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伤情（1） (1)
郁达夫追到门外，他视力不好，已经见不到王映霞的身影。其实她就在前头不远处慢慢走着，她抱着双臂，眼里泪光闪烁。郁达夫边走边唤：“映霞，你在哪？你别走远了，夜里危险！”她闻声便躲到一丛灌木后。郁达夫四下张望着，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等他走远了，王映霞便闪了出来，回寓所，重新上床睡了。
郁达夫寻出老远，见无法找到她，索性到一小店喝了两杯酒，才走回家来。王守如告诉他映霞已经回来了。他吁了一口气：“那就好，免得为她担心了！”说着就上楼去叩卧室的门。但王映霞仍不理睬他，他想想说：“好吧，我不打扰你了，好生休息吧，有话明天再说。”而在卧室里，躺在床上的王映霞把牙咬得痒痒的。她并没有关门，他这呆子却不知推一下门。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听着郁达夫下楼的脚步，委屈的泪水汩汩流了下来。
当晚，郁达夫睡在客厅沙发上。
上午八点半了，郁达夫还在沙发上打鼾，突然一阵粗暴的打门声把他惊醒了。他迅速地穿上外衣。门外有两条嗓子在叫：“开门开门！”王映霞和她母亲也被惊动了，一齐来到客厅里。
郁达夫匆忙跟她们说：“我得躲躲，别人要是问起我，就说我不在，不知道哪儿去了！”然后，迅速地钻进楼梯下的贮藏室，蹲在一只箩筐里，还拿一只麻袋顶在头上。
王守如打开门，两个便衣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问：”这是郁达夫的家吗？”
王映霞迎上去：“是的，我就是郁太太，不知二位长官有何贵干？”
两位便衣好奇地看看王映霞，似乎为她的华贵气质所慑，收敛了几分，异口同声道：“噢，是郁太太呀，我们奉上峰命令，想找郁先生谈谈。”
王映霞问：“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鸭舌帽说：“这个嘛，由上司说了算，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要找到郁先生！”
王映霞说：“那太好了，我也正要找他呢！”
两个便衣对视一眼，鸭舌帽问：“他不在家？”
王映霞说：“跟我吵了一架，跑出去半个多月，也不知到哪去了，我怕是到哪找他的新相好去了！两位长官要是找到他，告诉我一声好吗？”
“他真不在？”
“不相信的话二位可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一遍。”王映霞板起脸说。
鸭舌帽四下看看，走走，回头对王映霞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打扰了，还请郁太太谅解，告辞！”
“二位慢走！”
便衣走了，王守如急忙关上门。王映霞一手扪胸，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紧张得脸都煞白了。郁达夫从贮藏室走出来，佩服地说：“映霞，真有你的！”
王映霞瞥他一眼，没有作声。她的脸又慢慢地恢复了红润。郁达夫说：“怎么样，证明我所言不虚吧？”
“能证明什么？证明你对我的忠诚？证明你没与她同居？什么也不能证明！”
“你要是这样说，我就无言以对了。”
“你是理屈词穷！”王映霞气哼哼地往楼上去了。
郁达夫颓丧地吁了一口气，他没想到王映霞还这么不依不饶，而密探也找上了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感到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之中。显然，这个家已经不安全，他只能暂时先避一避了。
郁达夫到附近不远处租了个亭子间，独自搬了过去，吃饭都由王守如送。他昼伏夜出，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过了一段鼹鼠般的生活。
便衣们没有再来惊扰，郁达夫觉得风头差不多过去了，心里轻松了一些。可是，王映霞心头的气怨尚没有消散。她对他不理不睬。虽然睡在一个床上，却只拿背对着他。郁达夫已经有很久没有行夫妻之事，身体蠢蠢欲动，他想，共享一番鱼水之乐，也许她的艾怨也就得渲泄了的。可是他的手刚想有所作为，就被她一巴掌打开了，说：“你还要不要脸？”
郁达夫窝心之极，只好跑到租界大哥家去倾诉：“大哥、大嫂，我真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啊！”大哥说：“这可是你自己钻进去的，受气你也得自己忍着！”大嫂也说：“是啊，当初是你追求映霞的。”他说：“我气的是，在这国民党逼得我四处逃亡的时候，她最关心的，似乎不是我的安危，而是我有没有背叛她的感情！”大嫂说：“话不能这么说，作为妻子，她岂能不关心你的安危？我看，你还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多体谅，体谅她吧！”他是想体谅她，可他回富阳，确实没有与孙荃同居，她硬是不相信，奈何？他能做的，似乎又只有借酒浇愁了。
比郁达夫更窝心的自然是王映霞，她无法解开心中的结。这日她发了电报，把在杭州的祖父叫到了上海。王二南一进门，王映霞就带着哭腔说：“祖父，您可要替我作主！”她抽抽噎噎地把所受的委屈诉说了一遍，噙着泪说：“我真没想到，他借回富阳避难之机，就与孙荃同居了！”
王二南问：“他承认了？”
“这种事，他会承认么？”
王二南沉吟道：“你和达夫的婚事，当初我就是支持的，祖父实在是爱才心切，同时，我也觉得达夫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你可不要错怪了他！”
王映霞揩着泪说：“我不会错怪他，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也许正是他的责任心和负疚心理，才造成了他们的同居。”
王二南捋着胡须沉默不语，半晌才说：“元稹作《莺莺传》流传后世，其文品为人称道，然对他心爱的女子却是始乱终弃，其人品遭人诟病，莫非达夫也有蹈其覆辙之意？”
王守如插话道：“对这桩婚事，我心里一直是有顾虑的，像达夫这样的浪漫作家，若是始乱终弃，一点不奇怪，要是那样，可就苦了映霞一辈子了！”
王二南想郁达夫还不至于是这样的人，决定找他深谈一次。于是王守如把郁达夫从隐居的亭子间找回来。郁达夫没料到王映霞搬救兵来了，心里虽有所不满，但对德高望重的王二南却是不敢怠慢的。他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王二南语重心长：“你和映霞走到一起很不容易，双方都应该珍惜！”
郁达夫诚恳地说：“祖父年老体衰，还让您为我们的家庭琐事奔波，达夫心里过意不去！”
“老夫走动走动没什么，正好松松筋骨，我是惟愿你们好。”
“祖父放心吧，我对映霞从来没生过二心，更谈不上离弃之意！这一次的纠纷，完全是误会而已！”他说。
“这样就好，可解铃还得系铃人，我只能给你们敲敲边鼓，你说应该怎么办？”
郁达夫想想说：“关键在于，她要信任我，只要信任我，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实实在在、确确实实是没有与孙荃同居，我不知该如何使她相信这一点！”
“要映霞相信这一点，只怕很难。我觉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还深爱映霞，还珍惜她。如果是这样，退一步来说，既使你在某种情形里，与孙荃同居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映霞肯定是不这么看的。”
就在他们谈着时，王映霞悄悄踱了过来。她自然关心他们谈的内容。郁达夫瞟到了她，假装没看见，无限烦恼地说：“我当然还深爱着映霞，不然我也没必要如此痛苦烦恼！我希望她能体谅体谅我！唉，我怎么才能使她不再介意，把这一页翻过去呢？！”
王二南说：“只要心诚，办法总是有的。”
郁达夫实在无计可施，就说：“这样吧，我来立一纸保证书。”
说着，他拿来纸和笔，当即在茶几上写了起来：“郁达夫在此郑重保证，此生此世伴随爱妻王映霞左右，永远不离不弃，并且永无与原配同居之念，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不再与原配见面。口说无凭，立此书为证。”
他写的时候王映霞走到了旁边，一字不落地读完了上面的字，但她面无表情。王二南将保证书递给她：“映霞，你看看。”王映霞接过保证书，粗粗瞟了一眼，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里，嘴里却说：“一纸保证书，就能保证对我的感情不变吗？”郁达夫赶忙说：“没有保证书我也不会变！”
王二南皱起眉头说：“感情的事，真是难说的，一纸保证，并不能让老朽放心。达夫啊，不要怪老夫多虑，也不要怨我重利轻义，若是真有一天你们婚姻生变，我这宝贝孙女如何是好？若不能保证她经济上的权利，我终是放心不下呢！”
郁达夫想想说：“祖父，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事好办，我明天去书局，找律师写一份版权赠予书给映霞好了，这样她的经济利益就有终身的保证了！”
王二南问王映霞：“孙女，你看呢？”
王映霞瞥郁达夫一眼：“看着办吧。”说完，转身去了。郁达夫总算松了一口气：“感谢祖父的调解！”王二南说：“一家人，何须言谢。老夫但愿你们和睦相处，和好如初！以后，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第二天，郁达夫将北新书局经理和律师徐式昌请到家里，由他亲手写了版权赠予书，一式三份，签署之后，曹律师、书局和王映霞各执一份。赠予书规定，从今以后，凡郁达夫在北新书局出版的所有书籍，包括《达夫全集》在内，版权都归王映霞所有。
这场家庭风波，似乎就此了结了。但郁达夫心里并不舒服，并且，他从王映霞优雅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了世俗的表情。是的，是他主动提出赠予她版权的，可那不是她逼出来的吗？她还是美丽的，可是在他心里，她的美已经打了折扣了。她毕竟脱不了俗，她不像是当初他苦苦追求的高贵的王映霞了。当晚上床时，郁达夫忍不住说：“这一回，你总该满意了吧？”
王映霞说：“我有什么好满意的？这能代表你把所有的感情给我了么？听你的口气，就不是诚心诚意的！”
郁达夫说：“我怎不诚心？我人都是你的，版权算什么东西？我只是有些憋闷！如果婚姻要靠版权来维系，那真是一种悲哀！”
“可要是没有它，那悲哀以后也许更深。告诉你吧，我情感上受的伤害，也不是这张纸可以弥补的。”
郁达夫面色发灰，低语：“真是没想到……”
“想说就说吧，别说半句话。”
“我有点不认识你了。”
“我对你也有同感。”
“我知道，你疑心我用情不专。”
“我也知道，你认为我未脱世俗，把钱看得太重，不尊重你的感情。”
“你看，我们心里都明镜似的。其实，对爱情来说，看得太明，算得太清，并不是一件好事。我希望我们努力克服心里的障碍，消除芥蒂，不要让保证书呀版权书呀这两张纸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好么？我们和好如初，好么？”
“我何尝不希望这样？”
“那，我们共同努力？”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