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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头顶大事(1)

书籍名:《被遗弃的小鱼》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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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里没有一个顾客。三把人造革椅子全都闲着,竖在墙边的大镜子不知趣地又反射过来三把,让甄红满眼乌黑。沙发上倒有两个粉红影子,甄红转眼看看,原来是小艾、小石两个姑娘靠在一起看手机短信,边看边笑不理来人。甄红气哼哼地把包放下,猛地坐到靠近门口的那把按摩椅上,一边擦汗一把假咳了一声:嗯哼!

  两个小姑娘这才看见了她们的老板,急忙起身羞笑道:经理来啦?甄红用脚猛蹬一下地面,让按摩椅突然转向九十度,冲着她们冷冷地说:手机上有什么?让我看看。小艾将拿手机的那只手往屁股后面藏去,嘴里说:没什么,没什么。甄红皱眉喊道:没什么我也看!拿来!小艾依旧将手机藏在屁股后面,说:真没什么,真没什么。甄红火了,她在课堂上每当发现学生手里握有异物,都是喝令他们上缴的,可眼前的小艾竟敢不听,就起身瞪眼道:你再不拿来,我就扣你工资!小艾听了这话,迟疑片刻,才撅着红嘟嘟的小嘴走过来,将手机递给甄红。甄红接过一看,屏幕上显示着这么一个段子:男脱下衣服给女友看二头肌,说:这相当于五十公斤de-tona-tor。又脱下裤子指着大腿说:这相当于一百公斤de-tona-tor。接着脱下内裤,女友夺门狂奔,惊叫道:天呐!引线这么短!甄红看罢,心中怒火熊熊燃烧,抬头盯着小艾和小石说:你们就看这么下流的东西?是谁发的?小艾将丰腴却不失苗条的身体扭动了两下,说:会长呗。甄红问:哪个会长?小艾抿嘴笑道:秃协会长。甄红问:什么秃协?小艾“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而后低头耸肩,竟然笑得无法说话。甄红恼怒地猛推一把小艾,扭头看着小石道:小石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石羞红着脸说:来做头发的那个房老板,自封秃头协会会长,一到店里就讲黄段子,做完了回去,还经常发来这种短信。俺们不让他发,还当面骂过他,可他就是不听。甄红皱紧眉头道:这人太流氓太无耻,你们千万要提高警惕,不要上当!他发来段子,你们不马上删掉,还看得津津有味,我看你们的问题也很严重!小艾这时止住了笑,说:反正闲着没事,看看段子还解解闷儿。甄红又火了,说:闲着?为什么闲着?我问你们,目前尔首乌有多少顾客?小艾说:三十来个吧。甄红倒抽了一口凉气:三十来个?上个月不还有四十多吗?这是怎么搞的?小艾小石都不吭声。甄红看看店里,问:我姐呢?两个小姑娘都把眼睛瞅向了东墙上的那扇铝合金玻璃门。

  甄红走过去,推门而入,见大姐甄蓝正抱着电话机说话,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柔情蜜意。看见妹妹进来,甄蓝急忙收起笑容,对着话筒说:亮子,我这边有事,先说到这里吧,啊?再见,再见。甄红知道,大姐这是给正上大学的儿子打电话。大姐不会发短信,可她天天都有满肚子的废话要倾诉给儿子,所以有空就打电话,导致店里的电话费一直居高不下。她板着脸,往椅子上一坐,先用粗重的鼻息和姐姐说话。甄蓝放下话筒,看看妹妹,带着几分尴尬说:小红,你来得挺快。甄红说:是有点儿快,妨碍你打电话了。甄蓝急忙说:我打的时间不长,我只问问亮子放暑假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家。甄红说:你心里光有宝贝儿子,就不想想店里的事。你出去看看,店里空空荡荡,一个顾客也没有,怎么就不着急呢?甄蓝说:十点来钟,正是顾客最少的时候,等一会儿就有来的了。甄红说:可是顾客总数在下滑呀。姐,你这是怎么弄的?我上个月来的时候,不是让你发展到五十吗?你看,现在不升反降,只剩下三十来个了。这样的话,尔首乌早晚有一天得关门!甄蓝说:我也想多招一些顾客,招他个百儿八十的,我就是累死也心甘情愿,可人家死活不来,我有什么办法?甄红说:你还是没把工作做到家,要是做到家了,顾客肯定会多。甄蓝将胖腮一耷拉,说:我没本事。这回你来了,你做工作吧。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去,上了楼梯。

  甄红看了大姐背影一眼,没跟她多作争辩。她知道,大姐正在更年期,脾气大得很,不能轻易戗她的茬儿。她吐出一口闷气,抓起电话往家里打。不料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家里就是没有人接。她打丈夫徐洪磊的手机,徐洪磊说:干嘛?甄红说:你干嘛?家里怎么没人呢?雯雯哪里去了?徐洪磊说:到同学家玩去了。甄红生气地说:你不把她带在身边,就让她乱跑?徐洪磊说:你不把她带在身边,倒责备起我了?甄红说: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带到这里对孩子不好,你就是不理解。徐洪磊我警告你:这个假期孩子就交给你了,你要是不负责任,出了问题,我可饶不了你!说罢将电话一摔,站在那里暗暗生气。

  楼梯上响起一串脚步声,接着是小艾小石的声音:店长,店长你这就走哇?甄红走出里屋,只见大姐提着包,满脸怒气地向外走去,对她不理不睬。甄红说:姐,吃了午饭再走不好吗?甄蓝硬邦邦地说:不吃!我这不中用的人,留在这里干嘛?她将一个紫红色的存折往妹妹手里一塞,接着走出门外。

  甄红接过存折看一眼,没再多说,就走出店门目送大姐离去。看见大姐身体臃肿,步履沉重,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老太太,甄红心里爱恨交加。她想,大姐已经下岗多年,拼死拼活地把儿子送进大学,现在又把身体不好的姐夫撇在连山县城不管,跑到这里给我打理这个店,实在也不容易。不过,我开起这个店,也算给大姐提供了一个再就业的机会,可她对这个机会不好好珍惜,搞得顾客数量大幅度下滑,我批评她她还不接受,这也太过分了吧?甄红看见,大姐走到公交站牌下面站住,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再也不向这边瞅,只瞅来车的方向。甄红见大姐是这种态度,心里的怨恨就压倒了怜爱。

  刚回到店里,小艾看着外边说:管总来了!甄红回头看看,一辆白色轿车到了门口。车子刚刚停稳,一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从司机位子上跳出来,身手敏捷地去打开后面的车门。这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高个子漂亮女人从车里出来,一边打手机一边进店。甄红虽然没见过这个管总,但她早在电话里听大姐讲过,这人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因为头上出现“鬼剃头”,就成了尔首乌的顾客。甄红知道,所谓的“鬼剃头”就是斑秃,是人的头发在夜间突然掉光或者掉下一块或几块。

  管胜男走进店里,小艾小石恭恭敬敬做着手势道:管总请坐!管胜男不答话,也不瞅新来的甄红,径直走到中间的按摩椅前面,一手拿电话,另一只手将月白色高级套裙的后摆轻轻一抹,优优雅雅地坐了下去。坐下后还是打电话,说着一些指令性的话语:你必须如何如何、这事你自己考虑着办之类,另一只手还频频打着坚定的手势。甄红站在那里看着管胜男,一种崇拜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她心里说:这就是中产阶级。中产阶级跟普通人相比就是不一样,气质上不一样,气势上更不一样。

  小石动作麻利地从橱子上拿来了管胜男的生发喷剂和梳子,站在按摩椅的后面。等到管胜男终于打完电话,小石就将两手轻轻扶住她的脑袋,开始了按摩。刚刚按摩了两下,管胜男突然将脑袋一摆,斜眼瞅着小石气哼哼道:怎么搞的?我告诉你今天先按摩了吗?小石愣在了那里,甄红也愣在了那里。甄红急忙赔笑:管总,你打算先干什么?管胜男说:先检查一下疗效!小艾急忙说:好,管总,咱们马上检查!她急忙去把墙边的仪器打开,把带有几米长连线的探头扯过来。小石将管胜男脑后的头发拨弄几下,让一块明晃晃的秃斑显现出来,接过小艾送来的探头,放到上面说:管总,你看着屏幕。

  仪器的屏幕上,出现了一片黑森林。那些头发在放大了六百倍之后,全都又粗又黑,像百年老屋里被陈烟熏出的檩棒。甄红赞美道:管总你的头发真好。管胜男却皱眉道:假话!要是真好还用到这里来?甄红让这话噎得回不过脖子,只好不再吭声,红着脸站在一边。小石将手动了一动,屏幕上那片黑森林突然消失,一片不毛之地出现了。管胜男烦恼地吧嗒一下嘴:看,做了整整二十天了,现在还没变样!你们是怎么搞的?小艾指着屏幕说:管总你看,效果已经有了。毛囊都变黑了,头发很快就露出来啦!接着,她用涂了红指甲油的小手在屏幕上指指点点:你看,这一个,这一个,都长势良好呢。小石也说:管总你放心,再过十天保证叫你看到头发。说着,她将另外几处斑秃一一扒出,用探头照给管胜男看。甄红看见,管胜男头上的斑秃大的如牛眼,小的的如人眼,一共是七块,幸亏还能让没掉的头发遮住,不然就难看得很。小石一边用探头照一边说:都快长出来了,绝对没问题的。管胜男说:要是有问题,我就给你们改个店名。小艾赔笑道:管总,你想给改成什么?管胜男将拳头猛地打到离小艾眼睛仅有几厘米的地方,说:叫“尔眼乌”!小艾夸张着脸上的惊恐,说:好,好,长不出头发你就把我打成乌鸡眼!

  结束检查,管胜男开始接受按摩,甄红则坐到一边,琢磨着“尔眼乌”三个字的威胁意味,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她开这个店,最大的担心还是疗效问题。去年暑假她和姐姐一起去上海总部学习的时候,“尔首乌”的发明者董明春先生讲,他研制的这套方法,对脂溢性脱发、斑秃、产后脱发、女性脱发的治愈率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一些被治好了的患者也在学习班上展示了他们以前的脱发照片和现在的一头乌发,让学员们深信不疑。然而回来开店干了几个月,姐姐却说,“尔首乌”并没有那么灵,有的人能用它治好,有的人却没有效果,治愈率也就在百分之七十左右。有人每天来店里做一个小时的理疗,回家还要吃三回药,做上半年,花费两千多块钱,结果一根毛长不出来,头秃如初。半年多来,先后有十来个人提出抗议,多亏当初没对患者作出无效退款的承诺,不然这店早就亏损了。甄红看着管胜男,心中暗想:治疗无效的事可别发生在这个女老板身上,不然,照她这性格,还真敢把理疗小姑娘打成乌鸡眼。

  怎么这么热呢!管胜男烦躁地叫了起来。小艾立即跑到墙边,弯腰抱住落地电扇的立柱转了转,让风直对着管胜男吹,吹得她头发飞扬。管胜男呵斥道:冲我直吹干什么?你当这是晾粉丝?什么破店,连空调都不装,你们老板真是抠门儿!听了这话甄红坐不住了,起身说:管总对不起,空调是要装的,我今天下午就去买。管胜男扭头看一眼甄红,说:哦,你就是老板?你放暑假啦?原来她知道甄红的身份。甄红笑着说:是,放暑假了,我要在这里待一段,多谢管总对我的支持呵!管胜男冷笑道:支持?我掉头发是对你的支持?取笑我是吧?这话又让甄红面红耳赤,没法接茬儿。正站在那里尴尬着,管胜男手上的手机响了。她放到耳边一听,脸色大变:什么?怎么会这样呢?那个老宋真他妈操蛋!好,我马上过去!说罢,她将小石的手猛地拨开,起身就走。小石说:管总,还没做完呢!管胜男说:不做了!而后急急走出门去,上了车子。

  甄红和两个小姑娘都走到了门口。小艾冲远去的轿车啐了一口:呸,妈个臭逼,你不就有几个钱吗?天天跑到这里耍威风!我希望你秃下去,秃下去,秃成陈佩斯才好哩!小石笑道:那咱们都成乌鸡眼啦。小艾说:她敢打我?还不知谁把谁打成乌鸡眼呢!甄红听见小艾这样骂,也有几分解气,就没阻止她,一言不发回到店里。她想,像管胜男这样的中产阶级,也太气势凌人,太叫人恶心了。不过,她说的装空调一事,还不得不考虑。眼看就要入伏了,天气越来越热,如果不装空调,顾客恐怕会更少。甄红决定,下午就去商店买一台去。她抬头看看墙上的表,已经是十一点半,就嘱咐两个姑娘好好伺候顾客,自己到楼上做饭去了。

  “尔首乌”是上下两层,下层用于营业,上层用于吃住。甄红走上楼去看看,煤气灶旁边只有一堆土豆和半袋子大米,就决定炒土豆丝,煮米饭。为了省钱,甄红在开店之初就让大姐在店里做饭吃,拨给她们每人每天五块钱生活费,如有超支,店里几个人共同承担。甄红知道,在这个有五十万居民的城市里,五块钱只能换来粗茶淡饭。但她也没办法再多加一些,因为开店的费用太大,每年光是房租就高达四万,加上开工资、交税费,不打紧根本不行。昨天晚上她在家算了算,开店一年来,总共才赚了两万三。照这个样子,离中产阶级还远着呢。

  中产阶级。甄红一想到这个词儿就热血沸腾。

  她第一次听人说中产阶级,是在去年的春节。老同学郗美丽回连山县过年,到甄红家串门,让甄红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人上人、天外天。郗美丽当年在师范里和她同住一个宿舍,后来又一起分到连山县城当小学老师,可她只干了两年就辞职到平川市做生意,这天向她展示了价值二十万的轿车、价值两万的钻戒。更让甄红惊叹的是,挣了大钱的郗美丽现在不光做美容,作美体,还作美手。那手一个星期去保养三回,一年下来要一万五千块钱,相当于甄红一年的工资。她抓过郗美丽的手看看,果然白白嫩嫩,跟面塑作品似的。再看看自己的手,在课堂上让粉笔面子咬,回家让洗菜水浸,已经接近鸡爪子的模样了。而且,接近的还不是肉食鸡的爪子,是山鸡、笨鸡的爪子。在郗美丽面前,甄红的自卑感就像突然爆裂了的自来水管,哗哗地喷射而出。她叹气道:唉,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你这样,当上富婆。郗美丽却用她的美手指点着甄红说:什么富婆,这话也太俗了。告诉你,我并不希望成为什么富婆富豪之类,能在中产阶级里面站稳脚跟就满足了。甄红说:中产阶级?什么样的算是中产阶级?甄红说:我现在就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她告诉甄红,专家学者已经把标准定出来了,在中国,年收入五万到四十万,就是中产阶级。接着,郗美丽还阐述了成为中产阶级的重要性。她说,过去国家依靠的是谁?是工人阶级。可现在,工人阶级狗屁不是,早成为弱势群体了,国家以后要依靠中产阶级了,中产阶级越多,社会就越稳定。可惜,现在的中国还是一个哑铃式结构:富豪多,穷人多,中产阶级少。最好的形态是什么样子呢?是让哑铃的中间部分鼓起来,变成橄榄球形状,人家那些西方国家,个个都是橄榄球。郗美丽最后讲:当今,能不能成为中产阶级,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主要标志;千方百计跻身中产阶级,是每一个人的头等大事!

  对甄红来说,那一天是她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原先她一直认为,自己和丈夫都有稳定的工作,每月收入两千多块,女儿聪明健康,与大姐那样的下岗职工相比,已经是相当幸福了。自从听了郗美丽的一席话,她的幸福感灰飞烟灭。想想郗美丽的生活质量,再想想自己的生活质量,自己简直是太可怜了。更可悲的是,自己对生活质量问题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还自认为幸福,那就更是无知甚至无耻了!丈夫徐洪磊有用哑铃锻炼身体的习惯,以前她觉得徐洪磊身体瘦弱,锻炼身体是件好事,可她现在一见哑铃就生气,觉得自己和徐洪磊就是那贫穷一端的两个分子,可耻而又可悲。她皱着眉头说:徐洪磊,你就知道玩哑铃,就不会玩玩橄榄球?徐洪磊莫名其妙,说:橄榄球?橄榄球咱玩得了吗?甄红就给丈夫讲中产阶级,讲哑铃和橄榄的区别,动员他和自己一起努力,争取成为中产阶级,成为橄榄肚子上的分子。徐洪磊却说:老婆,你可别受郗美丽的蛊惑,你以为那中产阶级是想当就当上的?咱们当个小学老师就挺好,每月10号工资卡上一定见钱,虽然不多,也够花的了。再说,在发达国家,教师都是中产阶级,咱们国家也会一步步提高教师待遇,让咱们到那一步的。甄红冷笑道:等到那一天,咱们就都老了,丧失享受生活的能力了。徐洪磊说:那你打算怎么办?甄红坚定地说:从现在开始就寻找机会,为成为中产阶级时刻准备着!

  “五一”长假里,表哥的到来让甄红发现了机会。表哥在省城机关当处长,放假期间开着私家车,带着老婆孩子来连山县看望姑姑,也就是甄红的母亲。甄红记得,表哥早在十年前就谢了顶,没想到这次却顶了一头乌发。她问表哥奇迹是怎么出现的,表哥说,是去尔首乌做理疗的结果。表哥讲,尔首乌生发效果的确不错,不知家乡有没有人开店,如果有的话肯定赚钱。甄红一听,立即兴奋起来,向表哥要了尔首乌的联系电话,说要考虑考虑。大姐当时也在场,说:小红,你快把那个店开起来,我去给你打工,反正我下了岗也没事干。听大姐这么说,甄红要开店的念头更加强烈。表哥走后,她打电话向郗美丽咨询这事,郗美丽说,一月掏四五百块钱做生发理疗,这是中产阶级才可能做的事,连山县城的中产阶级本来就少,中产阶级里面的脱发患者肯定更少,不足以支撑一个店,你要开就到平川开。甄红问大姐,愿不愿意去平川,大姐说,可以,反正你姐夫已经老了,把他扔在家里也让人放心。接下来,甄红就和尔首乌总部联系,汇去八千块钱的加盟费。暑假里,她和大姐一起去上海学习了半个月,回来之后就到平川租下这个店面,把牌子挂出去,迈出了向中产阶级进军的第一步。

  饭菜做好,甄红去楼下看看,有两个顾客正在接受理疗,其中一个脑袋像个花皮西瓜。甄红不用看脸就知道那是韩松。他是个初三学生,三年前去乡下奶奶家过暑假,头上长了癣,奶奶用她治脚癣的药给他抹,结果把他抹成半个秃子。从寒假开始,这孩子就成了尔首乌的顾客,现在看来疗效并不咋样。甄红知道,这孩子头上的一部分毛囊已经被脚癣药彻底破坏了。但她不好和韩松说明这事,从店里的经济收入考虑,她也愿意让韩松继续做下去,心想,反正她父母都是城里人,有钱。

  另一个顾客甄红不认识,看上去有三十来岁,脑袋是个“光明顶”,典型的一个脂溢性脱发患者。让她大为惊奇的是,虽然小艾正用鞋刷大小的梅花针治疗仪在那“光明顶”上蹭来蹭去,发出嗡嗡的响声,他却将一部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非常投入地打字。甄红走过去偷看一眼,原来他正写着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大动作,大手笔——柳河区整顿城区市容市貌纪实》。甄红瞪大了眼睛说:你是记者?那人抬头看看甄红,皱眉道:别打岔好不好?这稿子明天要见报,我得抓紧!说罢又低头打字。甄红红了脸,赶紧退到沙发上坐下,噤若寒蝉。

  理疗进入最后一道程序,往头上喷生发剂时,记者把电脑关了。甄红去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说:先生,请喝杯水休息休息吧。记者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她说:你是尔首乌的老板吧?甄红说:是。我叫甄红,请多多关照。记者就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说:来,认识认识。甄红接过名片看看,原来他是《平川晚报》的记者部副主任鞠功。甄红热情地说:鞠主任,认识你我太高兴了!我从小就崇拜记者,崇拜了三十年,今天才终于见到了一个真正的!鞠功一边用梳子梳理着仅剩的一圈头发,矜持地道:甄经理,我正要和你谈谈。甄红问:是吗?谈什么事?鞠功说:今天没空了,明天吧。说着走出门外,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走了。甄红送他回来,小艾向她说:经理,这个鞠主任可厉害了,听他说,三天两头跟市长喝酒。甄红想:来平川开店,还真是开眼界、见世面。自己在连山县城当了十年小学老师,连教育局的小科长都没见过,今天竟然在平川认识了能和市长经常喝酒的大记者。对了,他还要跟我谈谈。不知他要谈些什么?甄红的心里揣上了一个大问号。这问号就像个秤钩子,钩得她那颗心脏忽忽悠悠如悬半空。

  吃过午饭,甄红带着大姐留下的存折,去平川市的中心商业区买空调。她在公交车上,看见乘客中有两个秃顶男人,立即后悔没带尔首乌的宣传材料。去年她刚开店的时候,就是靠了上街给秃顶男人发材料这一招,才有了第一批顾客的。她想,虽然没带宣传材料,我也不能放过招徕顾客的机会。于是站起身来,走到一个秃顶男人身边说:大哥,你听说过尔首乌吗?那人说:没听说。甄红道:尔首乌是治脱发的,可灵呢,青年路就有一家,你不妨去试试。那人问:要多少钱?甄红说:不贵,一个月不到五百。那人把眼一瞪:还不贵?我一个月就挣五百,都拿去治头发,一家人不得饿死?甄红听了这话,只好停止了动员。她想,自己也真是愚蠢,怎么就不想想坐公交车的人都是什么层次,要他们去尔首乌,简直是与虎谋皮。想到这里,她索性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对另一个秃顶男人连看都不看了。

  不过,一进平川市最大的那家购物商场,甄红就亢奋了起来。她知道,来这里的秃顶男人就是有钱者居多了。她在大厅里来回走着,一旦发现有秃顶晃动,就两眼放光跑过去,向人家宣传推介尔首乌。这个时候,甄红当老师练出的口才派上了用场。她口若悬河,循循善诱,竟然动员成了两个,另外还有三人也答应有空过去看看。甄红给他们一一留了手机号,让他们随时和她联系。正打算寻找新目标,甄红忽然发现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她这才想起,空调还没买呢。

  商场里空调当然多得很。甄红去看了一圈,见那立式的太贵,一台要五六千,心想,这种太贵了,买个挂式的吧。但她又怕店堂太大,挂式的起不了多大作用。掂量来掂量去,甄红突然想:买个挂式的放在里屋,让顾客到里面去做,降温效果不就保证了吗?对,就这么办!于是,她就买下了一台功率一匹的。拿着发票走出商场时,她还为自己的聪明暗暗得意。

  第二天一大早,商场就来人来车,把空调送来,装在了里屋。打开试试,凉风习习,两个姑娘欢呼雀跃,接着把按摩椅推进来,把大镜子抬进来。外面忽然有汽车喇叭在响,小艾向外探探头,立即兴奋地说:会长来了!秃协会长来了!甄红想起来,秃协会长是给小姑娘发黄段子的那个房老板,就反感地说:小艾怎么回事?一见他来,你跟吸了白粉似的!小艾这才吐吐舌头,急忙把笑容藏起。很快,店堂里响起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吆喝:哎,人呢?小石走出去,向里屋做个手势道:到里面来吧。房老板说:哟,改成暗室操作啦?是不是加了服务项目?快餐一次多少钱?小艾忍不住跳出去说:秃会长,你又胡唚!你进来看看,人家甄经理给你安了空调!房老板就顶着一个亮光光的脑袋进来了。他夸张地吸一口凉气,耸肩抱膀作害冷状,说:好,痛快!过瘾!然后又向甄红抱拳道:谢谢甄经理呵!

  甄红这才看清楚了这个“秃协会长”。他四十岁上下,高个儿,长方脸,五官如果老老实实各就各位,不是那么调皮地乱跑,也还算顺眼。甄红指着一张椅子说:请坐吧。房老板看着她,眼珠子又要往眼眶外面跑:怎么,老板打算亲自动手收拾我?甄红不动声色说:为会长服务,是我的荣耀呵!房老板大笑起来:哈哈,你也知道我这头衔啦?好,尔首乌老板给秃协会长做,也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嘛!说罢,猛地坐到了按摩椅里。

  甄红随即站到了椅子后面。她去年在上海学习,按摩理疗学了个全套,技术已经十分娴熟。到平川开店一年来,她在假期或周末过来,也经常亲自上阵。这时,她将两只手伸出去,扶住房老板的脑袋,放到了自己乳房之上的胸骨上,尔后给他按摩头顶。这脑袋是剃光了的,脑后没有头发铺垫,后脑壳就硌得她胸骨生疼。但她只能忍着,因为尔首乌按摩的规范动作就是如此。这样,顾客脑袋有了支点,比较稳定,同时,男性顾客也会因为和女性理疗师有了亲密接触而感觉舒服。这种接触,大约在五分钟左右,而后就把脑袋扶起来,按摩脑后、颈椎和肩膀等部位。就是在这五分钟里,有的男性容易想入非非。这样的男人,理疗师从他头皮上脉搏的变化就能发现。发现了也就发现了,反正他没有非礼行为就算了。可是,有的男人起变化的不只是脉搏,而是脑袋的位置。去年冬天有一回,小石给一个中年男人做理疗,做着做着,小石将他的脑袋猛一推,接着坐到墙边沙发上流泪。男人红着脸走后,小石哭着说,那男人老是将后脑勺往下蹭,想蹭她的奶子。甄红安慰了好长时间,才让小石止住了哭。不过,那个顾客后来再没来过尔首乌。甄红了解到,他是一个处长,因为经常要抛头露面,才来尔首乌重塑形象的,他这么突然中断理疗,以后恐怕要继续使用旧的形象了。小艾说,她对付这种男人采取另一种办法:不吭声,却使劲掐他的头皮发出警告,这样也很有效,好色男人一般都会改邪归正。甄红一边给房老板按摩一边想:这个秃协会长,干没干过这种丑事?

  甄红刚想到这里,房老板却将脑袋一抬,离开了她。甄红诧异地问:怎么啦?房老板抬手揉着后脑勺道:这里少了块垫子,疼。听了这话,甄红的脸“唰”地红了。她知道自己太瘦,胸骨上没有脂肪,可没想到房老板会公开取笑她。她扭头瞥一眼小艾小石,见她们的衣领开处,白白的皮肤不厚也不薄,没见一点儿胸骨的影子,自己的羞愧感就更加严重。她说:让她们给你做?小艾却立即撅起小嘴:他这个人太黄,我不给他做!小石也说:就是,整天胡说八道,谁愿给他做。房老板将秃头一梗:二位小妹妹怎么会这样呢?今天你们看见经理来了,就装起了正经,以前我每次来,你俩可都是踊跃上前,争着给我做的呀!小艾向小石递了个眼色,说:好,他说争,咱们就争一次!小石明白了,就和小艾走过来,一人拽着房老板的一只耳朵使劲向两边拉。房老板急忙抬手捂着耳朵说:哎哟,饶了我,快饶了我!小艾道:你说,刚才你是不是诬陷?是不是满口喷粪?房老板说:我是诬陷,我是喷粪!二位姑娘这才松开手,笑着走到一边。她俩这么闹腾了一下,倒把刚才的尴尬气氛给冲没了,甄红伸手给房老板按摩着脑后,笑道:房老板,这回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了吧?房老板说:明白了,再不敢了。

  接下来,甄红问他做什么生意,房老板说,搞煤炭。甄红问:生意好吧?房老板说:好个屁,挣点钱还不够送礼的。小艾说:经理你别听他的,他亲口说过,一年挣上百万。听了这话,甄红便对眼前的这个秃头刮目相看了。她心里突然蹦出一个主意,就说:房老板你挣这么多钱,又是秃协会长,也不出出血,搞点活动。房老板说:搞什么活动?甄红说:搞联谊活动呀,咱们找个时间,把发友们叫到一起,喝个茶,唱个歌,好不好?听她这么讲,小艾立即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会长你快答应下来!房老板说:中,这个周六,晚上八点,咱们去夜明珠大酒店的歌厅好不好?甄红说:好,一言为定呵!小艾说:谁说话不算话,就是个大王八呵!房老板说:没问题。不过,到那天咱们不能仅限于唱歌。小艾说:还做什么?房老板说:我去开一些房间,男女发友们自由组合,再制造出一群小秃子。小艾抡起小拳头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揍扁你的秃头!房老板作恐惧状,说:小姐饶命,不开房间了,不开房间了。甄红笑道:会长你说正经的,联谊会到底搞是不搞?房老板说:搞,搞,你们向各位秃协会员下通知吧!

  送走房老板,又有两个顾客过来,小艾小石一人负责一个,甄红则坐到空着的那个按摩椅上,吹着空调,心情欣悦。她想,刚才想出的这个主意太好了。让房老板出钱搞个联谊活动,发友们玩得高兴了,就会在各自的社交圈子里说这事,扩大尔首乌的影响,招来更多的顾客。正想着,店堂里有高跟鞋的声音响起,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叫:哎,人呢?人呢?甄红起身走出去一看,原来是郗美丽来了。她穿一件粉绿吊带裙,露着雪白的臂膀与前胸,把半老徐娘的犹存风韵充分展示了出来。甄红说:郗美丽,我正想今天抽空去看你,想不到你先到这里来了。郗美丽说:我是开车经过这里,心想已经放了暑假,你可能来了,嗨,果然是来了。不过,你店里怎么空空荡荡的?甄红不无得意地道:我在里面装了空调,在里面做凉快!说着就把郗美丽引到里屋门边。郗美丽向里面看了一眼,却皱起眉头,将甄红扯到了店堂门口。甄红心生疑惑,问道:怎么啦?不合适?郗美丽脸上现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抬手指点着甄红说:你说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小学老师的小家子气!你为了省钱,就买个小空调装进小屋里,可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犯了商家大忌?甄红立马愣住了:我犯了什么大忌?郗美丽说:你这么一搞,店堂空空荡荡,连点儿人气都没有,像做生意的样子吗?一听这话,甄红恍然大悟。她打量一下店堂,捶着刚才被房老板取笑过的瘦胸脯痛心疾首:哎呀,郗美丽你真是一针见血!我是光想着省钱,省钱,完全忽视了人气问题。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蠢呢?郗美丽拍拍她的肩膀苦笑道:咳,我也不是没蠢过。我下海的第一年,给一个正处级领导送礼,你猜怎么着?我竟然只送给人家一桶花生油!人家不要,我还以为人家是清正廉洁好干部呢!后来经过高人指点,我送高级烟酒,送名人字画,这才办成了事。甄红,好好地反思反思,脱胎换骨吧!对了,我有一个重要约会得马上过去,咱们有空再说,走啦!

  把郗美丽送走,甄红垂头丧气地去了楼上,坐到床边悄悄流泪。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越想越恨自己,在心里说,甄红呀甄红,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当中产阶级吗,可是你这份小家子气,离中产阶级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想到这里,她打定主意:豁上尔首乌半年不挣钱,也再买一台立式空调去!于是,她擦干眼泪下楼,又去了商场。她跟售货员商量,可不可以把那台小的退掉,售货员说,不行,已经安装过了,没法退的。甄红心中懊恼,嘴里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售货员说:好办呀,装到宿舍里不就行啦?甄红想:也只好这样了。就强忍着心中的疼痛去收银台付款。

  十一点钟的时候,一台柜式空调在尔首乌店堂里昂扬挺立,虎虎生风,让每一个来做理疗的顾客连声说好。那个管胜男也来了,她还是一边打电话一边往按摩椅上坐。等她收起电话,接受着小艾的按摩,对店堂里温度的变化竟然没有反应。甄红忍不住说:管总,今天不热了吧?管胜男说:怎么不热?还是热!甄红惊讶地看看她,说:还热?有了空调还热?管胜男看一眼墙角的空调,自嘲地一笑,说:我心里装着一锅开水,咕嘟咕嘟直冒泡,降不了温的。这话让甄红十分惊讶,就问:你心里怎么会装着开水呢?管胜男笑一笑:跟你说你也不懂。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号码,立即摁了拒接键。然而,片刻之后手机又响,管胜男接听后厉声道:我操你妈!你真想把我逼死呀?说罢,索性将手机关了。小艾站在她的身后,向甄红和小石做着幸灾乐祸的鬼脸。甄红怕管胜男察觉小艾的不恭,就急忙瞪眼制止。等到小艾收敛表情又继续操作,甄红看看管胜男,发现她额头上汗津津湿成一片。心想,这个管总,心里果真装了一锅开水,空调功率再大也是无法给它降温的。然而,是什么事情让那锅水如此沸腾?她很想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就起身上楼做饭去了。

  到了楼上,甄红发现这里也很凉爽,知道这是楼下的凉风跑到了上面的缘故。她看一眼墙上那个小空调,心中又生出懊恼,觉得这一千八花得实在多余。她心中焦躁,加上做饭时的火烤汽蒸,脸上身上就全是汗了。

  做完饭,甄红跑到楼下,站到空调前面猛吹了一通,燥热感才基本消失。她走进里屋,给郗美丽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已经买来大空调了,让她有空再来看看。郗美丽不屑地说:买了就买了,不就是一个空调嘛,有什么看头。甄红讪讪地道:我的意思是说,有空你来我这里玩。郗美丽说:好的好的。

  三个女性轮流着吃完午饭,《平川晚报》的鞠功来了。甄红说:鞠主任,你昨天不是要跟我谈谈吗?你要谈什么呀?鞠功笑一笑说:我想采访一下你。甄红吃惊地道:采访我?我有什么可采访的?鞠功说:你开起这个店,为广大脱发患者解除烦恼,改变形象,这是了不起的事情嘛,很有新闻价值嘛。正做理疗的一个顾客说:对,让鞠主任给你写上一篇,发到报上!小艾脸上现出如花笑靥,大声嚷嚷:鞠主任你快写,把我也给写上!鞠功说:没问题,没问题。甄红想:让记者写上一篇文章,在报上做作宣传,这真是一件好事。就说:好呀,鞠主任你要采访什么?鞠功说:咱们到里面谈吧。甄红说:好。二人就去了里屋。那个鞠功进屋之后,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就开始采访。他先问开店的缘由和过程,又问尔首乌治疗脱发的原理和疗效,甄红一一作答。问到一年来有多少患者被治好,甄红说:有一百多位吧。鞠功又问:有没有登门感谢送锦旗的?甄红说:感谢的有,送锦旗的没有。鞠功说:你怎么不让他们送锦旗呢?弄些锦旗挂到店里多好。甄红说:好是好,可人家没有送的,我能主动向人家要吗?鞠功笑道:看来甄经理真是个实在人。你抓紧去弄几面挂上吧,我好在文章里写上。甄红为难地说:那,我得找几个人商量商量。鞠功说:费那个劲干嘛?你自己找人做了,随便落上个名字,谁还去调查调查?甄红看着鞠功说:这样好吗?鞠功说:你听我的没错。甄红说:那我做去。可是,旗上写什么话呢?鞠功说:我给你想想呵。他挠着秃顶思忖片刻,说:有了有了,我给你写下来。接着就在采访本上刷刷刷写下两段文字:

  头顶大事几多愁

  只掉不生多烦忧

  有缘相识尔首乌

  黑发飘逸笑依旧

  谢顶数载近童山

  好生活中有缺憾

  觅得良方三合一

  乌发再造奇迹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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