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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找啊找(2)

书籍名:《嬗变》    作者: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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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后,她感到苏文星变了。挂电话约他,他言语躲闪、含混,不是马上要出差,就是还有急事。好容易见面时,他也少了往日的激情和温柔,不深不浅地敷衍她,还催促般不时看表。一次,猛追湾游泳场林荫下,她实在忍不住,不禁抱怨起来。

  “我也没办法,你不清楚,我的压力多大。”苏文星颓丧地叹着气:“你每月领工资才回厂,平时很少接触厂里的人,根本听不到这些。叶明高在镇上讲,他早看出我们的关系。正因为如此,他心态不平衡,才去找女人。厂里流言蜚语也多。科长暗示我,要我注意同你的接触。我虽然转成干部,入党考察期却被延长。另外,我爱人也像听到风声,经常含沙射影。”

  宁苹的心,猛地像被利锥刺中,突兀地痛。“那,我们咋办?”她凄凄地问。

  “最好,我们暂不见面,冷一阵再说。”苏文星不敢看她的眼睛,软弱的无可奈何地说。然后,他说有事,逃一般地走了。

  望着苏文星匆匆远去的背影,宁苹的头一阵晕眩。六年刻骨铭心的感情,六年忘却骄傲和自尊的付出,竟然是这种结果!……她骂着自己,恨着苏文星,怎么也无法想通。她呆痴地坐在石凳上。寒风的抽打中,她一阵抖索,才想起应该回家。“我不相信,找不到比你好的!”她愤愤地在心里说。

  那天回家后,宁苹大病一场,在床上整整躺了七天。以后,苏文星再没找过她,她也没挂过电话。他俩像扑打上礁石的波涛,浪花亲热地拥在一起,又迸溅着分开,仅留下淡淡的水痕。她经常想起苏文星。脑里一冒出他的影子,她就赌气地骂自己:“真是下贱!这种人,值得爱吗?”

  初春一个下午,太阳暖洋洋的,人的每一个毛孔,都被阳光熨帖得格外舒服。宁苹沿着浣花溪,懒懒地散步。突然,路旁传来一阵吵闹声。她诧异地走过去。建昌旅馆门口,两个女服务员,死死地抓住一个青年男子,要他结清房租。那人留着乱糟糟的长发,洗得泛白的细帆布工作服上,东一块西一团,全是花花绿绿的油彩。他尴尬地赔着笑脸,说的确没钱了,把画夹押在这里,有钱就来赎。“一个破布夹,一角钱都没人买!”胖胖的服务员,鄙夷地把嘴一撇。另一个服务员威胁道:“你到底给不给钱?不给,我通知派出所。”原来,青年欠着两元五住宿费。宁苹有些看不过去。她同情地摸出钱,替他还了账。在他迭声感谢中,她淡淡地离去。没走多远,青年背着画夹,拎着一个脏得分不出颜色的帆布提包,气喘吁吁地追来,一定要她留下住址和姓名,说无论如何,今后一定登门还钱。她委婉地拒绝了。说话间,她发现青年的眼睛,饥渴地扫着路边小吃店,鼻子也抽动着,贪婪地嗅着飘来的香味。“你还没吃饭?”她敏感地问。青年羞愧地点头。她把他带进小吃店,要了几个包子、一碗海带排骨汤。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好奇地问起他的经历。

  青年叫刘召云,贵州人,现年26岁。美院附中毕业后,他一直靠卖画养活自己。他四处流浪,去过湖南、西藏、云南等许多地方,十天前来到锦都。没想到,他的风景小品一张没卖掉。钱用光了,他想偷偷溜掉,却被服务员抓住……

  宁苹同情而感动地听着。她发现,刘召云说着这一切时,那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没有丝毫沮丧,反而现着执着与坚韧;而他的瞳孔,陡然像亮了许多,透着英气和狂热。霎时,她心的深处,仿佛某根琴弦在轻轻地颤动……她摸摸身上,还有十多元钱。她把钱全部给他,叫他另找一个旅馆住下,继续画画,明天,她来浣花溪找他。

  第二天下午,宁苹来到浣花溪。柳絮轻飞似的蒙蒙细雨中,刘召云正在画田原景色。她默默地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画完后,她请他吃饭,他欣然同意。

  青羊宫旁对面小饭馆里,她点上几个菜,还给刘召云要了几两酒。刘召云给她倒上一小杯酒,要她也喝。她从未喝过酒——结婚那天,客人过来敬酒,她用酒杯装上白开水,有模有样地应付。刘召云把酒递到她面前,她不好推却,只得接过,浅浅地喝了一口:刹那,像一个火球顺着食道,一下坠到胃里,又猛地燃烧起来,一股股地直冲脑门。刘召云安慰她,说多喝几口就习惯了。

  喝着酒,刘召云话多起来。他神采飞扬地谈着理想和追求,牢骚满腹地抱怨怀才不遇。说着,他重重地把酒杯一放,两眼坚定地盯着宁苹:“相信我,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真的!”

  宁苹有些醉了。她流着泪,讲出与苏文星的一切,诉说压在心底的痛苦和孤独。刘召云抚着她的手,无限同情地听着,愤恨地咒骂苏文星,说要把他杀了。那晚,宁苹有生以来第一次大醉。刘召云扶着她,脚步踉跄着,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第二天,宁苹坦然地将刘召云带回家,对父母介绍是她男朋友,搞美术的,刚从贵州来。

  接下来的日子,宁苹好像生活在奇妙的童话世界。白天,她陪刘召云出去写生,听他讲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毕加索等大师的故事。她特别喜欢听的,是大师们与事业紧密交织的浪漫和爱情。听着听着,她感到,好像自己穿着长裙,正与刘召云在宫廷里翩翩起舞。晚上,更是让她销魂。她同刘召云紧搂在一起,吮吸着、撕咬着……直到筋疲力尽。看着刘召云在自己怀里痴狂,她无限快活地颤声呻吟,全然不顾隔壁房间父母的感受。她仿佛变成少女,撒娇地对刘召云说,她爱上油画,要他教她。

  现实的窘迫,很快击碎宁苹绚丽的梦。一个多月后,乘刘召云不在家,素来对她百依百顺的父亲,罕见地沉脸告诉她:自从刘召云来了,吃的用的穿的、买画布买油彩买画笔,已经用去一百多元,再这样下去,家里很快揭不开锅。宁苹默默地听着,清楚父亲说的都是事实。她的劳保工资只有二十多元,还要给女儿十元生活费;母亲没工作,父亲也就四十多元;加上刘召云,家里共是四个人吃饭,还有无底洞似的画画方面的开支。她安慰父亲别急,她有办法——刘召云卖了几幅画,有三十多元钱,一分钱未动。

  晚上,她上街买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酒,准备与刘召云好好地筹划一番。她想让他拿出一些卖画的钱,把日子过下去;然后更多地画,更多地卖;还要有计划地存一些钱,今后结婚用,可能,她还会生一个孩子……

  刘召云意气风发,一面喝酒,一面高谈艺术的神圣。见他心情很好,宁苹婉转提到家里窘状,希望他拿点钱出来,共渡难关。刘召云脸上的微笑突然僵硬,极度惊异地看着宁苹:

  “你是说,卖画的钱?”

  宁苹很难为情:“我的确没钱了。你知道,我每月只有二十多元,还要给女儿……”

  “够了。”刘召云仰头将酒一干而尽,神经质地连声冷笑:“在伟大而高尚的艺术面前,钱是何等渺小肮脏啊!你居然对我提到钱,不觉得羞耻、俗不可耐吗?”

  “你听我说,召云。”她慌着要解释。

  “我不听!”刘召云睁大被酒精烧红的双眼,狂暴地说:“你清楚我是谁吗?未来的米开朗琪罗,21世纪的毕加索!可悲啊,可悲!一个百年不出的天才,竟然沦落到狗一样般寄人篱下。我要走了,去寻找我的世界!……”他冲进里屋,三两下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和画夹,不顾宁苹的苦苦哀求,慷慨悲壮地冲进沉沉夜色。

  宁苹凄伤欲绝,伏在桌上抽泣。

  “这种人,死了才好。”父亲鄙夷地说。

  刘召云像气泡,无声无息地在空气中消失。连着几天,宁苹都去浣花溪,连他影子也没看见。

  宁苹又大病一场,躺了三天。

  听人说,叶明高与姓张的女人结婚了。宁苹担心女儿受虐待,给叶明高挂电话,坚决要接女儿到锦都。叶明高同意了。

  有了女儿陪伴,宁苹的心情好多了。白天,带着女儿逛逛街,出去买买菜,做点家务什么的,时间过得很快。但到晚上,特别是深夜,无缘无故一惊而醒时,她觉得夜很漫长,长得如同一条无尽的黑胡同,永远也走不出去。她经常失眠,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她想到苏文星,想到刘召云。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付出一片真情,却被一次次地抛弃。她很少去想叶明高,偶尔想到,也充满厌恶和敌意。

  父母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她勉强同意了。连见几个,她都不满意:不是没有文化的普通工人,就是长相粗俗的市井小民。潜意识中,选择对象时,她总比对着苏文星和刘召云。她接触过一个中学英语老师,没多久就分手了。这人像几十年前的老古董,走路、做事都慢腾腾的,一点没有朝气。后来,有人介绍一个游泳教练。见他第一眼,她的心一下急促地跳动起来。

  他叫肖杰,35岁,离异,儿子随前妻在重庆。肖杰浓眉大眼,黑亮亮的瞳孔,透射出成熟男子的稳重和自信;饱经阳光沐浴的古铜色的皮肤,像是蕴藏着不竭的活力。简短地交谈后,宁苹对他表示出好感。第二天,肖杰来到宁苹家,很有礼貌地送上烟、酒和水果等礼品,还给她女儿买了两盒糖果。宁苹父母对肖杰印象不错。女儿也喜欢他,“叔叔”长“叔叔”短地叫个不停。

  宁苹的整个身心,全力以赴地投入这场爱情。她通宵达旦地替肖杰织毛衣;每天去肖杰宿舍收拾房间、洗衣服;连仅在照片上见过的肖杰的儿子,也不忘买一些衣服鞋子,叮嘱肖杰寄去。肖杰对她也很体贴,知道她心脏不好,常从医务室拿些药,叫她留着备用。游泳队发的白糖、鸡蛋等福利品,他也全部拿到宁苹家。宁苹幸福地感到,同她与肖杰的爱情相比,以前的爱不过是青春的误会。她不仅深深地爱着肖杰,还爱上了游泳——虽然她从未下过水。她学着肖杰的口吻,骄傲地对父母宣布:“游泳是活动的雕塑,是扩张的青春,是生命与艺术的和谐与统一!”认识十多天后,宁苹毫不犹豫,搬进肖杰的宿舍。

  几个月过去了,两人已经开始商量结婚。一天,鲁丽挂来电话,说中学几个女同学,约在百花潭公园聚会。早上,宁苹对肖杰讲,下午可能回来晚一点。谁知,夏天的气候说变就变。中午11点过,天空陡然变得昏暗,雷鸣电闪中,暴雨倾盆而至。大家都穿着裙子,淋得像落汤鸡,只得分手回家。宁苹乘车赶回游泳队宿舍,已是中午1点多。她用钥匙开门,门被反锁着。她使劲地敲。好一阵,肖杰表情尴尬地开了门。她进去一看,什么都明白了:游泳队医生曾晓娜,一个40出头、风韵犹存的女人,头发凌乱地坐在床边。

  “宁苹,你听我解释,我要解释……”肖杰语无伦次地说。

  宁苹凄然一笑:“不用说了!”她根本不看曾晓娜,仿佛屋里压根没有这个人。她说口渴想喝水。乘肖杰倒水,她拉开床头柜,拿出家里带来的三十来颗安眠药,全部丢进嘴里。

  肖杰发现时,宁苹已吞下安眠药。肖杰惊恐地按下她的头,发疯般在她背上敲打,希望她能将药呕吐出来。乘着混乱,曾晓娜偷偷地溜走了。

  宁苹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躺在医院急诊室,正在输液。父母和鲁丽守在病床前,焦虑地注视着她。见她睁开了眼睛,他们欣慰地出口长气。

  宁苹很虚弱,脑子混混沌沌,只记得服药前的情景。“他呢?”她有气无力地问。

  父亲知道她在问肖杰,怆然答道:“他把你送到医院,又找人通知我们和鲁丽。我们一到,他就走了,说不想过多解释。”

  宁苹示意父母出去。她断断续续,对鲁丽讲出昨天的事。

  “你啊,老是这样,该反省了!”鲁丽爱怜地说。

  “大概是命。”宁苹睁大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我没有错啊!每次,我都投入全部感情,都在寻找真正的爱。你没体会过,不清楚。”

  “不,我经历过,刻骨铭心。”鲁丽的眼光骤然黯淡,深叹一声,“我们女人啊,为了那些痴痴呆呆的梦,把一切都忘了。”

  宁苹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涌出来,在她秀美的双颊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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