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风乍起(2)
赵副区长注意地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几句。华林威赞赏地轻轻点头。吴登洪很是诧异，这些数字，统计出来才两三天，廖建国从没找他要过，不知是哪个渠道得来的。杭航疑惑地打量着廖建国：他从不关心企业生产经营，素来谦称对经济工作不懂，却突然内行地念出一连串数据，还仿佛很深刻、其实是不痛不痒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这些处心积虑的表现，到底是为什么？杭航想起选拔干部下街道的事，不禁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散会后，吴登洪抱怨杭航：“你啊，就这个犟脾气！今天赵副区长在场，你该给华林威脸上贴金。你看廖建国，话里藏蜜，把上上下下都恭维了一番——我讨厌这种作风，就要替你说话。说真的，委里的经济工作，主要是你在顶着。没有你牛一样地吃苦耐劳，哪有这么多成绩？”
“我倒没啥。但是，不真刀真枪地进行企业改革，今后日子难过。”想到自己的意见不受重视，杭航有些委屈。
三
杭航在印刷厂推行的计件工资改革，虽然得到厂长胡永禄的大力支持，但副厂长钱进德一直反对。钱进德进厂二十多年，从学徒干到副厂长，历来以“实力派”自居，与胡永禄争权夺势。厂里发了文件，决定实施这套改革方案。钱进德置之不理，被杭航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没两天，二三十个职工拥到工业局和经委，说改革方案脱离实际，不把工人当人。新年刚过，转眼就是春节。为了保持安定团结，经委领导救火一般，又是好言劝慰职工，又找杭航和厂领导了解情况。厂领导大都支持改革方案，认为应该坚决顶住阻力。钱进德也不得不承认：“方案不是不好，不过太激进了。在计件工资里加上成本管理、质量考核，稍不好，工人就要被扣工资，大家难以接受……”华林威同陈笑波面面相觑：这套方案，他们是同意了的，如果搞下去，可能工人还要上访；如果停住，脸面不好看。最后，华林威把杭航和印刷厂几个领导叫来，同意实施方案，但延缓到春节后执行，还再三强调，要加强思想工作，不能闹出乱子。说话间，华林威一直沉着脸，根本不看杭航，似乎杭航给他捅了娄子。
告状风波刚过，区上相继接到人民来信，揭发胡永禄等借口购买印刷设备，到深圳吃喝玩乐，并企图从中牟利。信件没写真实姓名，署名“一个普通工人”。信中，还暗示深圳渠道是上面介绍的，矛头指向杭航。陈笑波找杭航谈话，询问事情经过。杭航谈了来龙去脉。深圳那边关系，的确是他浣花中学同学、也是一起当兵的战友鲍斌介绍的。鲍斌在商业宾馆担任总经理，路子多一些。他们比较过几个公司的价格。同样的海德堡新型四开双色胶印机，鲍斌介绍的渠道，便宜一万多元。“至于吃喝玩乐，我不说什么，请组织去查报销账目，一下就一清二楚！”杭航愤愤地说。陈笑波安慰他：“我只是了解情况。解释清楚就行了，不要背什么包袱。”
晚上，杭航到鲍斌家玩，讲起这一连串事情，很有些哭笑不得。鲍斌蹙眉提醒他：“这些事，发生得太巧合。是不是有人捣鬼？会不会与经委选拔干部有关？”
“不会吧，选拔是上面的事，告状、写信，是下面的人干的，不会有联系。”杭航困惑地回答。他想到廖建国，但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告状事情发生后，廖建国曾当着他和经委几个股长，不平地帮他说话：“一点小事，就到机关告状，有没有一个工人最起码的觉悟？人不可能没有错，但动机至少是无懈可击的。”当时，他心里像被什么卡了一下，不怎么舒服。现在细想，廖建国的话，等于在指责他有错误。
“你知道的，除了个人能力，领导的看法，也是能否被重用的关键。我想法帮你疏通，如何？”鲍斌义气地说。
杭航一口拒绝。托关系找熟人，就为自己能当街道办事处副主任，从正股级升到副科级？他不做这样的事。
正当杭航疲于应付，吴登洪出了问题。因为他与吴登洪关系很好，自然波及到他。
帮女儿填简历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政治面貌”一栏，吴登洪填自己是共产党员。哪知，学校竟然到经委调查。调查人员说，学校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学生家长，说高三二班的吴倩欺骗组织，谎称父亲是党员，请学校严肃处理。面对如此重大的政治问题，学校不敢怠慢，忙到经委核实。
这一来，吴登洪顿时变得灰头灰脑，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经委干部大会上，他声泪俱下地检查：“……我热爱共产党，一心想当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20年中，我写了三次申请书……现在，我才恍然反省到，我的灵魂深处，还存在严重的资产阶级腐朽观念，比如贪慕虚荣、好出风头等。我接受组织的批评和教育，一定要认真改造世界观！……”
杭航清楚，吴登洪的确太想入党了——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还没入党，说起太丢人。他同情吴登洪，也深深地替他惋惜：出了这种事，就像身上长了黑斑，永远也洗不清；他的入党问题，更是遥远渺茫了。
这把火，不知怎么又烧向杭航。委里有些风言风语：吴登洪与杭航关系这么好，杭航不会不知道吧？说不定，是杭航出的主意……一天上午，华林威把杭航叫到办公室，旁敲侧击地了解他与吴登洪的关系：“你们接触比较多，平时，没听他流露过对组织的不满？他谎称自己是党员，你真不知道？”
“我以党籍保证，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确接触较多，是正常的同志关系。不相信，请组织调查。”杭航压住愤慨，冷冷地回答。
华林威似信非信。
吴登洪再没往日的锋芒，一下消沉下来。除了工作，他成天闷闷地躲着人。为了安慰他，杭航约他一起吃饭。一天，在通锦桥一家专卖砂锅炖菜的小饭馆，杭航要了几个菜，叫了几瓶啤酒，一面喝酒，一面劝他振作。
“我做得受得。既然已到这一步，怎样处理都接受。但是，我想不通，就是不服气。”吴登洪愤愤地将一杯啤酒一口喝干：“说工作，说能力，我哪点比人家差？写了三次申请书，总说我不够成熟，还要考察。说穿了，主要是我敢说话，敢提意见，领导不喜欢。那些圆滑奉迎的人——哦，”他突然想起什么，谨慎地四周看看，压低声音说：“学校来调查，我怀疑是廖建国做的手脚。那天，我在办公桌上填表，他走来，恰好站在我旁边，眼光扫了几下。”
“不会吧？他这样做，对他有啥好处？”杭航不相信。
“我说你啊，老把问题简单化。”吴登洪耐着性子分析：“我对他，的确构不成任何障碍和阻力。但是大家都知道，我与你关系好。在你即将提拔的关键时刻，我出了问题，第一，不能再帮你说话——就是帮你说话，哪怕是事实求是的大真话，也只能起到副作用；第二，多少牵涉到你，让你吃个哑巴亏……”
杭航将信将疑，觉得吴登洪太情绪化，危言耸听。
四
春节前，干部选拔尘埃落定：廖建国到百花街道办事处任副主任，主抓经济工作。任命下来，经委干部议论纷纷。大部分人认为他成熟稳重，精明干练，提拔在意料之中；小部分人虽然说不出廖建国什么缺点，但为杭航抱屈，认为杭航有魄力有能力，熟悉经济工作，更能打开局面。简历的事情后，吴登洪变得寡言少语。暗地里，他很替杭航不平：“你要注意廖建国这个人。我敢断定，这是一个小小的野心家和阴谋家！”杭航表面淡定，内心却深感愤懑和失落。他细细地过滤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认定，一切并非偶然和巧合。
为了欢送廖建国，经委在骡马市荣乐园餐厅订了三桌酒席。清朝初年，骡马市曾是骡马市场，专为少城内八旗官兵所设。荣乐园是锦都最有名的酒楼，名厨蓝光鉴1912年创办，距今已有七十多年历史。星期六下午下班后，经委干部三三两两，或骑车或步行，前往荣乐园赴宴。
杭航与吴登洪、张树一起走下办公楼。趁着吴登洪去家里取自行车，张树淡淡地说：“小杭，路还长，慢慢走吧。廖建国的提拔，在我意料之中。”
杭航不解地看着他。
“你想，如果你是领导，你会重用、提拔哪些人？”张树半眯着眼，世故地一笑：“你会选择听话的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啊！……”
看见吴登洪急匆匆地骑车过来，张树收住话头，专心致意地望着天边，仿佛压根没开过口。
欢送酒席开始了，照例是领导讲话鼓励一番，廖建国谦逊地感激一番，同事们热火朝天地祝贺一番。廖建国相当谦恭，连驾驶员小孙过来敬酒，他也坚持站起来，碰了杯后，一视同仁地一饮而尽。杭航过去敬酒，他诚挚地拉住杭航：“说真的，你比我更适合下去。组织部找我时，我也这样说的。”
“你太客气了。在有些方面，我比你差远了。”杭航淡淡一笑，话中有话。
“太见外了！我们既是同事，又是朋友，年龄也差不多。以后，希望你大力支持！”廖建国仿佛没听出嘲讽意味，微笑着道。
杭航应付几句，回到自己座位。听着那些带着醉意的恭维话，他心里一阵苦涩，喝酒也没滋味。他想提前告退，但又犹豫——别人可以这样，他万万不能。只要他一走，立即就有闲话出来，什么忌妒、心胸狭窄、对组织决定不满等。他强撑着坚持到最后，同吴登洪一起出来。他俩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
冷风一吹，杭航的头脑清醒多了。他蓦然说：
“老吴，我想申请下基层，比如挂职去印刷厂。”
“为啥？”吴登洪一愣。
“我想干实事。就是说，抓住一个具体项目，全力以赴地把它干好。在机关待着，条条款款太多，放不开手脚，也干不成啥事。”
“你是头脑发热还是感情用事？先不说经委同不同意，你只要一提出来，马上就会背上闹情绪的恶名。沉住气，你的机会还多。排轮子，下一个也该是你。”
“不是为一官半职。”杭航烦乱地说：“这么好的形势，我想认真做一番事业。我的几个中学同学，在各自领域都干得不错。想到他们，我就着急……”
“坐机关，第一大忌就是急！你要汲取我的教训，汲取这次提拔的教训。其实，我也清楚，官场最要紧的是等、忍、狠：机会没来，要等；条件不具备，要忍；一旦万事俱备，出手要狠。不过，我这种性格，做不到。你呢，与我不一样，要争取做到。”
杭航不屑地笑笑。他决定了，过完春节就给经委打报告，要求代职下基层。假如委里不同意，怎么办？如果同意了，下去又怎么干？……他觉得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思索。不过他已经认定，绝不能再这样庸碌地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