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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明(1)

书籍名:《紫色槿花》    作者:赵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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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小响午了,康家大院的车把式老姚家的姚三还在屋里睡大觉,睡得特别香甜,你就是把他抬出去撂到南河滩,也不会醒。

  姚三曾给黑四说,火车一过,那轰轰隆隆的叫唤声,真叫人受不了,过一趟车,我半夜都睡不着。黑四同情地说,妈日比,我就烦这火车,看着不顺眼。咱这儿过去没有火车的时候,蓝蓝的天,清清的水,现在可不一样了,火车一来,轰轰隆隆真吓人。火车过去以后,落人一脸一身都是黑灰灰,狗日的洗都洗不下来!

  黑老杆的儿子黑四,是姚三的好朋友。俩人从光屁股娃到如今都是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了。他们一起去南大河摸鱼、捉鳖,一起去老白毛家的梨园偷梨。他们一起去柳树湾黑四家瓜地摸瓜。摸瓜的事就是在前几天,黑四在那天天黑透了的时候,悄悄来到姚三家的后院破墙边,学狗汪汪的叫了几声。姚三正吃饭,听见后院传来的狗叫,歪着头听了一会儿,知道是黑四在装狗叫他。看看碗里还剩半碗饭,呼噜呼噜几口喝下,撂下碗就跑。姚三妈冲着她儿子的背影大声叫着:“去哪儿?”姚三说:“后院屙屎!”人刚一到后院的破墙豁口,见黑四棍一样戳在那儿。他像猴子一样,轻轻翻过了墙豁子。姚三和黑四俩一溜烟儿跑出了村子。天太黑了,看不见列石,他俩淌水过了村东的小河,一路小跑,一个个累得呼呼歇歇,满头大汗。黑四说:“咱们歇一会儿再走吧!”姚三说:“中!”他俩就停下了脚步,就地安营了。黑四说:“我咋闻着一股臭气哩,难道坐到屎上了?”姚三说:“我咋闻着一股香喷喷的气儿呢?”黑四说:“球,我不信!”姚三说:“不信,你来闻闻!”黑四应声就跳过来,说:“你起来!”姚三不情愿地说:“啥便宜都占!”他本不想换,可是他一想到马上要去黑四家瓜地偷瓜,他就把这不友好的话咽回肚里了。黑四半天才喜滋滋地说:“就是香啊!刚才我一定是坐上他妈的臭黄蒿了,就跟一滩屎一样恁臭。”他摸着在脚边掐一朵花,在鼻子下好闻了一阵,才说是马兰花。姚三走到黑四刚才坐过的地方,抓了一把草叶,送到鼻子下一闻,差一点没把他臭晕,连声呸呸地唾,嘴里直骂:“臭蒿头!臭蒿头!”黑四猛上去捂住姚三的嘴,差点使他背过气儿去。姚三忙把黑四的手从嘴上抠下来。嘴上直嚷:“黑四老弟,你要把我捂死吗?”黑四轻轻嘘了一声儿说:“姚三你做死!你不怕顺风刮到瓜地叫我爹听见了,你不怕,我还怕哩!”姚三嘿嘿一笑:“你爹不是聋子吗?”黑四郑重地说:“我爹这聋子有时候聋,有时候不聋,不过是聋的时候多,不聋的时候少。”姚三说:“那啥时候聋的多,啥时候聋的少呢?”黑四说:“上边催粮租,催税款的甲长,保长来我家的时候,他的耳朵就聋了,啥也听不见了。有一回,我和爹去县城赶集,走到城门口,日本兵给他要路条,他就听不见,气得日本兵直骂他八格哑噜……在回家的路上我问爹:‘你不是有路条吗?’他脸一沉:‘我不想跟他们这些日本鬼子说话。’再说一场事儿,夏天村里闫老八家的外甥,让我爹捎信儿,说是老八他姐病重了,想他哩,让他去卅里铺村。我爹放下犁犋就跑回村里了,跟闫老八说,你姐病重了,让你快去见一面,去的晚了就见不着了。”姚三听了半天,思忖了一会儿说:“呀,你爹不是聋子嘛!”黑四说:“我爹是聋子,不信你去问他!”姚三又说:“那你说你爹今黑儿他聋还是不聋?”黑四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天才说:“说球不来。”姚三急了,朝浓浓的黑影里的黑四出了一拳,说:“那咱们来做球哩!”黑四疼得妈呀一声说:“你是蛇手纹,打人重着哩!我今黑儿包你吃上瓜还不中!”姚三说:“我想着今黑儿这瓜吃不上了,既然能吃上,咱走吧!”黑四说:“你是傻蛋不是?”姚三说:“我咋是傻蛋?”黑四说:“时候早哩,去到那里我爹没睡,你不敢偷!”姚三说:“咱到那儿再说吧,人在这半路上多着急。”黑四看着劝说不下姚三,怏怏地说:“那咱走吧!”

  说说话话,黑四和姚三来到了瓜地边。他们藏到瓜地对面的玉米地里,玉米宽大的叶子,割得人脸皮火辣辣地疼,看见瓜庵前边闪烁着一根火绳的光亮。离那火绳光不远的地方,也闪闪烁烁一星亮光,黑四说那是他爹吸旱烟时铜烟锅里烟叶燃烧时发出的光。他们在玉米地藏了半夜,还不见庵前铜烟锅里的光熄灭。黑四看看夜色真的不早了,现在是又饥又渴又想瞌睡,得赶快想办法弄个瓜吃。于是,他们不顾闪烁的亮光,也不管黑老杆子睡没睡就慢慢地朝瓜地移动。一刹时,他们就来到了瓜地边,四下里如墨染了一样。黑四让姚三先打前站,姚三摸进瓜地急慌忙摘了几个甜瓜,就回来了。黑四接过他递过来的甜瓜就悄声嚷起来:“你个熊笨蛋,偷个瓜也不会偷个大的,你看你摘这个生瓜蛋,胎毛都没褪哩!”顺手嗖一声扔到玉米棵子地的深处。姚三脸一沉,说:“看把你能的,你想着这是你家的瓜地吧。要不是你去叫我,我还真不来呢!啥货色!”黑四不敢逞能了,连说:“三哥你这是咋哩,就算我说错了吧,我去摘个大西瓜咱们吃,算兄弟我赔罪不成!”说着黑四滚到了地里。黑咕隆咚的瓜地,他这里摸摸,那里摸摸,都没有熟瓜。好不容易摸到一个又大响声又好的大西瓜,黑四知道这是他爹到陕西潼关那地方买的新瓜种,叫“陕西白”的那种西瓜。这种瓜,个大皮薄瓤口好,黑籽红瓤,咬一口汁水跟蜜一样甜,解渴养人。黑四听他爹说,去年咱这儿附近的郭家渠、史家渠、梁家渠那一抹儿村里的种瓜人家,都到县上火车站卖瓜。瓜能卖上价钱。咱村人憨,憨实了,就会在这儿集上卖,卖一天卖球不上几斤,到瓜罢园,也卖不了几个钱。村南的火车到县城的站上一停,车站附近村里的农民们, 挎着篮子卖大营的扭股麻花,卖芝麻饼,卖火烧馍,卖包子,卖嫩玉米穗的,卖西瓜,卖香瓜,真是吃的、喝的,应有尽有。公平买卖,谁也不坑车上的客。黑四他爹说:“等咱的瓜熟了,咱爷儿俩也去县车站上卖瓜,弄不好这一茬瓜卖了,盖三间西屋房,没准还能给你说房媳妇呢。”黑老杆想起了他年轻的时候,像黑四现在这年纪,他都已经娶黑四他妈了。

  黑四又摸了俩瓜,这时候,他解开裤带,脱下裤子,把俩瓜装进大裤裆里,用裤带把口扎住。又把俩瓜骑到自己的脖子上。他觉得这光嘟嘟的模样在白天一定很好笑,但他没敢笑出声,弯腰双手抱起了地上那个大西瓜。正在他要走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好想尿尿,憋得生疼。黑四转身就哗哗啦啦地尿,他痛痛快快地尿了一通,好像尿在一个大西瓜上,砰溅到自己腿上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尿点子,有一种很美的、温温热热的感觉,黑四转过来身就走,他觉着身后好像有人跟着,黑四停住了脚,仔细听听,也听不见什么响动,他只要一走,那响动也就有了。他很奇怪,心里有点发毛,脚下不免走得快一点儿,常被瓜秧子缠住脚脖,有几回差一点儿被绊倒。“扑咚”一声,他听见身后好像有米袋子落地的声音。这时候,他更害怕了,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瓜地边。姚三一把接住累得呼呼哧哧的黑四手里的瓜。他们一前一后钻进了玉米地深处。

  那一夜,他们吃美了西瓜。第二天,村里的老槐树下饭场上传来消息说:黑老杆子家的瓜被人偷了,还被贼人尿了一头。黑老杆怕打草惊蛇,要捉老贼,就悄悄地跟着,谁知,追到瓜地头,绊住了瓜秧子,跌了一跤,那几个偷瓜的,听见动静,钻到玉米地里,就再也没出现。

  偷瓜的事过去几天了。我们还是回到开头的那天上午。姚三大白天还在睡懒觉。黑四推开了门,见姚三光着脊梁,穿条裤衩,死猪一样躺在床上,打着呼噜。黑四想笑没敢笑,他怕惊动姚三。他从破床席上抽了一根篾条,又撕扯得很细很长,手指轻轻捻着,颤巍巍的用这根篾条去轻轻的拨动姚三的耳朵、脚心,搅得姚三睡梦中不时用手去耳朵里乱抠乱抓,腿也不自觉地踡了起来。当黑四又一次用篾条去轻拨姚三脚心的时候,睡梦中的姚三重重一脚把他踹了一下。这冷不防的一脚,使黑四捂着肚子疼了好一会儿,噙着两眼泪说:“三哥,你是嫌兄弟来你家太多了,要是这,你就给兄弟说一下,兄弟有记性!”说着,他抬脚就要出门走。说是迟,那是快,醒了的姚三“咚”一声,赤脚跳下床,一把拉着黑四说:“哥跟你逗着耍哩,耍哩,你还不知道哥最怕人挠脚心了。来来,咱吃红薯去。”黑四跟姚三来到灶火,见锅台的锅上按着笼。姚三掀开笼盖,一团浓浓的白气,一下子把屋都笼罩住了。黑四伸手从蒸气里掏出两圪塔红薯,忙给姚三一块,自己一块。姚三说:“我才睡起来,没胃口,我不吃。”顺手放到案板上的破角没边的黑碗里。黑四手里的那圪塔红薯,在他手里似一块红铁,烙得他两手倒来倒去。过了好一会儿,黑四对准这块热红薯,猛啃一口,咽了下去。这时候,只见他两眼瞪得溜圆,大张口“啊!啊!”着,手捂着胸口。姚三吓了一跳,忙拉着黑四的手,一脸惊恐地说:“兄弟,兄弟,你这是咋了?你这是咋了?你倒是说呀!”黑四痛苦地跳着脚,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皱着眉头说:“热红薯烫心,差点儿没把我烧死!”姚三说:“兄弟,到啥时候都不能性急哟,性急吃不了热红薯。”黑四连连点点头:“三哥说得没错呀。”

  黑四吃了几块热红薯,他喊姚三到院里老椿树下,俩人摆开了“四步丁”。这“四步丁”是豫西农村老百姓的一种娱乐项目。在田间地头、农家小院、麦场上、河边的大石头上、沙滩上,只要有手巾大一块平展的地方,画上一个四横四竖的方形棋盘,一人一方,一方四个小石子或豆子或草棍棍等来取代棋子,这些东西即是各方将帅驱使的兵将。两个人就可以摆开战场,杀将起来,拼个你死我活。在村里年轻人中姚三是个姣姣者,黑四每一次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姚三见黑四一开局,就从中盘杀来,气势汹汹,甚是威风了得。他眉头一皱,沉下心来。心想:人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曾想黑四这几天棋艺大进,我可不敢轻敌呀!姚三从自己的一方的横边拈起一枝细椿木棍棍的兵,朝前进了一步。黑四不知进退地又把他的豆兵向前推进一步。而姚三却从左二边线推进一椿木棍兵,恰好形成枪打出头鸟一役,使黑四失去了重要的一子,丢失了关键的一局。刹那间,黑四方寸大乱,眼前棋盘上黑云密布,杀声震天。姚三胜了一局,黑四自此一厥不振,不思再战。姚三说:“你这鸡巴人,人家不来你偏要来,人家想来你又不来。”他想了一会说:“不来你说咱去干啥?”黑四不假思索地说:“咱去拾铁,卖给马老千的铁匠铺,得了钱好买芝麻糖瓜吃。”姚三说:“哪有恁便宜的事?”黑四说:“走,跟着我。”姚三说:“拿点啥盛着?”黑四说:“拿个草篮,拿把镰。铁放到篮里,拿草盖上。”说着黑四挎起姚三家靠着西墙根放着的草篮儿。篮里面放着一把猪秧秧草,旁边有一把很钝的镰刀,刃都卷了。姚三只好拾起那把很钝的镰,顺手把镰把斜别到裤腰带上,让黑四先走,姚三寻把锁把大门锁上,就撵黑四去了。他们刚走到村口,见姚三他妈在水泉旁边的淘麦池里淘麦。姚三跑到妈跟前说:“还没淘好?”他妈说:“这是最后一遍,灰多,脏,难淘。”他妈问:“三儿,你们去哪呀?”黑四急忙说:“我们去给你家猪割点草,一会儿就回来。”姚三他妈抬头看一眼黑四,想到早上割的猪草,上午喂了一回,剩的不多了,心想黑四这娃也怪有眼色哩。随口说:“中啊,你们去吧!”姚三这时却改变了主意说:“妈,我帮你淘麦吧?我不想去割草了。”他妈说:“黑四想给你厮跟着去,你就去吧。妈一个人能回去。”姚三坚持说:“我真不想去割猪草,割猪草有啥好,我给你淘麦,淘完麦咱一块回去,反正我没有心思去割猪草了。”姚三他妈说:“看你这娃说的,一会儿想去,一会儿不想去,恁大娃了,说话能不算话,让人家笑话。”姚三看着妈,听妈说话,心里猛然涌上一阵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觉得妈妈这一辈子太可怜了,太受罪了!……不觉热泪盈眶,这可是他从来所没有想过的事啊。不知怎么他又想起在康家大院扛长工的爹,还有爹的玉石嘴烟袋,听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他不会吸烟,妈不知把那个玉石嘴烟袋弄到哪儿去了,怪可惜的。反正,姚三没见过。

  姚三想了许许多多过去连想都没想到过的事。想到了童年在母亲的怀抱里,少年在母亲佝偻的背上,在村子里的池塘边打水漂,在冬天的雪地里堆雪人,在春天的花草里,在夏天的河边,在秋天的玉米地里,在村子私塾外听朗朗的读书声。想的最多的是,爹在的康家大院,那里有双重的院落,高大的门楼牌子,上边的大青砖上,青石上,都刻着张牙舞爪的龙呀、凤呀、麒麟呀、狮子呀,还有脊上的小兽。朱红的大门,高高的门槛,大门上有大铜环,手拨拉着发出响声,可好听 啦。他还记得随爹在康家大院的紫竹园耍,在槐园耍,想起来真美。紫竹园里那架榕树龙,看着跟真龙一样。他问爹:“啥叫榕树?”爹说:“南方的一种树。”他说:“啥时候,我长大了,去南方弄一棵也栽到咱院里。”爹说:“要那球哩。”姚三想想也是,但他没有说出口……一下子,涌出了太多的场景,使他迎接不暇。就连村西的五龙庙,村南过火车黑夜睡不着的事也都想起来了。春天村东细细的小河边,他和黑四捏着小鸡鸡朝河里尿,看谁尿的远。尿好了,姚三没有忘记妈妈对他说的话:“如果不小心尿到河里,要看看天,要看看地,不这样,河神会惩罚你的。”那时候,姚三是个乖孩子,照妈妈的话做了,很虔诚的看看天,看看地……

  他感觉着心里迷迷瞪瞪的,如同喝多了“高梁烧”的人。黑四拉着姚三走了几十丈远,问他说:“三哥你是咋了,哪不得劲儿?”见姚三只是茫然地点头儿,又赶忙摇头否定了。黑四又问:“你这是咋了?”“不咋,不咋,只是不想割草了。”姚三说。黑四说:“咱说是不去割草嘛。”“不割草,我也不想朝铁路坡去。”黑四固执地笑着说:“到了,你看。”姚三定睛一看真的到了村南的铁路坡。黑四说:“咱割一把猪草吧?”姚三说:“中”。说着他从腰后拔出了镰刀,爬上了铁路坡,弯腰动手伸镰“咣当”一声,撞击铁块的响声深深地扎进他的脑壳里,他的头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黑四听见了铁与铁尖锐的碰撞声儿,猛上前去拿铁。姚三更是出手快捷,用镰刀一勾,把那铁块勾到手里。黑四羡慕地说:“哥真有运气!啧啧!”顺手接过铁放到篮里。黑四见是铁轨上的铁夹板,足足有六七斤重。心想准能卖上好价钱。他心里盼着自己也能拾上一块铁夹板。谁知,他们一直没有发现第二块铁的出现,那怕是个道钉也好。太阳都落坡了,他们都失去了拾铁的信心。黑四今天没运气,不发市。要想和姚三一块吃糖瓜,自己就得主动多出力,他扛起了草篮。谁叫姚三哥运气好哩!黑四肩扛着一篮子草,前边走着,姚三掌柜似的在后边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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