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挂念(1)
工厂临时筹备会主任姓李，一个五十多岁的精壮小老头。李主任接待了他，把他安置在一个简易工棚里。工棚用毛竹作梁柱，以竹编的簟子作墙壁，屋顶是竹椽子上面铺一层油毛毡，睡的床铺也是一个竹榻，简陋得没法形容。子康想，得，还不如枫树坪的破庙呢，那里虽然破旧，好歹还是砖木结构。当然子康并不怕条件艰苦，从小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经历过，随遇而安、适应自然是他的强项。工友大多是跟他一样的年轻人，有城市居民也有周边农民，大家很快就相互熟识。
李主任安排子康做的第一件工作是随货车去押运毛竹，毛竹运来了，接下来就要对它们进行加工。乔子康想，这辈子怎么跟毛竹这么有缘呢？在山区跟毛竹打交道，到了城市里还一样。不过这样一来，他在枫树坪学到的篾匠本领便派上了用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能一眼看出那根毛竹硬而性脆，适合做脚手架之类，哪根毛竹软而有韧性，适合劈成篾片。他能顺利地把毛竹劈成片，劈成篾，竹片用来编竹栅栏，竹篾可用来捆绑固定竹竿之用，还能编成竹筐、簸箕等工具。制作这些粗糙物件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竹木社里比这精细得多的活都会。
跟他一起睡一起干活的一个小伙子姓郭，叫郭铁柱，长得人高马大，宛如一座黑铁塔，大家熟悉了便都亲昵地叫他大柱。大柱能进工厂还有一段插曲。他本是富阳乡下的农民，他父亲是他们生产队的队长。在一次抢修被洪水冲垮的农田时，他父亲被山上滚落的大石砸中脊背，脊柱连同里面的脊髓一起断裂，造成半身瘫痪。从此他父亲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他母亲侍候。政府为了照顾陷于绝境的这一家，也是对因公受伤者给予些许补偿，就特招大柱进了工厂。
大柱对子康的一手绝活钦佩得五体投地，缠着要拜他为师，愿意虚心求教，学到他技术的一鳞半爪。李主任对他的这门手艺也很满意，他说：“乔子康，你就把技术教一教大家，带几个徒弟一起干，那样进度才快。”
子康说：“行，没问题。”
大柱见他答应，忙抱拳行礼：“师傅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子康笑着说：“别这样，我也乐得有人分担着劈毛竹，不然还不把我累死。”
大柱也笑着说：“徒弟们愿为师傅分忧解难。”
乔子康认真地做起了师傅，领着几个同伴一起劈篾编土箕。他们起早贪黑地干着，编制出一张张竹栅栏，搭起一排排竹棚子，制作出土箕、扫帚、扁担等工具，为厂房拔地而起做好物质准备。
乔子康心里有个巨大的困惑，就是如何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向皎月说明。白天他忙碌地劳作，暂且忘记了烦恼，一到晚上，困惑就占据了心头。他离开皎月已经很久了，按理早该寄上洋洋洒洒几页信纸，向她讲述心里感受啦，沿途见闻啦，奇趣怪事啦，反正会有说不完的话，就算时间紧，片言只语也总该有的。可自己对她恰如泥牛入海无音讯，他想她会日夜等待着、惦念着的。可自己当初说定是去飞行学院的，如今不明不白地进了工厂，如何向她解释呢？他陷入了困境。他提起笔又放下，提起笔又放下。粗大的毛竹能被他玩弄于掌股之间，想怎么劈就怎么劈，小小的一支笔却重如泰山，始终写不出一个字来。
晚上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睡在他边上的大柱开玩笑说：“师傅，我看你在叹气，是不是想师娘了？”
子康说：“大柱你就爱瞎胡闹，我还没结婚呢。”
大柱学着他的样子摇摇头叹叹气：“没结婚就想成这样，要是结婚了那还可了得。看来还是我光身一人轻松自在。”
“你知道啥呢。”子康就把自己的难事简要跟大柱说了。大柱听后也表情深沉起来，说：“这样呀，真不好办。”
经过一段时间的日夜会战，前期准备工作进度很快，就等着开工建造厂房了。工友们都累得精疲力竭，当李主任宣布星期天休息一天时，大家高兴得差点把李主任抛向天空。乔子康来到杭州后还没去外面玩过以，难得有空便跟随同伴们游览西湖。他们经断桥到白堤，登孤山，望平湖秋月，再到曲院风荷，漫步苏堤去花港观鱼。西湖美景，人间天堂，“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他们一行欢呼雀跃，尽情游玩。一个同伴带了一架老式照相机，每到一处景点众人便摆着各种姿势，争先恐后摄影留念。乔子康初游西湖也是兴奋万分，恨不能把美景全部摄入眼中，可内心深处却郁郁寡欢。西湖是爱情之湖，他知道断桥是白娘娘与许仙相遇并发生传奇爱情之处，万松书院里祝英台曾女扮男装跟梁山伯同窗三年，柳浪闻莺则是另一个凄美爱情故事的发生地。假日的湖畔更有一对对情侣牵手而行，情意绵绵，恩爱万千。看到这一切，都让他想起皎月。他有很多话要对她说，说说他的意外遭遇，说说他的心中苦闷，说说他的思念牵挂。
游览回来，他想定要给皎月写一封信，怎么写？还是如实说吧。于是他把自己没有被飞行学院录取，安排在杭州人造丝厂里工作的事简短地写了下来，并写上自己的苦恼、失望、对未来的担忧等等。写完后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他去把信寄出。大柱见他脸带喜色，便问：“师傅，什么事让你喜上眉梢？”
子康说：“哪有什么喜事，只是写好了信，完成任务了。”
大柱说：“师傅你是怎样向师娘表白的呢？”
“还能怎样，实话实说。”子康轻松地说。
大柱说：“师傅，这事我也为你考虑了，我觉得这样不好，万一要是师娘承受不了打击，你又这么忙，无法陪伴在她身边，该如何是好？”
听他这么一说，子康犹豫了。她看到信后会怎样？会痛苦、会哭泣、会失望，这可以想象。然后呢？会不会对两人之间的感情产生动摇，会不会弃他而去移情别恋？他想以皎月之美貌，以皎月之活跃，追求她的人会有许多，其中不乏优秀分子，自己又回到普通工人的位置对她还有吸引力吗？他觉得不能贸然给她这么大的打击，说明真相的时机还没成熟。现在说明真相，惊扰她的美梦实在太残忍了。他又把信拿了回来。
“那，大柱，依你看该怎样？老做隐身人总没法交代吧。”他把大柱当作了军师。
大柱说：“师傅，我虽没谈过对象，可我知道女人需要哄，哄一哄就过去了。”
对，索性编一个故事哄一哄她，让她继续照原来的美梦做下去，让她再继续生活在快乐之中，所有的痛苦我一人承担就够了。
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已到了空军飞行学院，这里一切都好，请放心，只是学习训练非常繁忙，所以没有及时写信。以后也会很紧张，虽然我是如何如何的想念你，但可能没时间写信，叫她不要挂念，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写好信来到邮局，写好地址、收信人姓名、寄信人地址，突然发现这是完全行不通的骗局。因为照信中的说法，飞行学院在遥远的东北，可信上的邮戳会明白无误地揭穿他的谎言，以皎月的聪明伶俐一看就知道他在撒谎。不行。再说，就算不被当场揭穿也总有露馅的时候，到时候更不好收场，那样皎月伤心加气愤，他们之间真的完了。他又把信拿了回来。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乔子康进退维谷。
工棚建好了，建材备好了。大柱说：“李主任，建筑队怎么还不来呢？”
李主任却说：“哪来的建筑队，建造厂房的事也是我们自己干。明天起，大家一起动手盖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