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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晚霞的阴影(2)

书籍名:《嬗变》    作者: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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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开就分开,试试也好。我是下一辈,父母的是非,不好明断。”贺莹无可奈何地在心里说。她打算尽量挤出时间,多回父母家,相机劝解。

  三

  几天后,王光建出差回来,贺莹讲起父母的矛盾。

  “这不奇怪。我们厅有几个老同志,平时看起夫妻关系很不错,一退休,这样那样的问题都出来了。有一对老人闹离婚,还把官司打到法院。”

  “咋会这样呢?老了,相携走完最后一程,不好吗?”

  王光建想想:“也可能,一退下来,子女又不在身边,生活中一下失去什么。缺乏外部压力的情况下,人的各种性格弱点,都会暴露出来。”

  “不管人家怎样,反正,你要陪我回去,劝他们和好。”贺莹赌气地说。

  “好,好。”王光建喏喏应道。

  今年刚开始双休。星期六,王强在学校补课,贺莹趁机拉上丈夫,一起回到父母家。为了不让父母操劳,她买上菜,自己进厨房做饭。吃饭时候,大家轻松地拉着家常。从父母的神态中,她看不出任何不愉快。似乎,分房居住和划清经济,对父母的感情没什么影响。贺莹放心了。“只要不吵闹,他们想怎样过,就怎样过。”她对丈夫说出她的想法。王光建赞同。

  没多久,一场猛烈的风暴,彻底击碎短暂的平静。

  “离婚!非离不可!”一个晚上,贺莹正守着儿子做作业,韩春丽突然来到家里。她将贺莹拉进卧室,关上门,咬牙切齿地说。

  母亲一进门,一看见她铁青的脸色,贺莹就知道出事了。她宽慰着母亲,听她说着事情经过。

  锦都解放那年,韩春丽恰好高中毕业。同街一个邻居,狂热地追求她。这人叫叶洪平,读大二。他每天守在街口,捧着鲜花,等着献给她。因他父亲是纱厂股东,属资本家,韩春丽父母坚决不准他俩接触。怀着一颗绝望的心,叶洪平离开锦都,去武汉投奔姐姐。从此,他们再无任何联系。几个月后,韩春丽认识南下服务团的贺克辛,很快与他结了婚。

  眨眼间,四十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料到,叶洪平退休后,妻子病故了,他卖掉武汉的住房,独自回锦都买房养老。他在以前居住的长顺街东打听西打听,竟然通过韩春丽的工作单位,和她见了面。

  相隔几十年,老邻居重逢,彼此感慨太多太多。刚同贺克辛恋爱,韩春丽谈过她与叶洪平这段往事。为了避免丈夫生出其他想法,她坦然地对贺克辛讲,叶洪平找过自己,为尽地主之谊,准备请他来家里吃顿便饭。贺克辛没有反对。

  叶洪平非常客气。他给每个人,包括贺莹的儿子王强、贺欣的女儿贺婕,都准备了礼物。他送给贺克辛一套精美的宜兴紫砂茶具,送给韩春丽一盒东北人参。吃饭时,他与贺克辛小口地抿着酒,礼貌而得体地交谈。韩春丽兴致很好,殷勤地给叶洪平斟酒夹菜,谈着几十年的变化。

  没想到,送走叶洪平,韩春丽一进屋,贺克辛阴沉着睑,左一句右一句地冷嘲热讽起来:一会儿说,韩春丽又抹口红又画眉,打扮得像在约会;一会儿又说她的眼神不对,柔情脉脉地看着叶洪平——几十年了,自己从没见她这样看过自己;一会儿,又是送别时间太长,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讲,非要出门说?

  “你到底哪股筋犟起了?有啥话,不妨直说!”韩春丽气得浑身颤抖,瞪起眼睛,像要把他一口吞下。

  “我没话可说。看来,我似乎有些多余。人家给我们一家人都送了礼品,我深感荣幸,实在诚惶诚恐。”贺克辛的语调酸酸的。

  韩春丽一怒之下,与他大吵一通。她抓起烟缸,向贺克辛砸去。贺克辛也不示弱,一掌将她推到地上。抓扯中,茶几掀翻了,饮水机也摔坏了。

  “这个日子,根本无法过!离婚,我明天就搬走。”

  “妈,你冷静一下。大家在气头上,说了一些伤害对方的话,没必要计较。”贺莹愁眉苦脸地劝道。

  “我决定的事,一定要做。说真话,这么几十年,我虽然看不惯你爸,动过离婚的念头,但想到你们,想到母亲的责任,我全忍着。以前,你们还小,我像拉着你们爬坡,稍一松手,大家都会摔下。现在,你们大了,这辆车也拉到顶了,我总该歇歇吧,总该为自己活几年吧?”韩春丽的态度相当坚决。

  贺莹无计可施。她借口倒开水,走到客厅,让王光建进去劝劝。

  “你们父母的事,我咋好劝?你妈那个脾气,搞不好,连我一起骂。”王光建推得一干二净。

  贺莹只得进屋,老调重弹地劝着母亲。

  韩春丽起身,冷冷地说:“我是来通报我的决定的,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不管你们反对还是支持,这个婚,我离定了。”说完,她谁也不理睬,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你就死人般坐着,也不拉住妈?”看见丈夫若无其事地看电视,贺莹所有的委屈和沮丧,全向丈夫发泄。

  “这倒奇怪了,牛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膻,我又没惹你。”王光建好笑地揶揄。

  四

  忧虑着父母的事,贺莹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她给处长挂电话,请了半天假,然后急忙赶到父母家。

  父亲阴郁地坐在客厅,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屋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母亲在卧室收拾行李,床上凌乱地丢着衣物。

  “妈,你真要搬走?”贺莹心一酸,噙着眼泪唤道。

  “让她走。姓叶的一出现,她像变了一个人。”父亲愤愤地将烟头摁灭。

  “说话要有证据。随意诬陷人,要负法律责任的!”母亲厉声回应。

  “我说的是事实。昨天他来家里,今天你就搬走。三岁小孩都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说因为他,是吧?我就去找他,又怎样?”母亲挑战般地冲到客厅,与父亲怒目相视。

  眼看又是一场大战,贺莹急忙劝住父亲,叫他不要说话。

  韩春丽收拾好衣物,提着一个旅行箱,挎着一个帆布包,对贺莹点点头,拉开房门走出去。贺莹要帮她提包,她拒绝了,说有事会同她联系。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贺莹不由热泪盈眶,伤心地啜泣起来。

  “莹莹,不要难过,你妈就是这种性格,要干啥,就非得干。她太情绪化了,不考虑我们的感受。”贺克辛痛苦地说。

  “爸,你也想开点,照顾好自己。我会去找妈的,尽量劝她回来。”擦去眼泪,贺莹装得轻松地笑笑。

  贺克辛长长地叹了一声。

  几天后,贺克辛给贺莹挂电话,说他与韩春丽已办了离婚手续。

  “真的离了?”贺莹惊愕了。她绞尽脑汁,精心设计的一个个劝和方案,刹那间竹篮打水一场空。

  “离就离吧,我一个人过,更清静。”贺克辛极力显得无所谓:“哦,可能要去公证处。你妈不留任何退路,把房子留给你们。”

  贺莹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父亲。她强打精神说了几句自己听来也苍白无力的话。回家,她情绪相当低落,无缘无故地指责丈夫。

  “又出啥事了?”王光建完全摸不着头脑,有些恼怒:“我看,你的脾气,越来越像你妈了。”

  “像我妈又咋了?嫌我,你也搬出去。”贺莹顿时涌起更大的委屈。她想起每天的操劳;想起前年底,公司准备提拔她当副处长,但想到要出差,不能照顾丈夫、儿子,她断然拒绝了,甘愿做内勤。好像是宿命,为了家庭和责任,她也付出很多,还将继续付出……

  “我投降,我有罪,我罪大恶极,早该枪毙。”王光建脾气极好,嬉皮笑脸地低头弯腰、高举双手,在客厅里转来转去。

  贺莹不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隔了两三天,根据母亲的安排,贺莹和贺欣去了公证处。韩春丽相当精明,通过公证,不仅将上辈留下的两间私房留给子女,还将贺克辛现在的住房——其中也有她的权益,全部赠给贺莹和贺欣。“以后的事,神仙也难预料。就算你爸再婚,他也只有居住权,所有权属于你们。”她语重心长地强调。“妈——”贺莹悲伤地制止她,不准她说下去。贺欣一直神色黯然,不问什么,也不说什么。此刻,他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嬉笑道:“我又有笔传世不动产了。妈,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啥时想吃火锅,到我店里来,鸡鸭鱼兔、黄喉毛肚,保证管够。”分别时,韩春丽把贺莹拉到一边,悄声叮咛:“没事多回家,看看你爸,帮他料理一下。我们虽然分开了,毕竟几十年都在一起。他是好人,没有坏心眼。”贺莹咬住嘴唇,伤心地点头。

  一切归于平静,似乎,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贺莹更忙了。除了工作、家务,每隔一两天,她要挤出中午休息时间,赶到父亲家,关心他的衣食起居。

  贺克辛很少出门,对着电视机,一坐就是半天。他的生活很简单,熬一大锅稀饭,冻在冰箱里,就着街上买来的卤菜和大头菜丝,一吃就是两三天。只有见到贺莹,他脸上才有几分笑容。他一面将贺莹买来的鸡蛋、水果收进冰箱,一面自嘲地说:“又像回到单身汉的时候,一个人,啥都随随便便的。不过老啰!眨眼,几十年没有了。”

  闲谈时候,贺克辛绕着弯子,打听韩春丽的情况。贺莹淡淡地回答:“妈一切都好。”她不敢说真话。几天前,韩春丽来过公司。她穿着入时,脸上容光焕发。她告诉贺莹,她决定同叶洪平一起生活。办了结婚证后,他俩就去武汉旅游,顺便看望叶洪平的孩子。“妈,你是铁下心不要这个家,不要我们了?”贺莹无法接受。“不要这么说。你有丈夫和孩子,有你的家。你爸那里,是你的家。我这边,更是你的家。”韩春丽怜爱地搂着贺莹,柔声地说。她嘱咐贺莹,暂时对贺克辛封锁自己结婚的消息,合适的时候,劝他找个老伴。

  过了一段时间,贺克辛从老同事那里,辗转听说韩春丽已经结婚。“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真的这样做了。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真放得下来。”贺克辛惨然地对贺莹说道。

  贺莹非常同情父亲,但也不能指责母亲,只得含混地劝慰。她建议父亲多交一些朋友,多参加社会活动,最好报名上老年大学,学习书法。贺克辛耷拉着脑袋,闷闷地抽烟。

  第二天,贺莹请了一天假。上午,她到老年大学,替父亲报名参加书法班,交了学费。下午,她拉上父亲,去街上买了一应的笔墨纸砚。回家,她又匆匆忙忙地做饭。

  晚饭后,王强照例在做作业。贺莹洗了碗筷出来,累得腰酸背痛。她走到沙发前,挨着王光建坐下,茫然地望着电视。沉默片刻,她冷不丁地问:

  “我们老了,会不会像我爸我妈一样?”

  “你说啥?”王光建一愣,没反应过来。

  “我说,看到我爸我妈的情景,心里简直不是滋味,想哭,又哭不出来。我们老了,也会这样吗?”

  “你想得太多了!”王光建心疼地一瞥妻子,认真地想着说:“不会!我们的沟通、交流,都比他们多,对家庭和责任的理解,也与他们不一样。河里流过的水,永远不可能重复。”

  贺莹信任地抚着丈夫肩膀,将头靠在他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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