二十几岁时,他也曾遇到一两个女友,都想用怀孕来逼婚。当时,他都不只有一个女朋友,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应对的方法。他不能在年轻的时候,就被这样的诡计绊住。他对自己一直有种信心:美丽而广阔的世界仍然展开双臂等待着他,他不可以这么早就变成一个为了奶粉钱奔忙的男人。

  接下来一个星期,直到来上海之前,他都没有主动打电话关心她,他想让她冷静一下。

  张百刚觉得自己有必要打个电话给她。

  廖紫娟没有接电话。张百刚在她手机里留了言:「我很关心?,不要想太多。?还年轻,有好多路要走。钱不够的话,告诉我好吗?回去以后,我会带?去兜兜风……」

  关上灯,他脱下所有衣物,裸身躺在床上,虽然疲累万分,但脑袋并没有停止运转,好多事情转啊转啊,又转回他的脑袋里。

  张百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小时候,他一直流离失所,没有爸爸,妈妈又只能做些打杂工作,每过几年就会换地方住,没有钱付房租,能够有亲戚收留,再好也不过了。他住过伯伯家、舅父家、远房表舅家,每个好心亲戚都收留过他。

  当然,妈妈也还是得付一些伙食费和房租,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

  他十五岁时,妈妈在中部找到一个电子工厂的工作,住在公司宿舍里。初中三年级的他正准备考高中,妈妈思量了半天,觉得只剩不到一年,转学怕影响他的功课,于是,他被寄放在祖母那边的亲戚──远房表舅家中。

  他的童贞送给了大他两岁、他必须叫表姐的淑君。

  淑君表姐,简单说,是个太妹,很让表舅伤脑筋,好不容易念完国中,就没有再升学。表舅曾经透过各种关系,让她到录像带店和面包店当店员,不过,淑君总是因为和其它同事一言不合起争执或顶撞老板娘,没多久就被请回家。

  表舅只好带着女儿当助手,和他一起做粗工。白天,淑君必须跟着做水电的表舅一起上工;晚上,表舅很不喜欢淑君乱跑,要他帮忙看紧她。

  他和淑君都住在二楼,老房子用木板隔间而已,隔壁在做什么都很清楚。半夜,他会听到有人用小石头丢铝门窗发出的轻微声响。

  然后是慢慢拉开窗户的声音,有人在楼下巷子口等淑君。

  他看见淑君偷偷从窗外沿着水管爬出去?淑君也看到他了,于是把食指贴近嘴唇,发出「嘘──」的声音。

  淑君叫他书呆子,她说她最看不起只会读书的男生。

  「你不要跟我爸乱说喔,」她常常这样提醒他,「否则……你就会被我的朋友扁死……」

  淑君说他们组的帮派叫做「天龙帮」,在他们有限的交谈时间里,她还是尽力把天龙帮说得很有办法,好像在为民除害似的。她说的事情,好像是漫画《蜘蛛人》才有的情节,虽然他一点也不相信,却又很爱听。无聊的乡下,没有什么精采的故事,淑君和她的朋友,至少活得跟其它人不一样。

  张百刚对于校园之外的世界很好奇,可是他知道,只有多念点书,将来才可以找到好一点的工作,不会辜负辛苦抚养他的母亲。对于一个没有太好家世的孩子来说,除了这条路可以出头、可以不被鄙视外,没有别的出路了。

  记得是某天的黎明,他还在睡梦中,忽然感觉有人压着他。他的身体变得好沉重,软软的热气呼在他脸上,几乎使他无法呼吸,他以为是传说中的鬼压床。

  是淑君。他正想说话,她却?住他的嘴,说:「嘘……」

  「你念过健康教育吧……」淑君开始吻他。他身上只穿着内裤,一下子,就有明显反应。

  淑君灵巧地握住它:「不准跟任何人讲……」

  青春期的他难以抵挡那样的诱惑,就在半睡半醒之间,在淑君的引导下,有了初次的体验。

  从那天起,他都不敢正眼看淑君,但他非常留心淑君的一举一动,只要她走过他身边,他就会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淑君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很确定自己已经控制了他,他已经臣服于她,再也不会去告密了。

  从那时开始,他有了全世界都不知道的秘密|但就只有那么一次。淑君好像猫一样,抓到一只鸟,玩耍完了就把他丢在一边。

  他常常听见她在表舅出门的时候,用很暧昧的语气和一些男人讲电话,故意在他面前说得很开心。

  他曾经花很多力气去想:淑君是不是喜欢他,还有他将来是不是应该娶淑君的问题。

  现在想起来真傻。

  念高中之后,他就搬离了表舅家,一直到大学毕业几年后,他才再度遇见淑君。他都快不认得她了,那时她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体态臃肿,像个会带孩子到公园玩溜滑梯的贤慧妇人,眼神变得十分平静而稳重,不再像过去鬼灵精怪、满脑子怪主意。

  她似乎也完全忘记这件事,见到他时,一点想勾起旧时回忆的表情也没有,只是憨憨地笑着,看着他说:「啊,你长这么大了。」

  张百刚在黑暗中忆起往事,忽然觉得好笑……

  廖紫娟打开牛皮纸袋时吓了一跳,她以前从没看过那么多现金。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兴奋。相反地,在那一瞬间,她受伤的心裂成了一万片。虽然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介入别人感情的人,是不应该的,可是这一刻,她难过的是,在他心中,她的感觉一点也不重要。

  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冷漠?平时叫她「我的公主」,眼神那么热切,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忽然穿上礼服的灰姑娘,多么被宠幸、多么幸福。可是,在她最需要温暖的时候,他为什么可以变得那么冷漠?他的意思很清楚,但她心里很犹豫。难道他一点也不珍惜吗?

  之后,有十几天的时间,他都没有打电话给她,也没有来找她。

  有个上午,他没有进办公室,她听他的秘书说,他去上海了。洗杯子时,她听见几个女同事在茶水间里聊天。

  「听说老董的侄女已经怀孕了。」

  「真的?」

  「有人看到张总陪着去做产检。」

  「动作真快,张总果然不是盖的。」

  「这样一来,虽然还没结婚,他的地位也更稳固了吧。」

  有人噗嗤笑出声来:「你以为这是古代王朝啊,以前也只听过『母凭子贵』而已吧……男人啊,当驸马爷就已经是平步青云了,跟怀不怀孕有什么关系?」

  茶水间和女厕向来是传言和八卦最多的地方。

  紫娟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有人把冰水往她的血液里打似的,她整个人都抖得好厉害。

  强酸般的液体在她胃中涌动。

  「他当?是他的妓女,随传随到,而且还是一个任劳任怨、免费的妓女!」江瑶说。

  廖紫娟已经哭得脸上全是泪痕,江瑶却一点也不惊讶地听着她痛苦的陈述。在她说得最伤心的时候,江瑶还适时加入一句残酷的评语。

  「我一直相信,他喜欢的是我,她只是先来而已。爱情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比结婚……更稳固。」

  「这是我听过本世纪最大的笑话!谁教?的??清醒一点好不好?」江瑶直接把烟圈吐在她的脸上。

  紫娟暂时止住了哭声。

  「那我该怎么办?」

  「那就看?敢不敢闹大了。」江瑶吐了口烟。她这么说时,表情很有自信,好像自己很有经验似的。

  「闹大?什么意思?」

  「他一定怕?闹,因为他娶的是富家千金。?一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他就会给?更多钱,打发?……」

  「我才不会这么做!我要的不是钱……」紫娟抽抽噎噎。

  「真是白痴加三级!要不然,?以为?哭哭啼啼去闹,会得到更多感情吗?只要?闹,?就变成妖魔鬼怪,变成不可爱的女人,让他后悔认识?……」

  「我不要去闹……」紫娟说。

  「那?只有一条路。」江瑶说:「就是听他的话。他的话也没错,他不会娶?,所以?只好自认倒霉,把孩子拿掉。谁叫?这么不小心?明知人家不会娶?,还怀了孕……」

  「我没有别的路了吗?」紫娟的鼻头肿肿的,表情比婴儿更无辜。

  「这种经验,我们几个姐妹都有。一开始,都是情投意合,海誓山盟,当?变成一个麻烦,男人就越来越不想跟?连络。他们对?的承诺,只有当时是真心的;他们说过的话,也在七天后自动失效。」

  紫娟的心像一条破了个大窟窿的船,渐渐没入黑暗的海洋。她不能说江瑶的话是错的,自从告诉他之后,他除了递给她一只牛皮纸袋,一通电话也没有,也不再关心后续发展,彷佛这只是紫娟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他给她那笔钱,就是遣走她的费用,不是吗?他想从此打发她走,再也不想跟她在一起了吗?紫娟的心里有着层层疑惑。

  更可悲的是,她也不敢打电话给他,只能无助等待着。

  这一天,她是忍无可忍了,才告诉江瑶。除了江瑶,全世界她已无人可诉苦。

  「?想想自己,多么可悲。他陪着未来的有钱老婆产检,一脸幸福,却叫?拿掉小孩,这样的差别待遇,?受得了??若受得了,就是无敌超人了……」

  「别再说了。」紫娟有气无力地说。

  江瑶说:「擦干眼泪,就当上了一次课。麦可熟门熟路,我可以叫他帮?忙。」

  「然后呢?如果他来找我,我该怎么办?」

  「笨蛋,?还真的比我想象中笨呢。还有然后吗??还想跟他在一起??真是作贱自己,比狗还不如了。」

  「可是,在办公室里,还是会看到他。我怕他一跟我说话,我又忍不住……」紫娟的眼眶又湿了。

  「?这个人是天生奴隶命吗??还要赖在他旁边帮他买便当、洗杯子,还不想走?世界上只有那个工作可以做吗??打算做到退休,拿多少退休金??搞清楚,?只是个雇员,做几十年可能就变个负责清洁工作的欧巴桑!也买不起这只表!」

  江瑶挥挥手臂,手上那只闪烁的钻表,晶光逼人,十分刺眼。

  被江瑶这么一说,紫娟对自己信心全无。

  「但愿?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可要提醒?:『笨』是一辈子的灾难!」

  虽然心里充满恐惧,但这件事比紫娟想象中要简单得多。麻醉药渐渐褪去后,紫娟一点一滴恢复了清醒,她的烦恼已经消失了。

  除了下腹部有一点酸痛之外,身体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

  「感觉又可以重新做人了,对不对?」一个阴阴柔柔的声音在她睁开眼睛时传来,是麦可。「唉,?们当女人还真麻烦。」

  没有了。一阵鼻酸,紫娟的泪水像泉水般涌出。

  到底心还是痛的。

  那是个生命啊!她差点成了一个母亲,只是它运气不好,她没有能力让它生存下去。

  「下次注意一点。唉,有的女人就是傻,」麦可的口气和江瑶差不多,只是语调温柔了些:「?知道吗?我以前旗下有个笨妹,我曾经陪她来做过三次,屡劝不听,还说是那个小开不爱用保险套,她没办法……天?,她还以为那个小开会娶她!?想想看,一个男人如果真的以后会娶她,会叫她拿掉三个小孩吗?」

  紫娟没有说话。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走出诊所,麦可带她到附近夜市吃了一碗鸡汤。麦可看她泪水滴滴??掉进汤里,又叹了口气说:「?这种什么都要靠自己的女人,一定要精明一点、有出息一点。很多女生,只靠自己漂亮―都是傻B!从来没想过,青春很容易用掉,到时候,男人连看都懒得看?。我叫?转行,是看到身上还有点可用的资质!?已经不算年轻了,趁这个时候,?得好好考虑,再拖两年,就算?跪着求我让?入行,我恐怕都没法收?啦。」

  「你觉得……我真的可以……吗?」她对自己已经毫无自信,可是再不改变生活方式,她就要受不了了。

  她知道自己错了。那个男人,把她当公主,只是在口头上。

  可是他叫她公主的时候,多么动听啊!如果他是骗她的,她也甘愿。他是第一个用那么温柔而美好的声音叫唤她的人。轻轻一声呼喊,就可以把她从满是灰尘的角落拉到云端上。

  他的声音对她有麻醉的力量。从云端摔下来,会有多重多惨,她完全不在乎。在想象中,即使为他受伤,也应该很凄美。

  但现实比想象来得难以忍耐。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像只即将被大象踩死的小虫,一点招架能力都没有,坐在凄风苦雨的泥坑里,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她想再听他一声温柔的呼唤,可是她的王子却假装听不见。

  紫娟在辞掉工作前,打电话给苏菲亚,要求参观她和张百刚的新家,她想看看他的世界。

  她想,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悲伤中复原。觉得痛苦的时候,就弄得自己更痛;被打得头昏目眩的时候,她会希望,有人再给她一拳。这样她清醒的时候,就会不敢回顾过去,也不会再走回头路了。一个不敢回顾过去的人,才能够死命往前走,头也不回,脱离背后那个让她毛骨悚然的恐怖之处。

  不知情的苏菲亚,爽朗地一口答应。「里面的装潢还没有完全按照我的意思做,我还打算换掉房间的壁纸呢。如果不是?想象中的豪宅,可不要失望喔。」

  如果苏菲亚喜欢的是另一个男人,紫娟会很喜欢苏菲亚。对于公司女同事,即使地位像紫娟这么不重要,苏菲亚也没摆出千金小姐的架子。

  为了前往想象中的豪宅,紫娟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细肩带、有亮片的小礼服,半年前某个好朋友结婚时买的。还加上了一条金色小披肩,耳朵和脖子上闪亮着夜市里买来的假钻项链。

  因为想把自己装扮得很隆重,所以显得突兀,看起来就像是个要参加喜筵的人。过了很久以后,当紫娟变成一个真正的模特儿,想起那天的穿著,她都会暗自发笑。

  很好笑,有时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一进门,就是华丽的喷水池。两个穿着正式服装的门房,用猎犬般的双眼打量着大门外来来去去的人。

  她怯生生地告诉门房,她要找A栋十六楼的苏菲亚。

  门房训练有素,其中一位像电影里头的英国管家般,抬头挺胸带着她往前走。

  大门和电梯都自动打开了。十六楼,电梯一打开就是客厅。

  金色的客厅,丝绢壁纸上画着山水和花鸟的国画,图案都不见重复。苏菲亚懒洋洋地躺在黑白棕三色的马皮贵妃椅上看电视。

  「欢迎,?第一次来喔?」

  苏菲亚很好客,订婚后搬进了新居,曾邀请张百刚的同事到家里来吃了几次饭。只不过,每次张百刚都故意在名单里避掉她。

  「廖嫂,给客人咖啡。我有最好的蓝山咖啡喔。」

  「我可以……参观吗?」

  「没问题,?自己随便逛逛。这几天,我吐得很厉害,医生要我多躺躺。」

  「不好意思,这时候还来打扰?。」紫娟真心感到抱歉。

  「没关系。?好吗?看来气色不太好?」

  「嗯。前几天……胃不舒服……」

  「我的胃也很不舒服。真是的,没想到怀小孩会这么整人……喏,我今天才去做产检,?要不要看看我的BABY?」

  苏菲亚拿出一张手掌大的薄纸,上头只有黑白两色。那是张百刚的小孩,另外一个小孩。紫娟努力让自己不要流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喏,那个黑洞就是小孩。它在里面,不久应该会越来越清楚。」苏菲亚又有点想呕吐了:「廖嫂,我又要吐了,拿盆子来。」

  连呕吐用的盆子,都是她没有看过的奇怪设计,透明的黑色压克力桶子。

  「我拿冰桶来吐,好笑吧。」

  一阵痛,让紫娟无法招架,不知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直觉上,那股痛楚是从她的子宫传来,一阵一阵收缩着,好像是她遗弃的孩子,正在诅咒着她,无声?打她的子宫,咆哮着、抗议着。

  在离她很近很近,可以闻到发香的地方,苏菲亚像看着寻宝图一样,端详着她的子宫超音波照片。伴着一种痉的感觉,紫娟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太感动……」她随机应变,撒了个小谎。「?什么时候要结婚?」

  「等小孩出生再结婚吧?肚子肿肿的,当新娘子不好看,」苏菲亚笑得好甜蜜:「现在很流行带小孩参加婚礼。」

  这个痛,痛得够深了,痛得够满意了吧。

  紫娟对自己说:走出这间房子,?,廖紫娟,就是一个全新的人,和这个房子里的人,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第二天晚上,紫娟觉得自己的悲伤还没有发泄足够,又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跑到某个老地方。

  那是张百刚和苏菲亚订婚的饭店外回廊。隔着透明玻璃窗,可以看到里头正进行着一对陌生新人的婚宴,大门口写着「郭林府喜宴」。瘦小的新娘套在一件巨大的蓬蓬裙里,笑得好幸福。

  「为什么我老是得不到那种幸福呢?」她自怜自艾起来:「大家都夸我长得漂亮,但我却老是被抛弃。最惨的是,老是被没有好好珍惜过我的男人抛弃。」

  「赶快把自己想到最惨最惨的地步,明天,就从谷底爬起来,好吗?」她对自己说。

  「小姐,?是新娘的朋友吗?」正在发呆的时候,有个穿西装的男人问她,吓了她一跳。

  男人是出来抽烟的。紫娟接过他好意递上来的香烟。

  「噢,不是……」紫娟说:「我只是来这里……看人家结婚……」

  「看人家结婚是?的乐趣?」

  「我跟朋友来吃饭,刚好看到有人结婚,顺便来见习怎么当新娘……」她随口编了个理由。

  「什么时候结婚?」搭讪的男人看来有点失望。

  「不知道。」她耸耸肩挤出笑容说:「要问老天爷,看什么时候有人娶我。」

  「?真有趣。」男人说:「这样吧,在外头看,不如到里头吹冷气。当我的女伴如何?」

  「啊?这样好吗?」这时她才看清楚男人的脸。他约莫三十岁,有两道浓眉,鼻子很挺,眼睛不大,脸的上半部有点张百刚的神韵,但笑起来一点心机也没有。

  「如果?不介意。我是新郎的表弟,刚从美国回来,本来想约女朋友一起来参加婚礼,不过下午大吵了一架,我就落单了。」那男人很诚实:「女人真难搞。」

  「哈哈哈,」紫娟忍不住大笑。「好啊。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又沦落了什么?」

  「我不想说了,反正比你还惨。」紫娟说:「我相信一件事情:当倒霉的事要过去时,最好不要太常说起它。」

  「?这个脑袋瓜蛮奇怪的。?吃饭了吗?」

  「还没,我打算等会儿去夜市吃蚵仔煎。」她说。

  他笑了:「?这个人真坦白,跟陌生人也可以这样报告。」接着说:「如果?还没吃饭,我请?吃一顿免费的。介意假装我的女朋友,跟我一起吃喜酒吗?」

  「嗯,也好。」反正没事做,回家又要胡思乱想,紫娟在心里想着。「那……如果人家问我,我要说我叫什么名字?」

  「?叫Monica。」他说。

  「Monica?中文的翻译是什么?」

  「名字哪有中文翻译?」李远扬听不懂她的问题。

  她吐了吐舌头。是这样的喔?一不小心曝露出英文太烂的事实。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参加了一场陌生人的婚宴,而她,认识了一个名叫李远扬的男人。他们以为她是李远扬的女朋友,不断称赞她美得超乎想象,她快乐得像只小云雀,心想,果然最倒霉的事情,在昨天就已经过去了。

  在度过最悲惨的事件之后,她的心情总要渐渐恢复。那晚她又喝多了,和每个不认识的人都敬酒。「我叫Monica,我是他的女朋友!」她大声又爽朗地说,逗得每个人都笑了。

  「你这个女朋友真可爱,现在这么天真的女孩不多了!」新郎的爸爸这么说。

  有人告诉她,新郎家有钱得很,桌上的葡萄酒都是法国最有名酒庄的,一瓶要两万元以上。原来是个「上流社会」的婚礼。光听这个价钱,她就觉得自己应该多喝几杯,好好捞本。

  她不知道敬了多少杯酒。她很入戏,高雅的婚宴结束后,还跟新郎的同学跑去闹新郎新娘,要新郎用新娘的高跟鞋喝掉一大杯红酒,跟着别人起哄拿冰块,要新娘从新郎的左裤管滚到右裤管。

  她只记得自己挂在李远扬的肩膀上离开宴会,醉醺醺的。

  喝醉时的她,会变成一个小女孩,一个很需要爱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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