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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兰儿(5)

书籍名:《紫色槿花》    作者:赵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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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手扒着棺材边想坐起来往外爬,站在旁边的一个军官用脚死踩着他的手,凶神似的狠狠骂道:“活个球!”让手下兵士把棺材板盖上。

  古世堂平时也听村里的人们说起十八训练处这座人间地狱,谁听了不骇怕?当镇公所的狗腿子把他送到十八训练处,他这才明白这是皮老末要害死自己的去处。

  他心想,这一回来到十八训练处,他知道是必死无疑的。即使命大, 不死也得脱层皮。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忌日。他心想给村里的孔继儒捎个信,四下看看也没一个人,急得他直跺脚!茫茫的大雪天里,荒村野岭上没有一个人影。心想,我古世堂怎么这么命苦啊,死到眼前,也没有人知道。我上辈子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做了什么孽,让我这辈子受这么大的罪!

  那几个送他的兵丁,见他故意磨磨蹭蹭,不想进去,就推搡着古世堂快速进了十八训练处的大门。任凭古世堂磨破嘴皮,那几个只是推着他跑得更快了,几乎是架着他在跑。

  谁知,进了十八训练处,那里的军队教官,审查时一审就没通过,看他虽然个子细高,身子骨却实在单薄瘦弱,如一根弱不经风的朽麻杆,黄不拉唧的一张脸病病恹恹的。那教官说:“这种人还能当兵?纯粹是来吃皇粮的,仙修镇这皮老末真是胡球来的。再说他又是独子,不在抽丁之列。”教官连声埋怨下边的人胡乱来,找麻烦,他让十八训练处又管了古世堂一 顿饭后,把他放了回家。古世堂连夜跑回家里,他感到世事如此艰难,哪还有老百姓走的路!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世堂以为皮老末又领着人来了。听了一会儿,才听清是孔继儒的声音。

  “世堂开门,我是继儒。”孔继儒压低了声音喊着。

  世堂快步去开了门。孔继儒一见古世堂来开门,一脸诧异。他惊奇地说:“听你嫂子说,你被送到十八训练处去了。”世堂给他说了这一天的遭遇,又说了十八训练处人家不要的原因。听得孔继儒又惊又喜。末了他又说:“本来皮老末这只恶狼,是缠上你了。这回又没事,下回他又不知道下啥蛆哩。”

  过了几天,镇公所几个如狼似虎的乡丁,又来到了古世堂家,把正在恍恍惚惚的古世堂,五花大绑,押到镇公所,像上次一样把他捆到拴马桩上,一个乡丁,从办公室里边拿出一个木板条,上写着,逃兵古世堂。

  孔继儒、云林、老虎他们几个人闯进镇公所,见到皮老末镇长,问他为什么要抓古世堂,皮老末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对他们几个说:“不是我们要抓古世堂,是上峰一纸公文,说十八训练处的一个“兵跑了回来。”

  孔继儒说:“那也不一定是世堂吧!”

  “不是他,是谁?那天抓了他的壮丁,送到十八训练处,人家那边来人说是咱镇上送去的壮丁,当天夜里就跑了。当时,我说那个壮丁没回来,打发人家走了。”

  “世堂那天从十八训练处回来,是十八训练处不接收他,一是上边的规矩是两丁抽一,世堂没兄没妹,是个独子。再是世堂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十八训练处不要他。根据他这些情况,再怎么说也不是个逃兵!”继儒据理力争,理直气壮地说。

  “对,就按你说,是训练处不接收他这个壮丁,那上边给他什么手续没有?”

  孔继儒没有听古世堂讲,那天十八训练处放他回来,没给什么手续,一时语塞。

  皮老末见孔继儒说不出什么,更拿不出什么手续,就马上一副凶气横眉,说:“你们这帮人,整天就会胡闹,今天,本镇长看在你们都是本镇人的份上,就不再给你们治罪了,以后发现你们再有这种事,严惩不贷!”

  孔继儒、云林们,听出这皮老末想杀鸡给猴看。也马上挺身上前,指着皮老末说:“那你把上边让抓古世堂的文书拿来给我们看看!”

  皮老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官方文书让孔继儒看,他一看,见那文书并没有写古世堂的名字。继儒大声争辨说:“这文书上并没有写古世堂的名字。你们镇公所为什么就抓了古世堂!”

  皮老末一副无赖的嘴脸说:“咱们镇上只有古世堂一个逃兵,你说不抓他叫我们“谁?”

  孔继儒他们都和皮老末吵起来。

  “文书上没有说让抓古世堂,你们为什么要抓古世堂,镇上应该放古世堂!”

  “我妹夫有话捎来,古世堂是逃兵,那年还通匪,镇上就有权抓他!你们几个再闹。就把你几个都抓起来,你们这是破坏兵役法!包庇坏人!”

  孔继儒和云林几个商量了一下,再跟皮老末争辨也没有什么结果,闹不好连他们几个也被皮老末抓起来,反而坏了营救世堂的大计,他们这才走出镇公所。一路上,他们商量着回村找村上古吴两位老者出来说情,救出世堂。云林他们几个说,不如咱们今晚上来把世堂抢走。孔继儒皱着眉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放射着灼人的光线,他声音坚定地说:“不可,那样反而会把事情弄糟的。还是信奉先礼后兵这句圣贤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大地上一阵阵寒气逼人,人们冷得直打颤,路上很少行人,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跑到孔继儒家门口。猛敲大门,一会儿孔继儒匆匆开了门,见是他一个远门亲戚。这个人知道孔继儒和古世堂是好朋友,只是多了个脑袋。继儒这个亲戚是五里河村人,这五里河村离县城五里的地方。在天快明的时候,被清脆的枪声惊醒了,他们跑到枪响的地方,见几个乡丁端着枪,那几个乡丁说:“我们要把这个逃兵送到县上,在走到十里铺的时候,他趁我们歇的工夫,就逃跑了,我们一直追到这里,喊他停住,他不停,就被我们开枪打死了。”那群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孔继儒的远方亲戚。他就赶忙跑来报信儿。孔继儒惊呆了,脑子里边成了一片空白,傻了一样。他的那位亲戚见他成这样儿,忙喊:“表哥,表哥,你咋了,你咋了?”好一阵子,继儒才醒转过来,对来人说:“你先回去,看着别让野狗糟踏了世堂的尸首。”那人答应着就去了。这时候,继儒媳妇也起来,走到他跟前说:“你快去叫云林他们,快把世堂老弟的尸首弄回来。”看来,她听见了那亲戚来报的信儿。

  快响午的时候,继儒和云林他们一伙人,把世堂的尸首,从五里河弄回来,抬到村南一条山沟的破窑洞里。他们几个人凑了点钱为世堂买了一副白皮棺材,好呆把古世堂埋了。

  孔继儒在世堂入土为安后的几个月里,到县上为世堂申诉,腿也跑断了,钱也花干了,官司被县上不了了之。从此以后,孔继儒对这个暗无天日的世事心灰意冷。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被这无形的铁网,撞得头破血流。他在暗中舔净自己身上的血,发誓要用这血的教训来课教石河村的下一代孩子们。

  十三年之后,小兰儿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兰儿长得比当年她妈妈还好看,齐整。你看她去石河边洗衣服,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和她有说有笑,都很情愿地和她交往。她的个儿不高不矮,身条子瘦俏俊逸,瓜子脸上罩着一层忧悒的阴云,淡淡的哀愁写在她的眉宇之间。娴静淑雅之气,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来。上身穿着绿底小红碎花的布衫,下身穿粉色淡红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月白色布鞋,窄窄的鞋襻,襻间绣着一枝绿色的柳叶。

  她自失去了亲人后,一直生活在孔继儒伯伯家里。兰儿在孔家如掌上明珠。孔继儒是个有心劲儿的人,他为了兰儿的成长,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在大冷天,他带着兰儿去石河滩里挑捡奇石。这捡奇石,可是孔继儒的一种爱好。这石河滩,可是个奇石的宝库,形形色色。那一天,兰儿拣到一块石头,淡青色的石面上有一株老松,树下站一个僧人,年纪约七八十岁,目光癯烁,朝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眺望……孔继儒看着脸蛋冻得通红的兰儿,高兴地说:“兰儿,你有这样的眼力,伯伯真为你高兴。”

  孔家院里屋里摆满了这样那样大大小小的奇石画。

  兰儿这闺女从小入学私塾,读了七八年书,她十分喜爱唐诗宋词,读李清照的词,读得多了,把她濡染得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小清照了。现在她把自己的心思,都放在伺候伯伯娘娘身上了。每天早起为大人们把夜里尿盆倒了。晚上,再给他们把尿盆掂回来。还要把整个院子、屋子、床铺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伯伯娘娘的屋子,床铺都收拾得一尘不染。他们家虽然贫穷,但他们出门在外,穿的衣服虽旧些,衣服上的补丁,也补衬得十分熨贴,针脚细密,精精细细。若不细心看,是不容易看出来。娘娘经常夸赞兰儿的针线活。村里有人家娶媳妇嫁女,经常把嫁衣送来让兰儿做,衣服做好了,人家送来一点谢承的礼金,也能帮补家里生活。

  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孔家两口子十分喜欢。有人开始为兰儿提亲说媒,孔继儒就和媳妇商量,要为女儿选一个怎样的女婿,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他们要对得起她死去的亲人。不能让女儿受委屈。两口儿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不出个所以然。继儒只好让媳妇去问兰儿,兰儿一听这话头,脸上瞬时飞上了一块红云,羞羞答答地说:“全凭伯娘做主,闺女没啥说。”继儒媳妇只得把兰儿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丈夫听。孔继儒笑着说:“拿兰儿的脾气,咱们就不该问她了。这事儿嘛,咱们就做主吧。”继儒忽然想起什么事来,说:“棠村的区家也叫人来提亲,说是彩礼要多少给多少。”媳妇问“棠村哪区家?”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是皮老末妹子家的大儿子!”

  “这我咋知道哩,不过,我家兰儿,怎么也不会嫁到跟皮老末沾亲带故的家。要不然,对不起孩子的爹妈!”

  “谁说不是呀,就是他区家给一座金山银山,咱也不能答应呀!”

  “不过,咱得赶快跟兰儿找个婆家,免得皮老末这头老恶狼再祸害咱兰儿。”

  “谁说不是呀!”

  自从康家下了聘礼,孔继儒让媳妇把这事儿逢人就说,附近村里人家大都知道孔家的女儿已经是名花有主了。这件事儿,传到皮老末的耳朵里,气得他直咬牙,扬言说孔继儒靠康百万的势力,我也不怕,出水才看两腿泥。我就不信,他康百万能管了我皮老末。上次,康百万去洛阳回家路过石河,孔继儒把皮老末的胡言乱语说给康宁听。康宁一听剑眉倒竖,过了一会儿,又缓缓松驰下来。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说:“继儒老兄,强龙不压地头蛇,明天,我置份重礼,派人送去就是了。我看他一个小小的镇长,谅他也不敢驳我的面子。”继儒想了想,点了点头。

  第二天,康宁让人到县上置了一份礼,又封进百元大洋。过了一天,让人拿着自己的名片和一封书信,送到镇公所。皮老末一见康百万送来的如此重礼,对自己又如此谦恭,他一个区区镇长,还有啥说的。人家康百万曾经是省里参议员,是省上的红人,咱算啥东西。从此,皮老末不在扬言与孔继儒作对。有一次,孔继儒在镇上和他碰了面。皮老末上前拉住孔继儒的手说:“孔老弟,啥时候闲了,咱兄弟俩得好好叙叙。侄女出门的时候,我还得厚厚的送份嫁妆哩!”孔继儒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不敢劳镇长大人的大驾!”转身扬长而去。皮老末气得对着孔继儒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浓痰,骂了一句“穷酸!摆他妈的啥臭架子!”

  这康宁和孔继儒认识,那年在参加府里考试相识的。自从认识康宁以后,也往来了几年。中间断了些年,是在康宁去京城读书和去东洋留学。这些年他又回到乡间来,他们就又交往多了起来。康宁对收藏奇石也是很上瘾的。他们之间严格地说是收藏奇石把他们的友谊拉得更近了。

  康宁从省城开封回来后,第一次来到了石河村。原来,他想像中的老友孔继儒先生这时候一定高冠博带,不食人间烟火,孤傲清高的人。谁知,当他在渑东石河街寻到孔宅时,不禁吃了一惊。试想,拥有那么多奇石的人,随便拿一件去卖,也可卖得不菲的价钱。但他却是奇石痴人,他家的门楼,在当地是最最普通的门楼,小小门楼上的瓦缝间,狗尾巴草在寒风中摇曳。两扇薄薄的柴门,连黑漆也没上,黑污污,脏兮兮的。从门外看,你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奇石收藏大家,会住在这么寒怆的地方。可你进入他家不算太大的院落里,靠东墙根处的条石上,都摆放着各种奇石。靠西墙根处的双层条石上,也摆放着花花绿绿形状各异的奇石。在条石缝间隙的 瓦盆里长着瘦瘦弱弱的直立着长长脖子的兰花,淡蓝的花儿开在紧紧的夹叶间,显得那么佝促,窝憋。

  康宁执意要送孔继儒八万银元,要为他修建宅院。孔继儒说什么也不要康宁的银元。他引经据典的说了一些君子固穷的道理。也讲述自己收藏奇石的宗旨。他的藏品,是自己的珍爱,是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乐趣。他每天把玩在这些奇石间,留恋在这些奇石间,徜徉在这些奇石间。与它们交谈,与它们絮语。对它们像是相知相交的熟人、朋友、亲戚、儿女。他们之间无话不谈,谈到四季寒暑,谈到春种秋收,谈到月儿西斜,谈到风花雪月,谈到蚱蜢秋虫在秋雨里哀鸣浅唱……

  康宁深深地理解了这位身居茅舍的收藏家。他知道在这山河破碎,社会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环境里,谁还有逸致雅兴来收藏奇石,他从心眼里佩服孔继儒这样优秀的民间收藏家。

  康宁在孔继儒家住了半个多月。

  那天吃过晌午饭。孔继儒坐在一条短板凳上,吸了一锅又一锅旱烟。浓烈的烟草味儿,混杂在篮色一样的烟雾里。呛得淌着眼泪的康宁直把一双眼揉得通红通红。他直觉着喉管里似有小虫子在爬行。这种爬行,引得嗓子眼直痒痒,使他咔咔的咳嗽不停。

  “哈哈——哈哈——”看着眼前的康宁这副尴尬样,使孔继儒大笑起来。这样的情形,使他这个乡村知识分子的斯文样,早已丢到了日南交趾国了。同时,也使康宁更显得狼狈不堪。

  这时候,继儒猛然醒悟。康宁固然是朋友,但在交往中不能失却礼貌,这样有失朋友的情谊。随即,继儒歉意的起身从嘴里取下烟杆。继儒的这副烟嘴是土货。在这一带农村中,大凡从墓穴里起出的东西,诸如:铜烟袋锅儿,玉石烟嘴儿,是上等的翡翠绿玉。这东西,噙到嘴里,冬暖夏凉。使着烟嘴儿的人,张嘴没有一股儿常吸烟人嘴里难闻的烟臭味。方圆左近的村里人,都知道石河村孔继儒有一副好烟嘴儿。

  继儒在自己的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儿。伸手拉住康宁的手说:“兄弟走,咱们去看我那块宝贵的牡丹石吧。”康宁一听,眼光就像充电般一样亮。他在前几天,就听兰儿说过她干爹有一块牡丹石,谁也不让看,连她也只见过一回,那石上有一副牡丹图,是三色牡丹图。他早就想一睹为快。但怎奈继儒兄不言此事,他也就就不便提起这回事!也只有在冥冥中空想那奇妙绝伦的牡丹石了。

  康宁跟着继儒进入他家的一个狭窄的偏院。院子的路,全是一色的鹅卵石铺就。石缝里长着柔弱的细草,连那墙边也生长着一束儿一束儿的兰草,细细长长的叶片儿,枝枝俏俏蛮精神得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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