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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兰儿(3)

书籍名:《紫色槿花》    作者:赵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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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四顾茫然,远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野。

  古世堂领着媳妇玉洁从渑池县仙修镇石河村,避祸来到这灵宝县南的寺河山的深山眼里,一个叫野狐沟的小沟坪。

  沟坪,在当地土著人们眼里,就是洪水卷带着泥土,冲积淤下的一块平整的土地。沟坪地,土壤层,土质肥沃。一年春秋两季种啥收啥。在山里是块顶好的土地。可惜这块沟坪只有亩把地。沟坪的北边有道豫西地区常见的白土岭,岭下有齐刷刷一截断壁。在断壁的根下边,有山里人为看秋庄稼而掏的两孔浅窑。

  古家小两口初来乍到,经一个来这里多年的渑池老乡的多方说和,才给他们在这野狐沟寻了处住的地方。听老乡说,那东家说了,他家住的那地方离这里种地太远了,这几亩撂荒地也种不过来。你们种着只要不荒,就算了。这样,他们就在野狐沟那两孔浅窑里安下了家。

  头一年的冬天,媳妇玉洁领着女儿在家。世堂到里面的几道沟里找地开荒。地没开多少倒挖了不少的药材:紫丹参、黄芩、细辛、防风,幸运时还能挖上一窝野天麻呢!这野狐沟,还真是满山的宝贝呐。那个冬天,世堂把挖来的药材卖到县城里的药材行里,挣了不少的钱。他给媳 妇和女儿,一人扯了一身新衣裳。又给兰儿买了三尺红头绳,一家三口每人一个肉夹馍。那一天晚上,全家在一块儿其乐融融,痛痛快快地过了个年一样的快活日子。

  第二年春上,世堂买了玉蜀黍种子,领着妻子带着女儿到沟坪地里种植玉米。中午吃了点带来的干馍,下到谷底的水泉边捧水喝。这里的土地真长庄稼,地里没有上一锨粪。庄稼长得黑乌乌的,每一棵都长着一个大棒槌一样的穗子。他们在去年冬天开荒的山坡地里种的红薯地绿油油的,风吹过,就像一池碧波。不到六月六,小兰儿想吃红薯,去地里扒了一窝。嗨,那红薯块头真大。咱老家的红薯,这时节也不过鸡蛋大小啊。

  在野狐沟的每一天,全家人心情非常愉快。就是一闲下来,“老家”就成了他们的主要话题。

  野狐沟的野物真多,尤其是野猪。这里的人们把狼叫做山神的狗。野猪叫做什么?世堂说不上来。玉米地,红薯地常被野猪糟蹋的不行。山里人有句话说是,“野猪吃一半,人吃一半。”有的地块,几乎被这野猪糟蹋完了,只剩下一块狼籍的玉蜀黍秆秆。那红薯地被那野猪拱得一块地尽是红薯秧秧,看着真叫人心疼。

  一天,妻子玉洁对世堂说:“我领着兰儿去看护咱西垴畔那块红薯地吧。如果看见那野物来了,我就喊叫你。”她知道世堂在离红薯地不远的老狼坡上干活,喊叫一声准能听见。

  下午,半晌的时候,玉洁带上小兰儿上了一棵歪脖子柿树上,坐在一枝粗树杈上。兰儿在她的怀里睡着了。猛然间,玉洁看见地头的坎坡上,有两头大野猪大摇大摆朝坡地走,一会儿就进地了。她大声喊叫:“世堂,打野猪啦!打野猪啦!”声震沟壑。世堂在那边地里听见,也忙呼喊:“打野猪啦!打野猪啦!”世堂那粗狂的声音,在沟壑里回荡。

  但这两头野猪非但不怕他,反而朝玉洁藏身的歪脖子柿树嗷嗷叫着跑去。两头大野猪,张着血盆大嘴,白森森的牙齿把玉洁吓得浑身直哆嗦。两头大野猪一头一个方向拱着那柿树的根部,把大树身拱得直摇晃。这可把玉洁吓坏了,光她一个死了也罢,可是,还有她们的宝贝女儿呢。兰儿太小,她早就被惊醒了,看着树下的野猪吓人的模样,吓得她直朝妈妈的怀里钻。玉洁只是在树上直喊:“世堂,快来啊,野猪拱树了!”嗓子发出的声音都变成了直声了。

  在老狼坡干活的古世堂,赶忙丢下锄头,掂起土枪就朝那边跑。这一带的山民,谁家都有土枪,主要是防备野兽伤人,再者也可以防身用。这杆土枪,是他来野狐沟的时候,让他种地的那家主人送他的。这里的人们在下地干活的时候,总是把土枪里的药装好。一切准备停当,才扛着猎枪和农具下地干活。

  古世堂来到红薯地头,看见那两头野猪,拱得正起劲。野猪的头和脸都拱进了土里,看不见了它们的嘴,猪屁股撅得老高,正用力拱那柿树,树枝揺得象刮风一样,东倒西歪,树上的玉洁抱着女儿,紧紧地抓住树枝。这时候,她不吱一声,知道丈夫已看到了,看见他在一个高坎上,正在调整枪口的位置。

  “呯——”一声闷响,一头野猪应声倒下。另一头野猪吓得抬头楞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它反而掉头朝枪声射击的方向冲去,在这头野猪离古世堂很近的地方,他的枪再次射出了愤怒的子弹,疯狂了的野猪,应声倒在地下。世堂没有管倒地的野猪,丢下枪,马上跑到树下接她们娘俩下来。

  当天夜里,兰儿病了。他们两口子熬到天明,赶紧抱着女儿翻过几架山,走了十几里山路,才找到一位乡间的先生,给孩子看了病。先生用银针在兰儿的身上扎下了十几处,到下午兰儿才好了。

  这事以后,妻子玉洁老是给丈夫说:“咱们回去吧,这儿再好我也不稀罕,闺女太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就这样三天两头地吵嚷着。世堂原想在这里躲几年,看来不行了,也产生了要回家的念头。再说,这山里水土也有问题。住在这里的村里人,普遍得一种叫柳拐子的病。得这种病的人,四肢僵硬,手指关节粗大,膝关节肿大,腰杆也伸不直,疼痛难忍,真是叫人生不如死。世堂想,大人们得了这种病,也就算了,要是闺女得了这种病,那可咋办?那怎么得了啊,他心想收罢秋就回家,说啥也不在这儿了,就是这里有座金山银山,也不想了!回家那怕受死,也不出门了。

  但是,皮老末的影子也总在古世堂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果回去了,全家会遭受更大的灾难。古世堂一直在思考着这些问题,究竟回家不回家,他又拿不定了注意。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玉洁的奶子总是疼痛难忍,浑身没有一点劲儿。她让世堂摸那地方,好像摸到了一块硬硬的肿物。

  在他们意犹未决下,就这样一家三口在这灵宝县南的寺河山的深山眼里,又艰难地度过了一年的时光。

  两年以后的冬日。

  这几天,孔继儒夜里一睡下老做梦,梦里老是和世堂小时候去石河滩逮鱼摸螃蟹,还去树上摘青柿子,到河岸水边挖个坑,沤蓝柿子吃。临走了,他老是哭着说我老想回家,兄弟,我啥时候才能回家。他媳妇给他圆梦:“你这梦,是你太想世堂一家了,再者是世堂想回来哩。”继儒心想,世堂出去也两年了,那皮老末也没有再来咱石河村找过事儿,不行回来看看再说,如果他再来寻事儿,照原路再跑,腿长在咱身上,由咱意儿。

  不料,在他们两口说梦圆梦的第三天夜里,约莫子时时分,有人叩他家门,继儒忙用脚蹬蹬睡在另一头的媳妇,她就醒了。大门敲得有一会儿,本来他就没睡死的习惯,一有动静他就醒了,低高睡不着了。那头媳妇也醒了,问:“啥事?”他说:“你听。”媳妇急忙在桌上摸了取灯。这取灯,在石河这一带农村的老百姓都把洋火柴,叫取灯。摸摸索索老半天,才摸着。嗤啦嗤啦划了好半天,才把灯点上。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孔继儒穿上棉袄棉裤,趿拉着老棉鞋,开了屋门,到了大门口,拉开门闩。世堂一家扑了进来,继儒媳妇忙把抱着的孩子接了过来。继儒忙关上大门,上紧门闩。他媳妇忙去后院抱了满怀的豆杆,点着火,一会儿,上房屋里暖融融的。继儒说:“快跟孩子烤一烤,别冻着了孩子。”又瞪了媳妇一眼,说:“你看你,还不快去做饭,他们一家饿到啥时候了。”媳妇忙答应着,一边把孩子交给丈夫,一边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下屋里擀杖、瓢、盆、风箱的声音响起来了。世堂让玉洁去下边屋里帮助做饭。他说我们走了四五天路,这才走回来的。白天不敢进村,躲到我家老坟场。继儒知道古家老坟场有七八亩地大,里边松柏森森,黑压压一片。白天也很少有人到那里去,夜里更别说去人了。

  饭熟了,女人们端来了饭,一人一碗面叶儿,上边漂着葱花儿,和大朵的油花。继儒摇着睡在床上的兰儿,轻轻地喊叫:“兰儿,兰儿你醒醒,醒来吃你的面叶儿哩。”小兰儿真是饿极了,一听说有白面叶儿吃,猛地醒了,见一屋人都在吃饭,脆生生地说:“我的面叶呢?”继儒说:“在这儿呢。”指着桌上的小青瓷碗。小兰儿这时候,却不忙着吃饭了。扭脸儿问孔继儒说:“你是孔伯伯吧?”“你一定是孔娘娘吧?”又转身对继儒媳妇说。惹得一屋子大人们哈哈大笑。继儒媳妇放下空碗,走到兰儿跟前,说:“来,闺女,叫娘娘喂你吧!”她摇着小脑袋说:“不用,不用,你歇歇,我会自己吃。”孔继儒觉得小兰儿这孩子,别看年纪小,懂事着哩,是个小人精。

  这天夜里,世堂和继儒兄弟两人一夜没有合眼。世堂跟继儒说他一家离开家乡,朝西走五六天,到灵宝县境。问人家说,平地处没有地种,那地方地面窄恰,想吃饭,到寺河山灵宝南山一带,他们就到了那里。唉!哪里日子都不好过。他们在寺河山里头,没有人烟的地方开荒种地,头一年种的春小麦,植玉米,植谷子,红薯都吃不清。那山里有土匪,媳妇人模样好,她怕再惹祸事,每天都用锅底灰把脸摸成黑老包,丑八怪,这才少找了许多麻烦。寺河山,有吃有喝,但不敢久住。听人家说,那里的水不能吃,吃久了会得柳拐子病。大人们事不大,小孩子可就不得了了。世堂比划着自己的腿关节说,你看这儿长得又粗又大。每天早上,你到寺河山有人住的地方,你会看见这山里的另一种气象,一家几口人起床之后,艰难地走到门外,各人都面朝墙壁,双手按着墙,就开始使劲儿摇自己的脖子和腰腿各个关节部位,不管谁都得摇上一顿饭的工夫,才能下地干活,要不然,你四肢僵硬,连路都走不成。不瞒你说,不是为了闺女,说啥我都不会回来。你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再说,你弟妹奶痛,我找人看了,药也吃了,总不见好转,我也总想回来找咱这儿的大夫看看。

  孔继儒听世堂老弟讲了许多在外边的事儿,连声说:“中!行。”随即又一想,“不成,你和小兰儿先回去住下,让弟妹在我家躲几天,看看动静再说。”

  古世堂领着女儿小兰儿,在家住了两三个月。镇上皮老末并未动静。收了麦子,地里种上玉蜀黍,又套种上小黄豆。今年雨水足,庄稼苗出得齐,长得好,绿油油的十分喜人。人常说:“五月连阴吃饱饭。”过了五月的门坎,那一段的日子,几乎每天夜里一阵雨,第二天艳阳高照。庄稼杆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夜静的时候,你到玉蜀黍地边蹲上一阵儿听听,玉蜀黍杆拔节生长的声音,咯咯喳喳之声响成一片儿。世堂回到家以后,一颗老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稍稍落下了地。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扑到那二亩地上。有时候,他去外边办事儿,为了多给庄稼攒点粪,他从老远的外村,把一泡尿蹩回来,跑到自已地里,尿上一泡。日子久了,世堂觉得好像没事一样,才把媳妇接回了家。还是他一家住在一起得劲儿,舒坦,美气!玉洁擀着面,在案板上咚咚地用着力气。他教着女儿兰儿背唐诗《静夜思》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世堂教女儿一句,女儿稚嫩的声音,如鸟儿的鸣叫一样,学一句,没有三遍下来,兰儿说:“爹爹,我教你吧?”他惊奇地看着兰儿的眼睛,说声:

  “好。”兰儿说:“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世堂学一遍儿。

  “疑是地上霜。”兰儿兴奋地说。

  “举头望明月,”兰儿又说。

  “低头思故乡。”世堂念着这最后一句。就是这一句,触动了他的心事。心猛的一阵儿紧缩,几乎使人窒息,心头如压上一块沉重的铅块。他想起了在灵宝寺河山上,自己过的苦日子,不由得泪水涌上了眼眶,忍不住流了下来,那苦涩的泪水,流入口里,咸咸的,苦苦的。他一叹息,“唉”一声儿,那声叹息显得十分缓慢沉重。

  妻子玉洁理解丈夫的苦衷和心里的酸楚。她知道丈夫这两年所受的苦难与折磨,都是因为她。玉洁没曾想,因为自己长得比一般女人好一点儿,竟给丈夫和全家带来莫名的灾难。想到这里,她看丈夫和女儿欢乐的样子,感到有说不出的歉疚。为了丈夫和女儿,那怕再苦再难,她愿意去承受苦难,去面对狂风暴雨,那怕枪刀剑戟,即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过了两天,世堂领着媳妇去结洼看外科的名医老侯先生。他们晌午到了结洼,那天病人不多,侯先生为他媳妇做了细致的检查。好半天侯先生示眼色让先生的女儿把玉洁领到下边院子的石榴树下坐了下来,倒了碗水,端来让她喝。她口渴舌燥,想喝水,但心里急着想知道自己的病情如何。知道侯先不想让她知道病情,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病。先生虽然没有对她说,说明自己对自己病情的判断是准确的。死,对自己来说,已不是十分可怕的事。像现在,自己只是提心吊胆的活着。她想像自己现在每活一分钟,每活一天,都给丈夫和女儿带来一分钟 、一天的担惊受怕,一天的心理上的阴影。倒不如早早了结这痛苦的人生。可是,她实在不忍心这样永久别离爱她痛她的世堂,更不忍心离开自己心爱的女儿兰儿。她聪明灵秀,看得出来,女儿是个美人坯儿。俊俏的小脸儿,柳叶儿的眉毛,小小的鼻头稍稍上翘,平添了几分秀气,两个小小喝酒窝儿,更增加了女儿的几分甜美。她实在为未来女儿的前途担忧。自己因为长的好看了些,反倒给自己一生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这时候,她想让兰儿长着一副粗重的骨骼,不太娇好的面孔。她这个时候,心灰意冷极了。一会儿,世堂出来了,对她说侯先生说了,你这病不算太重,回去养上一段就会好的。这不,先生又给你两贴膏药,让你贴上两个月就好。不要着急,不要生气,记住就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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