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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象牙塔在倾斜(1)

书籍名:《嬗变》    作者: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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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然坐不住了。

  去年下半年以来,每周二下午,参加文学研究所业务学习,他都会听到各种议论:历史研究所某某在外做生意,一批钢材赚了几万;经济研究所的谁跑了一趟海南,倒了几辆走私汽车,转手又是十多万。开始,他不以为然甚至不屑一顾,觉得这些事传说般缥缈。他在研究中国古代神话。去年,在锦都大学学报,他发表了一篇研究《山海经》的论文,正忙着撰写第二篇。他不认同学术界现有观点——《山海经》的原创时代,最早可推至大禹之世,或者战国至秦汉之际。他认为,《山海经》的原创至面世,应在东周与战国之间。他正埋头古籍、细心求证时,陆凯的出现,在他心里搅起狂风巨浪。

  陆凯研究汉晋文学。今年春节后,他死乞白赖地找到所领导,说要出去办公司。分管行政的王副所长同意了,条件是一年交两万元管理费,工资照发,待遇不变。曹然与陆凯多少能谈几句。他劝陆凯不能冲动。陆凯寂寥地问:“你说,天天当书虫,同死人打交道,有多大意思?”时间过去半年多,陆凯露面了。随他一齐亮相的,还有他骑的那辆“大铃木”摩托车、用人造革旅行袋提来的两万元现金——全是十元大钞,每扎一千元,整整20扎。陆凯傲然笑着,将钱扔到会议桌上,说还有急事,然后跳上摩托车,潇洒地一溜烟去了。曹然脸上虽没表情,心里却又惊愕又羡慕,还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那天开始,他刻意留心相关生意信息。他住在铁路局宿舍——妻子在客运段幼儿园,房子是单位给的。大学毕业到社科院后,他基本在家工作,与外界很少接触。杭航等几个同学常来他家,给他带来各种消息。他堂弟曹培林做炒货生意,作坊离他家不远,也经常来他家,谈些生意上的趣闻。这些信息不外乎两类:一是熟悉的某人去了深圳,特区设立才两年,机会很多;二是谁在经商办公司,几个月赚了成千上万。听着听着,曹然悲哀地发现:当他痴迷《山海经释义》《山海经笺疏》等故纸堆时,他已经被社会遗忘。此刻,满耳都是一夜暴富的神话,满脑都是赚钱的门路,不由他不动心。不,眼下最形象的说法,不叫赚钱,也不叫挣钱,而叫“整”钱。

  他终于下定决心。

  黄昏,妻子带着四岁的女儿泓泓回来。他把泓泓放在床上,拿盒积木给她玩,把妻子叫到外间,很郑重地说他要出来做生意。

  “你?……”妻子诧异地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见曹然一脸肃然,她不禁“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自己看,像不像做生意的?”

  “做起来就像。”曹然自信地说。他明白妻子的话。的确,从里到外,他都不像做生意的人。曹然身高不足一米七,体形单薄,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颓丧地垮在鼻梁,两颊也似乎更显清瘦。平时出门,他脸上带着出世的漠然,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口里不时还念着什么。邻居好奇地问,曹然在做什么。妻子回答说,他研究古代神话“山海经”。邻居大为好笑:“难怪,咋看,他都有点‘神经’。”

  “你账都算不清,咋做生意?”见他丝毫不像开玩笑,妻子担忧地问。

  “今后不会了。”曹然不好意思地扶扶眼镜,正色答道。一次他去买青笋,四分钱一斤。他只要青笋头,卖菜的说每斤八分。他要了三斤。转眼,他看到掰下的青笋尾,水灵灵的很诱人,又买了三斤。卖菜的说优惠他,每斤三分。他以为买了便宜,得意扬扬地讲给妻子听。妻子一算,不由埋怨起来:“青笋连头带尾,喊价四分,六斤青笋,共是二角四。分开买,反而给了三角三,多给了九分钱,亏吃大了。”这件事,成了妻子打趣他的经典笑话。

  “泓泓一出生,我们就想给她买架钢琴。几年来省吃俭用,不敢乱花一分钱,才存了一千多。一架珠江牌钢琴,最少也要三四千,何年能买起?……我出来,也像陆凯一样,每年交管理费,工资照关,不会影响家庭开支。人家都说,现在正是赚钱的大好时机,我当然要抓住机会。就说培林吧,一无文化二无背景,卖些瓜子花生,不也赚了那么多?”

  妻子有些心动:“你们所里同意吗?办公司的本钱,从哪来?亏了咋办?”

  “不可能亏。”曹然胸有成竹地答道,“我全考虑好了!”

  二

  受陆凯经商成功的影响,对曹然的请求,王副所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条件与陆凯一样,每年交两万管理费,工资、待遇不变。曹然清楚所里的窘境:虽然是研究单位,国家保证工资开支,研究经费却少得可怜。一次,所里承办全国性的“抗战文艺研讨会”,各地代表来了一百多名,院里只给一千元。如果全所多出几个陆凯,工资领国家的,管理费交进所里小金库,大家日子都好过。

  古典文学研究室主任赵墨竹,听完曹然出去的种种理由,取下眼镜,哈口气,用镜帕细细地擦着,长叹道:“小曹,你与陆凯不一样。可惜了,可惜了!……”不到50岁,赵墨竹早已头发花白,未老先衰的脸上,现着不堪重负的疲惫。他的办公桌上,小山样堆满各种古籍,只留下画报大小放稿笺的地方。曹然默默地凝望着他,心里不由生出深深的怜悯——从赵墨竹身上,他看到20年后的自己,更坚定了出去拼闯的决心。

  曹然找堂弟借三万元钱,承诺一年后归还。曹培林很爽快:“然哥,你早该出来办公司。你是大学生,关系多,还愁找不到钱?”临到真金实银拿钱时,他不放心了:“亲兄弟明算账,还是打张借条。”曹然写了借条。他很不情愿地拿出钱:“这钱,是我辛苦一分两分攒起来的,挣得实在艰难。不是兄弟,打死都不借。”

  有了资金,曹然在南大街租了一个铺面,准备开书店。他精心筹划着第一步:他中学同学盛川、大学同学廖绪昌等都在出版社,可以代销一批书,必须要有收入,才能站稳脚跟;然后,抓准机会,找笔大生意一倒,不就赚到钱了?他托中学同学鲍斌帮忙,在工商局注册了“锦都市社科实业公司”。他任总经理,下面只有一个员工——房主的女儿、高中刚毕业的黄艳。

  开业那天下午,曹然在书店斜对面“罐罐鸡”饭馆设下便宴,请来中学老师应世海;同学鲍斌、杭航、盛川和廖绪昌等人。这个饭馆,连厨房在内,不过三四十平方米,在南门却很有名。它专挑两三斤重的小公鸡,炖到七八分火候,捞出切成拇指大的小块,装入小碗直径的陶瓷盅,加上鸡汤、菌丝、枸杞等,放在蜂窝煤炉上慢煨而成。“罐罐鸡”色白味香,汤浓肉鲜,再配几盘凉菜和时令小菜,既可口又实惠。

  几杯啤酒后,曹然不好意思地请大家帮忙。

  廖绪昌说:“我们出版社的书,代销没问题。省外出版社可能要付钱,我帮你压低折扣。”

  “应该出来闯!”鲍斌是商业宾馆总经理。他豪爽地喝干一杯酒:“我平时太忙,顾不过来。有事,尽管挂电话。”

  杭航和盛川都表态,只要用得上,一定帮忙。

  应世海是浣花中学副校长。他思索着说:“我有个路子,可以试试。市教育局谢处长的亲戚,在邛崃办了一个木材厂,说能搞到木材,一百多一立方。你了解一下,如果有赚头,我叫他来找你。”

  曹然感动地致谢。

  “我们之间,是师生又是朋友,不必客气。不过我先声明,我对这人,也只见过一面。怎么谈,谈不谈得成,是你们的事。”应世海随和地挥挥手。

  恰巧,社科院旁边,就有一个家具厂。曹然甩出社科院招牌,直接找到厂长。他们很快谈妥:直径大于30公分、长度最少4米的杉木,每立方米260元,货到付款,有多少要多少。

  落实需方后,曹然急忙给应世海挂电话。天快黑时,在他焦渴的盼望中,木材厂的人来了。那人肤色黧黑,说着难听的邛崃土话,穿件被汗渍蚀得发黄的白衬衫,一看,就是很少进城的乡下人。一番讨价还价,曹然与他谈好了:按家具厂所需规格,每立方米190元;先要100立方米,如果合作愉快,再要500立方米。签协议时,对方要求先付5000元预付款。曹然推说公章在社科院,明天再说。打发走那人,他顾不上吃晚饭,急急地朝应世海家里赶去。

  “付不付款,你自己拿主意。付了,可能有风险;不付,人家不放心。”应世海的话模棱两可。

  “那就付。”想到每立方米可赚70元,100立方米能赚7000元,曹然咬牙下定决心。

  第二天上午,那人来到书店。曹然签了协议,付了5000元现金。对方从黄帆布书包里拿出公章和印泥,在协议上重重地盖下。接着,他从包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收据,歪歪扭扭地写下收条。离开时,他保证20天交货,发货前电报通知。

  赓即,曹然与家具厂签订协议,谨慎地将交货时间订为30天。

  20天过去了,30天也过去了,曹然望眼欲穿,那人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曹然急了,去找应世海。他安慰曹然不要着急,说找谢处长问问。第二天,他满脸懊丧地来到书店:“谢处长说,那是一个远房亲戚,没多少往来,不清楚他在哪里。唉,你也太老实了,咋能轻易付款呢?你查查协议,上面应该有他的详细地址。不行,你去邛崃找他。”

  犹如当头一棒打来,曹然陡地懵了。他呆滞地怔着,连应世海告辞也没反应。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协议上的地址,曹然乘长途汽车直奔邛崃。到了县城,他转车去桑园公社,又走了十几里山路,找到山洼里的那个生产队。听说他来找木材厂退款,生产队长恨恨地骂:“算上你,四五拨人了,都在找这个烂仗娃娃还钱。木材厂昨年就垮了,他大半年没回来过。那天赶场,我听人说,他跑到西藏去了。”怕曹然不相信,队长领着他,来到挂着木材厂招牌的破草房前。看到门上锈蚀的铁锁,曹然心里阵阵发冷,似乎掉进永不见底的冰窖。拖着沉重的步子,他有气无力地回到桑园街上,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下。那天晚上,昏黄的电灯下,他懊丧得彻夜难眠。

  他不敢对妻子说这件事。他以殉道者般的坚韧,默默地承受着打击,更加吃苦耐劳地奔波。渐渐,来书店谈生意的人多了。这些人大都一样:或有一个无资金无工作人员、公章及执照带在身上的“皮包”公司;或有一些隔了八辈子远的拐弯抹角的关系。谈的生意也包罗万象:生丝、钢材、麻袋、抬杠、走私汽车、进口层板……汲取木材事情的教训,曹然决定一分钱也不动用,只从中间撮合赚钱。他经常谈得筋疲力尽,周旋在上家、下家、上家的上家、下家的下家之间。一夜暴富的梦想,海洛因般刺激着他,经常亢奋得难以入睡。一两天后,这些致富的幻影,又像五彩的泡沫,消失得无踪无影,他又去捕捉新的商机……

  两个月后,他不得不心衰力竭地承认,这样下去,不仅赚不到钱,还会把人逼疯。同形形色色的人接触中,他惊异地发现:一些人住着五角钱一天的鸡毛店,却大谈特谈自己的巨轮正在太平洋上航行,上面满满的全是钢材;还有人找他谈生意的目的,就是要骗他一顿饭、一包烟……

  三万元钱借款,被骗走五千,再扣除开业买书的钱、房租及黄艳的工资等,仅仅剩下一万八千多元。而书店的收入,一月最多几十元,交房租都不够。曹然胆战心惊,把自己的开支压缩到极限:中午只吃二两面条;衣服包里,一左一右,装着“红塔山”和“春城”,敬人用“红塔山”,自己抽“春城”。钱,一分一分地减少,他一天比一天恐惧:就是这样,也很难支撑一年半载。绝望中,他想到陆凯——人家怎么成功的?犹豫再三,他决定放下脸面,虚心求教。

  三

  南大街“利宾筵”餐馆。曹然找了一个雅座,要了几盘餐馆出名的腌卤菜。他给陆凯倒上啤酒,谦卑而痛切地说着几个月的经商经历,请陆凯指条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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