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乍起(1)
下午下班前，杭航回到办公室。骑了一阵车，上楼又急，他背心沁出一层冷汗，凉凉的，像小虫子在爬。他把褐色薄呢鸭舌帽向桌上一丢，解开蓝涤卡中山装领扣，站到窗前，疲倦地出着长气。
立冬才过几天，天气说变就变。初冬的风带着寒意，穿过窗外稀疏的银杏树，一阵阵向他吹来。他奇怪地打量着银杏树：自己去了深圳五天，回来又一头扎进印刷厂，前后不过十来天时间，那金灿灿的树叶，忽然落了许多；稀疏地留下一些泛白的黄叶，点缀着初冬的寂寞。
“刚才我就说，你今天肯定要回局上，如何？”吴登洪跨进来，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瘦削的脸上，浮着开朗而得意的笑容。
“有事？”杭航含笑问。西城区经委二十多个同事中，他与吴登洪最谈得来。吴登洪1964年参加工作，一直在政府机关，几年前调到区经委。他不仅熟悉工交企业情况，文笔也可以。他说话直爽，办事利落。杭航当过兵，与他意气相投。接触多了，两人成了好朋友。杭航写材料遇到困难，常向他请教。
“小杭，等会儿你来我家，有重要事情。”看见办公室有人，他凑近杭航，低声说。然后，他端起杭航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喝几口，一抹唇上水滴，旁若无人地走出去。
吴登洪的家，在机关后面宿舍楼。杭航到他家时，他已在小客厅中摆好酒菜：“没搞啥，端了两份凉拌牛肉，炒了几个鸡蛋。”他给杭航倒上啤酒，却卖着关子，什么都不说。两三杯啤酒下肚后，他扶扶眼镜，神色凝重道：
“区上要选拔十个年轻干部下街道当副主任，经委也要去一个。要求大专文化，党员，正股级。我问组织部老刘，你有没有希望。老刘说符合条件就有可能。我把经委的人排了队，符合条件的，只有你和廖建国。不过，下去是抓经济，廖建国只熟悉办公室那一套，所以你的希望最大。来，我提前为你祝贺！”
“这个……”杭航未置可否：“我也听说了。一切还是未知数。廖建国表现不错，华主任对他很赏识。”他小口喝着酒，想着。他眼前，似乎浮出廖建国的模样：方方的国字脸上，挂着稳重而谦和的微笑；眼光沉静而敏锐；说话谨慎，从不轻易流露个人感受……廖建国今年36岁，大他两岁，现是区经委办公室主任，也是党员、电大毕业生。
“四平八稳的小官僚，咋搞工作？”吴登洪不以为然，把筷子重重地一放：“如果我是主任，第一个选你！”
他的女儿吴倩，从厨房端出一盘油酥花生米：“爸，别只顾喝酒，把我填简历的事忘了。”吴倩读高三，成绩不错，一心想考个好大学。
“放心！今天醉了，明天拿到办公室填，不会误事。”他大大咧咧地一挥手。
“提不提拔倒在其次，我只想干些实事。在机关坐着，说没事，开会、写材料、汇报，杂七杂八一大堆；说有事，忙了半天，尽在务虚，又说不出究竟办了几件事。”杭航感慨地说。他神情冷峻的脸上，忽然泛出激动的红晕；线条刚劲的面部轮廓，也似乎一下变得柔和：“这次为印刷厂买海德堡胶印机，我去了一趟深圳，感受太多，太深！蛇口工业区入口，立着一个巨幅宣传牌，上面只有四句话：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人人有事管，事事有人管。你说，多旗帜鲜明，多振奋人心！在深圳，我热血沸腾，憋足了劲，恨不得马上回来，雷厉风行地大干一番。”他蓦然住口，有些落寞地一笑：“不过，锦都不是深圳。印刷厂改革计件工资，下面意见很大，矛头都对着我……”
“说起这件事，我可要提醒你，在这提拔的关键时刻，千万要稳，不要闹出问题。共产党的政策就是这样，只要上去了，不犯啥错误，谁也没法把你官帽摘下来。”
“不管那么多。”杭航坚毅地抬起头：“成本包干、工资计件、质量第一、奖惩结合，经委是肯定了的。困难再大，我也要干下去。”他在区印刷厂蹲点。这段时间，他一面在工厂推行计件工资改革，一面鼓励厂里进口先进印刷设备，忙得走路都带着一股风。
“倒转去一二十年，我也像你这么风风火火。”吴登洪失落地说：“可惜我生不逢时。那时，说我父亲是面粉厂股东，资本家，成分有问题。现在，又说我年龄大了，文化程度低了。我写了三次入党申请书，还是认为我不成熟，要继续考察。”
杭航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得含混地说：“是钉子，总会刺破麻袋。你们统计股没有股长，还不是你在主持工作？”
吴登洪满腹牢骚地摇着头。
二
选拔干部的消息越传越广，终于成为公开的秘密。据说，组织部已开始对选派对象进行考察。经委办公会上，经委主任华林威毫不回避地说：“派哪个下去，委里只有建议权，决定权在区上。领导怎么定，就怎么办。”华林威51岁，他最大的愿望，是在退休前当上副区长。除了区领导交办的任务，一般的事务性工作，他全交给副主任陈笑波处理。陈笑波47岁，经常嘀咕再拖几年，这辈子就太吃亏了。委里干部都知道，他恨不能华林威明天就升副区长，他也理所当然地由副转正。接着华林威的话，他补充道：“派不派人下去，派谁去，是组织考虑的事。不要都成了业余组织部长，成天瞎猜测、乱议论，更不能因此影响正常工作。”
他俩讲话时，其他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扫着杭航和廖建国。吴登洪鼓励地对杭航笑笑。计财股股长张树，微闭着眼，没有表情地呷着茶。他是经委老人，已满57岁，闲着没事，不是谈自己的外孙如何懂事如何乖，就是大谈栽花种草、养狗养猫。看上去，除了分内工作，他对其他事漠不关心。杭航却凭着直觉感到，就算办公室飞过一只蚊子，也难逃过他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对他，杭航不远不近地保持距离。
中午，去食堂打饭，杭航恰好排在廖建国后面。廖建国执意要让杭航到他前面，杭航坚决不肯。廖建国歉疚地笑着，似乎杭航排在后边，是自己某种过失。他诚恳地说：“大家说，我和你之间，肯定有一个人要下派。其实我清楚，你的希望更大。你熟悉经济工作，年龄比我小，条件比我成熟。如果领导征求意见，我举双手赞成。”
面对廖建国的坦率，杭航猝不及防。他略一踌躇，干脆地回答：“派谁下去，是组织的事。不过我相信，你我无论谁下去，都会好好干。我们才三十多岁，正是能干一番事业的黄金年龄。”
廖建国感动般连连称是。
对廖建国的坦诚，杭航大感意外。他觉得，吴登洪对廖建国有心计、城府深之类的评价，未免有失偏颇。但是，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使他对廖建国生出更深的认识。
星期六下午，政府办公室通知分苹果，每个干部20斤，各单位统一去领，再各自分下去。廖建国带着两个人，满满地拉了两三轮车苹果回来，堆在办公楼前。他找到杭航，不好意思地说有急事，要去宣传部，请杭航帮忙。杭航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人群拥上来，用提包、网篼甚至洗脸盆，乱哄哄地先装苹果，再去称秤。苹果有红有青、有大有小，有些还有压伤。杭航力图搭配着分。几个女同志，口里嚷着“我们都有自觉性”，却专挑又大又红的苹果。杭航劝阻了一下。交通股的王大姐生气地把网篼一扔：“人家你不管，就只盯着我。几个烂苹果，我不要了！”杭航只得赔着笑脸，好言好语地劝慰。后来的人，见好苹果已被挑完，不由纷纷埋怨杭航：“哪有你这种分法？闲起没事的，倒把好的拿了。我们忙完工作才来，只有孬的了，公正吗？”还有人冷言冷语：“杭股长，领导不是这种当法啊！”杭航忙得满头汗水，衣服上、手上全是灰尘，反没一个人说好。他哭笑不得地愣着。他忽然想起，几个领导还没分苹果。他急忙找来一堆报纸，尽量挑好的，给每个领导称上一堆。临到最后，属于他的，只有十多个青涩的、碰伤压伤的小苹果。
“杭股长，想爬上去，肯定需要自我牺牲。”驾驶员小孙吊儿啷当地说。
“屁话，你咋不来分？”吴登洪狠狠地一瞪他。
“廖主任呢？”张树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问。
“有事，去宣传部了。”杭航疲乏地答道。
张树莫测高深地一笑，慢腾腾地走了。
几天后，委里召开经济分析会，股以上干部全部参加。分管工业的赵副区长亲自到会。华林威讲了开场白，鼓励大家畅所欲言。这种场合，一般没人抢着发言：说多了，是出风头；说好了，遭人妒忌；如果水平太低，又要被人笑话。大家习惯地沉默着，躲开华林威鼓励的眼光。“小杭先说！你是工业股长，情况掌握得更具体。”无奈之下，华林威点到杭航。
杭航谦让几句。其实，不用点名，他也正想发言。深入印刷厂后，他思索过好些问题，早想找机会向领导汇报。
“今年的工作成绩，华主任已经讲了，我不赘述。根据我蹲点的印刷厂现状，结合其他企业情况，我认为，明年应该加强三方面的工作：一、给企业放权，让厂长的经营权再大一些。以印刷厂为例，要求进口海德堡胶印机的报告，已经交了两个月，渠道也联系好了，工业局就是压着不批，说还要慎重研究。这种效率，很不适合‘四个现代化’建设；二、报上刊登的海盐衬衫总厂步鑫生的改革措施，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我们要以计件工资结合成本管理为突破口，大胆推行企业内部改革。这种改革，势必遭到一些‘大锅饭’观念的人的反对，我们不能退却，必须顶住。印刷厂就有人扬言上访上告。我告诉他们，我是当兵的出身，从头到脚就是一根筋，认死理。只要是对的，就要坚持；三、不少企业满足现状，裹足不前，我认为很危险。我们应该大力推动技术进步，促使产品更新换代。就是说，要有竞争意识、拼搏意识、前瞻意识……”
杭航语调激昂地说着，很有感情。吴登洪注意到，赵副区长心不在焉地看着手表，华林威不引人注目地皱着眉头。“这个小杭，太露锋芒了！一竿子下去，得罪好多人。”他听说，工业局压下进口胶印机的事，是华林威同意的。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作不知道，杭航竟把矛头指向华林威，吴登洪暗暗作急。杭航话音一落，他立即接上来：
“小杭说得比较直露，语气也重了一点儿，但我赞成他的观点。从我掌握的数据看，完成今年的产值、销售、利润，问题不大。不过，根据最近情况分析，部分企业的经营状况有些疲软，甚至出现滑坡。不下大力气，不高度重视企业的综合改革，明年能否完成任务很难说。”
这番话，也不是华林威想听的，他不感兴趣地把眼光移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