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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镇一家人(2)

书籍名:《丰情惠韵》    作者:史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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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你多管闲事害的,人家拆城墙管你什么事?你当了几年镇长当上瘾了是不是?凡事都要管一下,这下好了,管得一家人都喝西北风去了。呜呜呜。”周一心继续数落着他,“你这个败家子,祝家全坏在你手上了。我跟着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他呆呆地坐着,任她哭骂。

  “你觉得委屈了是不是?你觉得冤枉是不是?有理你跟政府说去呀,除非政府说你的右派是错划了,将工资补给你,不然这日子怎么过?”

  祝和斋心里对妻子深深地歉疚。想当初风光无限地娶她进门,本以为能共享荣华富贵,谁知她享福不多,磨难倒没少受。如今自己头戴右派帽子,她身上的担子又加重了许多。

  但他不打算去劝说皎月答应婚事,儿女大了,道路要靠自己选择。他没法帮女儿解脱困境,更不愿将女儿推向深渊。

  祝和斋躺在床上,并无睡意。他回想着祝家在他手上由富甲一方到穷困潦倒的转变,回想着自己从私塾先生到镇长又到中学老师的过程,以及跟贺永昌的恩恩怨怨。他固执地认为保护城墙并没有错,只是别人还没认识到文物保护的重要性。他想到妻子说的话,只有摘掉自己头上的右派帽子一家人才有活路。他的书生气又上来了,头脑里突然有了个想法。他打算给更上一级的领导申诉自己的冤屈,相信总会有人理解他的苦衷,从而为自己平反。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子女们着想,大女儿皎月眼前就遇到了麻烦,如果仅为能填饱肚皮而让她嫁给并不喜欢的对象,让她吃苦一辈子,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想明天就给地委领导写一封信。

  想到此,他的心情轻松了一点,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外面雄鸡已啼鸣,他这才沉睡过去。

  祝和斋睡下不久,周一心就起床了。尽管心里不痛快,这个家她必须支撑下去。

  她来到厨房,划着火柴点燃柴禾放进灶膛。柴禾燃烧起来,火光越来越亮堂。待火生起来了,她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洗一洗铁锅,然后将铁锅盛满水,先得烧一锅热水,以便给孩子们洗脸用。早餐做点什么呢?她翻开米桶盖,还有小半桶米。她把手伸进去又缩了回来,米得省着点吃,吃完了拿什么去买?她再看看篮子里的面条,早餐下点面条?哦,不,不,这样太浪费了。她转身察看瓦罐里的年糕,年糕罐还是满的,前几天买来没怎么动过,罐子上面漂浮起一层诱人的白色米汤。孩子们可喜欢吃菜沃年糕了,今天就让他们尝一尝?啊,不行,还是到过年时再吃吧。最后她把目光锁定在地上的一堆番薯上,还是番薯便宜点,就吃它了。她选了四五个稍大的,用水洗净并去皮。刚削掉皮,锅里的水就开了。她灌满三只热水瓶,将削掉皮的番薯切碎成小块,倒入余下的热水中,饭篮里还留有点剩饭也一并倒入。

  新月揉着眼睛起来了,说:“姆妈,饭我来烧吧。”

  二女儿就是懂事,总争着帮娘做些事情。

  “不用了,早餐快好了。你去看一看弟弟,帮盛华穿上衣服吧。”她吩咐女儿。盛华还小,不会自己穿棉衣。

  不一会新月又过来了:“姆妈,小弟的鞋底破了一个洞,袜子也穿孔了,怎么办呢?”

  “真糟糕。”她本该早些为盛华纳双新鞋的,让皎月的事一搅竟然耽搁了,“这样吧,你到床铺下找一双兴华穿过的旧鞋先换上,我过两天就给他缝一双新的,袜子破点问题不大,将就着穿吧。”新月应声去了。

  兄弟三个起了床,先后来到灶间洗脸,家里便热闹得有些嘈杂。他们总是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永不停息。

  振华说:“姆妈,盛华洗脸老把水洒出来,地面都弄湿了。”

  盛华说:“姆妈,兴华晚上总是卷走棉被,我没得盖,冻死了。”他故意干咳几声:“看,我冻得都伤风了。”

  兴华说:“姆妈,今天轮到振华倒尿壶,他没倒,尿快溢出来了。”

  “本来能这么满吗?是你昨天也没倒。”振华争辩道。

  “好了,别吵了。”周一心吼一声。但她心里并不对此感到烦燥,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养育几个儿女,看到他们快乐成长,再苦再累也值得,儿女是她的全部希望和精神寄托。三个人说的她都听见了,二小子卷走棉被会冻着小儿子,得管一管。她说:“兴华,你怎么可以独占棉被不给盛华盖呢?”

  兴华说:“我哪知道,睡着了。”

  周一心想想也对,小孩子好动,睡着了便什么也不知道,难免会卷走棉被,得让他们分被子盖。可是,她已拿不出多余的被子,怎么办呢?

  一锅番薯粥熬好了。新月把粥盛到碗里,端到饭桌上,一块块黄澄澄的番薯浮在浑浊的米汤里,间或能看到几粒饭粒,腾腾热气直往上冒。

  振华看一眼早餐,心里不悦,噘着嘴说:“又是番薯粥,早吃腻了。”

  周一心拿来糖罐,给每只碗里加入一勺红糖,说:“有番薯粥吃也不错了,别挑三拣四。放上糖会好吃点,快吃吧。”

  放入糖一搅和,甜滋滋的口感好了些。兴华大口地吃着:“吃番薯粥好,很好!”

  振华见兴华老跟他唱反调,很不乐意,说:“你还说好,好在哪里了?”

  兴华想起了一件事,哈哈笑着说:“可以多放几个屁,臭一臭小军。”小军是坐在他后面的同学,老欺负他,他总想报复一下。前天他也是番薯吃多了,消化不良,上课时他把屁股一撅,挤出一个屁,就听小军在喊:“谁放屁呀,这么臭,臭死人了。”班主任黄老师听他嚷嚷,就板起脸孔骂道:“小军,你不好好听讲,咋咋呼呼的嚷什么?”小军既闻了屁臭又挨了骂,可把兴华高兴的,他乐得差点笑出声来,急忙用手捂住嘴。

  振华被他的话逗乐了:“照这么说来,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多屙些屎作肥料。”

  盛华看两个哥哥笑,想起了晚上的开心事,说:“昨晚的‘炒肉丝’真好吃。”

  兴华说:“我的‘红烧肉’才好吃呢。”

  新月不解,疑惑地问:“你们晚上吃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兴华笑着说:“是,我们吃好东西了,香喷喷脆松松的真好吃。别流口水啊,没你的份。”

  新月知道兴华老爱撒谎,说:“不信,你骗人。估计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要么你做了个美梦,梦见很多好吃的了。”

  兴华说:“谁骗你了,不信拉倒。我们就是吃了。”他故意把声音拖得长工的,得意洋洋地说:“味——道——好极了。”

  新月将信将疑,眼望着振华问:“你们真吃什么了吗?”

  振华说:“吃是吃了,吃了什么你猜一下就知道:红皮白瓤,长在地下,上有绿秧,一拉半丈。”

  新月想了一会,笑了:“原来你们吃的也跟这个一样,姓番名薯,是不是?”

  小哥儿三个见被新月猜中,都哈哈大笑。

  皎月也起来了,先到厨房间慢条斯理的刷牙洗脸。周一心偷偷瞧她一眼,见她眼睛里有哭过的痕迹,但面色已很平静。她知道皎月天性乐观,烦恼一般不会超过三小时。

  皎月确实不再伤心了。她反对姆妈擅自作主乱点鸳鸯谱,但她也理解妈妈丢卒保车实在出于无奈。这门婚事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她相信只要自己坚持,别人并不能强迫于她。这无非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当不了真。

  皎月洗好脸出来,兴华挡住她,说:“大姐,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卖什么关子,好消息坏消息一起说吧。”皎月不悦地说。

  “哦。坏消息是今天早餐吃的还是番薯粥,好消息是今天的番薯粥很甜很好吃。”兴华真觉得今天的番薯粥好吃,他已吃了两碗。

  “我看都是坏消息。”皎月很讨厌吃这样的东西。

  振华把头转向一边,嘴里哼唱道:“喜欢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皎月知道这是一首彝族民歌,本来是劝人喝酒的,被他拿来用了。她白振华一眼说:“五音不全,少丢人现眼。”她有点饿了,端起饭碗就吃。昨天晚上她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妈叫新月把饭端进去,被她原封不动地退回。

  “姆妈,下学期我想去住校。”皎月说。

  “为什么?”周一心见女儿并没有生自己的气,没有因为昨天的争执而记恨于她,心里放松了些。但自家离学校并不远,皎月提出要住校,她还是很不解。

  “听同学们说,学校里伙食很好,八个同学包一桌,小菜很丰盛,饭也能吃饱。”皎月说。

  原来她还是嫌家里的饭菜不好吃。周一心说:“吃食堂饭当然好罗,可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家里要交一大笔钱呢。”

  又是在钱字上难住了。皎月说:“我也就随便说说,没钱就算了。”

  “皎月,你真想住校,我定满足你,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周一心趁机再做思想工作。手上马上有三百元钱的进项,因皎月而来,花一点到她身上也应该,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答应什么?”皎月说,但随即就想到了,“哦,不用说了。我不会答应的,姆妈你别费这个心了。我不去住校就是了。”

  周一心又碰了一鼻子灰。这件事其实干系很大,皎月答应了她就可以放手花那些钱,皎月不答应她心里总不踏实,土根家如果要不到人,钱就得如数退还,到时该如何办好?

  周一心还是如约来到阿莲家,拿到了三百元钱,还有皎月跟土根的结婚证书。钱令她眼开,红红的结婚证又让她心悸,这分明是皎月的卖身契呀。她拿着钱从阿莲家出来,心脏砰砰直跳,就像做了一回贼。她把整叠钱压在胸口,让心情平复一点。对自己说,我没做错,皎月委屈些,全家可有救了。

  她来到街上,近些年市面萧条,但由于临近年关,货物比平时要多了些,过年的味道悄悄浓了起来。丰惠桥下的水作坊平日只有惟一的的产品:豆腐。现在多了油豆腐、香干、霉千张和素鸡。缝纫店里拿着布料来量体裁衣的大人小孩不少,已做好还没拿走的衣服就挂在店堂里,红红绿绿花枝招展分外惹眼。东大街上的摊位增加了,有卖袜子鞋垫的、有卖帽子围巾的、有卖儿童玩具的、有卖年画春牛图的,卖农货土产如活鸡活鸭、禽蛋鱼虾、萝卜白菜等则更多了。副食品商店,里面货色也多了不少,红枣、荔枝、桂圆等平时不常见的南北干果都摆上了柜台,饼干、豆酥、香干、夹心饼,各式点心分外馋眼。

  周一心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她都想买,家里都缺。

  看到卖气球的,她想兴华盛华能提着气球追逐着玩耍,那会有多高兴!

  看到卖鱼的,她想要是能煎一条鲤鱼吃,那会多香!家里很久没闻鱼腥了。

  盛华袜子破了,要买;兴华缺少橡皮铅笔,要买;振华没有雨鞋,要买;皎月新月长个子了,旧棉袄穿不下,要买;孩子们都盼望过年能穿上新衣,要买。家里食物更缺,天天吃番薯总不是办法,过年总要吃得稍好点,要买的就更多。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又回转过来再走一遍,反反复复地看,就是下不了手,钱拿出来又放进口袋里去。

  买!她终于狠下心来,总不能拿着钱饿死吧。她拿出被身体焐得热乎乎的几张钞票,买了眼下最迫切需要的几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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