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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书籍名:《被遗弃的小鱼》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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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红桂明白,是吴家庄吴大臊上门服务来了。果然,一辆系了红绸带的三轮车在前面的路口蹿出来,拐了个弯儿,向庞红桂直冲过来。庞红桂赶紧往路边躲了躲,咕嘟两下嘴,攒出足够的唾沫。她知道,吴大臊如果认出她,肯定会停下车胡说八道的。

  车子开过来,却没有减速。庞红桂心里刚说,这个该死的,她没认出我,尖锐的刹车声就响了起来。吴大臊把车停下,关掉音响,从驾驶室里探出头说,老同学,要不要服务?说话时,他嘴上叼的烟卷快速地一垂一翘。

  庞红桂将眼一瞪,决定把那口唾沫发射出去,嘴里却空空如也。原来,刚才吴大臊刹车时她受了惊吓,把唾沫咽到肚里去了。

  庞红桂只好带着遗憾向老同学发了空炮:呸!

  空炮的杀伤力太小,致使吴大臊更加嚣张。他向庞红桂单独挤了一下左眼:我免费。你定个日子给我打电话,好不好?说着往车厢帮上一指。那儿,用红漆写着广告语:“帅猪哥,杜洛克,上门服务,多子多福!”后面还有电话号码。

  庞红桂不再发空炮,她红着脸,从肩膀上取下锄头高高举起,摆出一个要砸的架势。

  吴大臊哈哈一笑,开车走了。那个绑在车顶的电喇叭也重新响起: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

  此时,庞红桂看见了吴大臊赖以挣钱的帅猪哥。它正站在车厢里,长着稀疏的白毛,皮肤微微发红,一对大肉球随着车身的颠簸在它屁股上摇摇晃晃。

  庞红桂转过身,继续走路。她想,人生在世,吃哪一口饭的都有。这个吴大臊,从小就不正经,在乡办中学是个出了名的调皮鬼,一张口就是下流话,女生们都非常讨厌她,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吴大臊”。吴大臊原先外出打过工,从去年开始养了种猪,干起了配种生意。他的头脑里除了下流细胞,商业细胞也是有的:别人养种猪,都是等人家赶着母猪上门,吴大臊却搞起了上门服务。谁家母猪发情,给他打一个电话,他就把杜洛克种猪赶上三轮车,立即上路。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上门服务的时候还放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纤夫的爱》《双双飞》《甜蜜蜜》……在路上放,到村里放,服务的过程中更是大放不止,搞得喜气洋洋,真像小青年结婚似的。

  庞红桂在路上走了一段,过了那个拐弯处,就离开道路,沿着田埂去了自家的玉米地。玉米长出苗了,应该间一间了。

  她来到地头,脱掉凉鞋,动手干了起来。玉米是种在麦茬地里的,眼下长出一拃来高,嫩绿喜人。庞红桂把过多的苗株锄掉,隔一段距离留下一棵。除了间苗,她还要锄掉另一样东西——麦根。伏天到了,雨水多了,如果把麦根锄掉拌在土里,借雨水沤烂,玉米就等于上了一遍肥料。

  然而这麦根太难锄了。因为刚收割不久,它还保持了坚挺与韧劲,对锄头的抵抗力十分顽强。庞红桂只好举起锄头,一下下猛砍。干了一会儿,她就全身出汗,衣服上有好几处透出洇湿。

  按照往年的经验,把这块地弄好,至少要三天时间。她直起腰,手扯褂襟往身上扇着风,心里说,唉,要是纪连开在家就好了,两个人一起干,一天就差不多。

  庞红桂就想起了以前和纪连开一起干活的情景。那家伙太有力气了,如果是间玉米苗锄麦根,我锄两垄,他锄四垄,还能和我齐头并进。对,就是齐头并进。这个词儿用得贴切。两个人齐头并进,时不时说个悄悄话,打个情骂个俏。呵,那种日子多么美好。

  然而,这样的生活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庞红桂生出孩子,纪连开一看是个丫头,连声叫好,说上级有政策,农民生了女孩还可以生二胎,庞红桂你等着,六年后我再一炮轰出个儿子来!不过,我现在得出门挣钱去,让咱的儿女过上幸福生活。于是,女儿一满月他就去了南方。庞红桂没有阻拦丈夫,她明白,光靠种地收入太少,不外出打工是挣不来钱的。

  纪连开不在家的生活十分难熬。想一想过去,晚上睡觉同床共枕,白天干活齐头并进,那是什么滋味。可现在,纪连开只有到了过年才回来,住上十天八天又走。

  庞红桂对今年的春节团聚格外期盼。因为她生下女儿已经六年整,可以生二胎了。春天里她找妇女主任说了这事,妇女主任说没问题,我给你到乡里领证去。过了两天,主任果然给了她一个小红本。拿到这个小红本,庞红桂就像见到了儿子。因为她前几年请算命先生算过,她的第二胎绝对是一个男孩。她给纪连开打电话,说二胎批下来了,你快回来放炮吧!纪连开却说,别着急,等到过年回家吧。庞红桂想,广州离家真是太远,回来一趟要花几百块钱路费,等到过年也行。于是,她就数着日子,一天天盼望着腊月的到来。

  吴大臊放的歌曲在村里响着。庞红桂听出,现在这支歌是《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台湾歌星李丽芬唱的,庞红桂上初中的时候学会这歌,结婚后曾多次唱给纪连开听。

  听着听着,庞红桂突然烦躁起来。她看着面前的玉米苗想,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种庄稼是这个理儿,养孩子也是这个理儿。准生证已经放在我的枕头底下了,为什么非要等到过年?要是现在就让纪连开下了种,过年的时候小孩就在我肚子里踢腿打拳啦。

  不能等,不能等。另一支歌里唱了,千金的光阴不能等,我的光阴也是一刻值千金,也不能等!

  她计算了一下,四天以后便是她的排卵期。她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纪连开你快回来一趟,咱不能再等了。

  纪连开回信问:什么事情不能再等?

  庞红桂再发:还有什么事情,放炮的事情呗。我想早一点抱上儿子。

  纪连开回复:这事呀?还是等到过年吧。

  庞红桂再发:不行!你快回来!四天以后就是我的好日子,你快去买车票,明天上车,回家正好赶上。

  纪连开回复:赶什么赶。我这边有事脱不开身,以后再说。

  庞红桂像遭遇了一场瓢泼大雨,让她从头凉到脚后跟儿。她捏着手机看着南方,呆呆地站了半天。

  后来她想,纪连开不回来,我去找他行不行?我在那里住上两天,让他轰上几炮,说不定就能带上儿子回来。

  对,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她决定,两天之内把这块玉米间完,后天就去县城坐火车。他听纪连开说,到广州要走三十个小时,第四天的下午正好赶到。

  做出这个计划,庞红桂就向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攥紧锄把,使出全身的力气干起活来。这时日头更高,空气更热,让她很快汗流浃背。她停一下手,想再扯起褂襟煽风,褂襟却沾在前胸后背的皮肤上难以扯起了。她的下巴,此刻已经成了雨中的瓦当,汗水滴滴答答不断线地从那儿滴落。

  地头有一棵洋槐,罩下大片树阴。过去,庞红桂干一会儿活就要到那里歇一会儿,今天她却没去站上一回。她心里一直念叨着,两天,两天必须干完。一直干到中午,她才停下手,勾起指头在下巴上抹下一串汗珠子,荷锄回村。

  到村办幼儿园接女儿娟娟的时候,娟娟发现了她手上的异常,说妈妈,你手上怎么有泡泡呀?庞红桂说,那是给你弟弟准备的礼物。

  娟娟说:弟弟在哪里?

  庞红桂说:弟弟在广州。过几天我就去带他。

  娟娟说:我也去,我也去带弟弟。

  庞红桂说:那不行,你还得上学呢。

  中午,庞红桂伺候娟娟吃了饭,两点半送到幼儿园,她又去了那块玉米地。

  第二天傍晚,最后一垄玉米终于间完。她坐到已经没有了树阴的洋槐底下,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才起身回家。

  晚上,等娟娟睡着后,她认认真真洗了头发,洗了全身。她想,小别胜新婚呐,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对。她还找出一条裤头,在上面缝了个口袋,装进去五百块钱。

  早晨,她把娟娟送到幼儿园,去婆婆家说,她要去广州,让婆婆接送孩子,照顾孩子吃睡。婆婆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去吧去吧,你放心,我保证管好娟娟。

  庞红桂回到家,换了一身新衣服,背了一包纪连开最爱吃的煎饼,去了村东路边。八点半左右,从陈家河开往县城的班车会经过这里。村里有人下地看到庞红桂,问她要去哪里,她都是说,逛县城去。嘴里说着这话,脸早就红了。她心里说,去找男人下种,真不好意思。

  班车终于来了。庞红桂坐上去,一个小时进了县城。又一个小时过去,她在火车站买到了一张无座的票。庞红桂想,无座就无座,只要能去广州,怎么都行。

  但她还是低估了火车上的拥挤。刚放了暑假,大学生回家,中小学生出门旅游,车厢里满满当当。庞红桂上车后挤来挤去,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只好站到了两个车厢的接合部。她掏出手机,给纪连开发了个短信,说自己已经坐上火车,明天下午五点十五到广州,让他接站。

  纪连开很快发回短信:我正有事,你开什么玩笑。

  庞红桂又发:不开玩笑,是真的。你准备好炮弹吧。

  发走这个短信,纪连开再没回复。庞红桂想,他一定在上班,正忙,我不再骚扰他了。她将两只脚互踩几下,脱掉凉鞋,坐了上去。她摸摸裤头,缝在上面的那卷钱还在,就打算睡上一觉。她知道,要熬过漫长的三十个小时,睡觉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她往车厢壁一靠,很快就睡着了。后来有人戳着她的肩膀,她睁眼看看是穿制服的一男一女,要查她的车票。她就从裤兜里掏出车票,举到头顶,打发走了他们。她觉得膀胱发胀,提上包去了一趟厕所,回到原来的地方又睡。

  这一睡,直睡到晚上才醒。看看手机,上面有纪连开的短信,问她到了哪里。她去问服务员,得知火车已到安徽阜阳,就回信说了这个地名。

  发完短信,她忽然明白,纪连开问我到了哪里,其实是搞侦察,想用这办法测验一下,我到底是不是在火车上。如果答不出准确的地名,那我庞红桂就是和他开玩笑。

  于是,她又发了一条短信:这一回信了吧?如果不坐这趟火车,我真不知道有阜阳这个地方。

  纪连开果然回信道:信了,明天下午我去接你。

  庞红桂开心地笑了。她找出杯子,打来开水,将自带的煎饼和咸菜拿出,坐在那里吃饱喝足。然后,她眼瞅着窗外的夜色,开始想象明天晚上和纪连开见面的情景。想了一会儿,她觉得浑身燥热,挺难受的,便强制自己不再去想。

  这一夜,她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醒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着的时候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两只胳膊,每一块肉似乎都灌满了老醋,酸痛难耐。她知道,这是在玉米地里拼命的结果。她心中发狠:到了广州,一定要叫纪连开好好地揉一揉,让他知道,他老婆为了赶明天的好日子,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从第二天早晨开始,每当广播员报出新的地名,庞红桂都要发短信让纪连开知道。从上午报到下午,报到“花都”,纪连开回信说,下一站就是广州,我已经在站上等着了。

  庞红桂顿时激动起来。她爬起身,挤到车门口,隔着玻璃向外观望。她看见,这里的村子多是二层小楼,这里的庄稼多是稻子。她心里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呵。

  又过了一会儿,高楼大厦多了起来。广播员开始介绍广州,广州有这个,广州有那个。庞红桂心里说,广播员的介绍应该加上一句话:广州还有庞红桂的老公。想到这里,她“扑哧”笑出声来,惹得旁边一个女大学生给了她一个表示不解的白眼。

  火车停下,车门打开,庞红桂第一个蹿出去,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高声大叫“纪连开”。但她没看见纪连开,只见下车的人都往一个地洞里钻。她这才明白,纪连开不可能在这里等他。

  跟着众人下了地洞,只见一大群人等在尽头。她跑过去,用目光急速扫描。扫描了整整一遍,也没发现她所熟悉的那张枣核脸。正在着急,有一个男人走到了她的跟前。庞红桂认出他来,把眼一瞪:你怎么又黑又瘦,叫我认不出来了?纪连开笑一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接过她的包领着她走。

  走出车站,庞红桂觉得自己一下子进了蒸笼。她说:又闷又热,这是什么鬼地方?纪连开说:就是个鬼地方,可你偏偏要来。说话时,纪连开把他穿的汗衫卷上去半截,暴露出一根根肋条。

  庞红挂钩起指头敲打两下,说:刀刻镰旋的,怎么这么瘦呢?过年回家的时候还不这样。

  纪连开把汗衫放下来,咧了咧嘴:是吗?这一段真是有些累。走吧,先找地方住下。

  纪连开领庞红桂去了车站旁边的街上,走进一家旅店。旅店里有空调,凉快得很。

  办好手续,服务员打电话说:小魏,205来客人了。纪连开和庞红桂来到二楼,一个长着高额头的女孩给他们开了房间。

  走进去,关上门,庞红桂猛地扑向纪连开。她搂紧他的腰,把他抱起来往地板上连蹾三下,喘着粗气说:赶上了!赶上了!总算赶上了!而后把他往床边猛推。

  纪连开说:等一等,等一等。

  庞红桂放开他问:等什么?

  纪连开说: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庞红桂说:那你快点回来。

  纪连开点点头,就开门走了。

  庞红桂想,趁这空当,我洗个澡吧。她到卫生间看看,里面有淋浴设备,打开试试水是热的,就脱掉衣服洗了起来。洗完擦干,她没穿衣服,直接去了床上。她想,还穿什么衣服呀,就这样等纪连开吧。她还设想,等到纪连开回来,她就这样去开门,然后躲到门后,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等了半个小时,纪连开没来。又等了一个小时,纪连开还是没来。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了,路灯已经亮了,庞红桂决定问一问。她平躺在床,把手机举到眼前,写下一句“怎么还不回来”发走。

  纪连开却不回复。十分钟后,她重发了一遍,这一回等到了。纪连开的回复是八个字:今晚有事不能去了。

  庞红桂霍地坐起身来。她将短信看了又看,确定是纪连开发来的,立即拨打他的手机。

  手机里响起了歌声: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为了节省话费,庞红桂平时与纪连开联系都是用短信,从来不打电话。她没想到,丈夫的手机还会唱这么一支歌。但她现在不想听歌,只想马上听到纪连开的声音。可是,那支歌一直唱,一直唱。唱到后来,连移动公司的女孩都不耐烦了,说一句“你呼叫的电话无人接听”就给掐断了。

  庞红桂当然不甘心,当然要再打。结果,她又听了一遍《两只蝴蝶》。

  正要拨第三遍,短信铃声响了。她急忙打开,见手机屏幕上还是八个字:明天早上一定过去。

  明天早上?明天早上算个什么事儿呀?

  她再拨纪连开的手机,这一次她没听到歌声,一个女孩告诉她:“你呼叫的电话已关机。”

  我操他祖宗!庞红桂将手机往床上一摔,骂了起来。

  她跳下床,到窗口向外看看,见街上人来人往,但哪一个也不是纪连开。往远处看看,高楼密得像树林子,她不知道纪连开藏在哪个角落。

  有事?他到底有什么事呢?他的事再大,能大得过下种这件事?

  想到这里,庞红桂似乎感觉到,自己体内在这个月成熟的那一颗卵子,正破巢而出,沿着那些管道慢慢坠落……

  可是,纪连开他今晚却不来了!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我花了二百多块钱,费了两天工夫来找你,你给我来这一套?你个狗日的!

  想到这里,她将脚狠狠跺了一下。

  然而,刚跺完脚她就害怕了。她觉得这个动作会让那颗卵子加速坠落,掉出体外。她想,纪连开说了,明天早上一定过来。既然这样,事情还是有希望的。

  她急忙去床上躺下,摸着小腹,抚慰那颗卵子,想让它老老实实待在里面,一直待到明天早上。

  想象一下明天早上,庞红桂又难受起来。其实不用想象,许多年来,每到这个日子她总是难受得很,仿佛身体里有火,烧得她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现在,庞红桂又是这样。她一次次想翻身,想扭动双腿,却又怕卵子受了惊吓,就努力地忍着,让自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后来,庞红桂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她想起床撒尿,却又不敢,怕那颗宝贵的卵子随着尿流跑走。她也不想起床,打算就这样等纪连开。因为他说过,今天早上一定过来。

  等到将近八点,房门终于被人敲响。她小心翼翼下床,趴到猫眼上看看,外面果然是纪连开。她心花怒放,将门打开,随即躲到门后。

  这时,她听到了“哇”的一声啼哭。紧接着,纪连开抱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

  庞红桂一下子傻了。她站在那里厉声质问:哪来的孩子?

  纪连开把孩子和一个小孩用的书包往床上一放,说:书包里有一封信,你自己看吧。庞红桂,对不起啦。

  说罢,纪连开急急走出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庞红桂懵了。她打开门追出去喊:你上哪?你快回来!

  纪连开却不听她的,头也不回,向着楼梯口跑去了。庞红桂正要去追,发现走廊里两个男人瞅着她笑,她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全面走光”,赶紧跑回房间把门关上。

  孩子在床上哭得正欢,两条小腿快速地蹬动。那两条小腿中间,有一小坨东西十分扎眼。

  庞红桂打开书包看看,见里面有小孩的衣服,有纸尿裤,有奶瓶和奶粉盒子,另外还有一个信封。庞红桂拿起信封,往床上一倒,一沓子百元钞票、一张车票和一封信“唰”地掉了出来。

  庞红桂你好!首先请你打我三万个耳光,因为我对不起你。向你坦白吧,去年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打工妹,就跟她好上了。今年正月初五晚上六点半,她生下了这个男孩,叫鹏鹏。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男孩吗,就把鹏鹏带回去吧,因为在这里带孩子很不方便。你千万别对鹏鹏下毒手,孩子是无辜的,再说,那样你会坐牢,娟娟会成为一个没娘的孩子。娟娟再过两个月就上学了,这个书包是我给她买的。

  你不要再找我,你找不到的。我已经给你买了今晚的火车票,你回去吧。祝一路平安!

  纪连开

  庞红桂觉得自己又重回夜间,眼前一片昏黑。她摸过手机,昏头涨脑地给纪连开打电话,想让他抓紧回来,把孩子抱走,可是纪连开没有开机。

  她趴在床上痛哭起来:纪连开你个狗日的,你丧尽天良了了!我辛辛苦苦在家替你孝敬爹娘,种地,带孩子,你倒好,在这里找了二奶!你找了二奶,生了杂种羔子,还要我给你带回去!你叫我打你三万个耳光,我打你十万个都不解恨!可是我连一个都没打,你就撒丫子跑了,你个兔崽子……

  她哭,身边的孩子也哭。她扭过头去看看,狠狠在他屁股蛋上拧了起来,边拧边骂:杂种!鳖养的,狗操的!

  孩子的哭声骤然间高亢而尖锐,引来了服务员的敲门关照:大姐,请把孩子带好,别让她哭啦,好不好呀?

  庞红桂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光着的。她急忙穿上衣服,伸手去捂孩子的嘴巴。

  想不到,孩子“唔唔”哭过几声,竟然蠕动嘴唇,在她的掌心吸吮起来。她记得,女儿在吃奶的时候,也有类似的动作,让她掌心发痒内心发热。但她不想在杂种羔子这里重寻那种感觉,就将手掌拿开。然而,孩子马上又哭。她心里说,哭吧,哭吧,哭死你才好哩!你亲妈都不喂你,凭啥让我喂?

  想想孩子的亲妈,庞红桂像心脏遭了猫咬,疼得全身直抖。她想,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骚货,叫纪连开动了心,献了身,撒了种子出了苗。她回忆了一下,纪连开半年前回家时的表现就是反常,他不像以前那样跟老婆孩子亲亲热热,而是发呆,变木,心事重重。做了几回爱,也是蜻蜓点水一般,敷衍了事。以前回去过年,都是住过初六再走,可是今年刚过完年他就非走不可,说要回去上工,大年初三就上了路。现在明白了,他哪里是回去上工,是二奶要生孩子了,他得赶回去伺候人家呀。

  恨死我了,恨死我了!庞红桂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泪水横飞。

  有人敲门。庞红桂心想,是不是纪连开良心发现又回来了?她打开门去看,外面却站着服务员小魏。

  小魏走进来,到床边看看孩子,把他抱起来“唔、唔”地哄了几声,孩子慢慢停止了啼哭。这时,小魏看着庞红桂叹口气说:大姐,这口气咽不下去,是不是呀?

  庞红桂看着她想,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小魏又说话了:其实,今天早晨我一见你老公抱来孩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的事情,我遇到过不止一次了。

  庞红桂开口问道:怎么,来这边打工的都包二奶?都是生出杂种羔子扔给老婆?

  小魏说:当然不都是这样,但这种情况确实挺多。大姐你不知道,这些年,全国各地来广州打工的有多少呵,他们都是年轻人,精力旺盛,血气方刚。在厂里干活乏味得很,闲下来的时候,能不找点乐子安慰一下自己吗?

  庞红桂说:找什么乐子?就是男的女的到一块儿胡搞?

  小魏说:这也是乐子之一吧。大姐我实话告诉你,这种情况在这里真的是太多太多,不管已婚的、未婚的,在一起拍拍拖,大家已经见怪不怪。

  庞红桂问:什么是拍拍拖?

  小魏拉着长腔说:就是谈恋爱啦。

  庞红桂说:他们拍就拍,拖就拖,可是不该弄出孩子,让他老婆抱回去吧?

  小魏说:大姐,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自己根本掌控不了的。我估计,这个孩子的妈妈,也是愿意自己带孩子的,可是在这里带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她不能再工作了,她要你老公供养,她要租房子住,她要给孩子买这买那,以后还要供孩子上学……不得了,可不得了!

  庞红桂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必须把这杂种羔子抱回去,给他们养着?

  小魏说:这就对啦。这样的话,孩子是你的,老公也是你的,不然的话,你会人财两空……

  庞红桂一把抓住小魏,厉声问道:这孩子是不是你的?要不然,你怎么跟我说这些?

  小魏凄然一笑:大姐你别误会。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的孩子也让人抱走了。

  庞红桂放开她,瞪大两眼:你也是个二奶?

  小魏苦笑一下:大姐,你别用二奶这个词好不好?在这里,二奶都是有钱人包养起来的,她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有房有车,不用工作。我们算什么呀,只是找个打工仔抱团取暖罢了……

  庞红桂问:跟你抱团取暖的人,现在在哪里?

  小魏说:给人家送矿泉水,一天才挣几十块钱。

  庞红桂又问:你想不想孩子?

  小魏说:怎么不想,夜里做梦都想,一醒来我就哭……

  说到这里,小魏的泪水就下来了。庞红桂看看她那样子,心里也是酸酸的。

  庞红桂问:小魏,你那个孩子,也是他老婆抱走的吗?

  小魏说:不是,是我老公送回去的。

  “老公”这个称呼,让庞红桂听起来十分刺耳。她断定,纪连开在这里也是让别人“老公”、“老公”地叫。

  孩子又开始哭。小魏问:大姐,有奶粉奶瓶吗?

  庞红桂向那个小学生书包指了指。

  小魏就放下孩子,去找了出来。她往奶瓶里放上一些奶粉,冲上热水,放在腮上感受一下,走到卫生间里去了。

  庞红桂跟过去看看,见小魏已经打开水龙头,将奶瓶放在水流里降温了。

  孩子在床上哭得响亮,庞红桂回去看了看,却不管他。

  小魏走去卫生间,高举着奶瓶说:宝宝,开饭啦。她将孩子抱起,将奶瓶嘴儿放到了孩子的嘴上。孩子张口含上,立马吮吸起来,由于吸得过急过猛,让奶水呛得连声咳嗽。小魏说:宝宝,慢一点好不好呀,是不是太饿啦?

  走廊上有人喊:小魏!小魏!小魏说,有人叫我了,大姐你喂吧。她把孩子和奶瓶放下,起身走了。

  孩子不愿浅尝辄止,蹬着两腿又哭。庞红桂本来不愿理他,但受不了他的聒噪,只好拿过奶瓶继续喂他。她一边喂一边骂:你这个杂种,你这个兔崽子,你这个王八羔子……

  杂种终于吃饱喝足,安静了下来。

  忽然,他瞅着庞红桂憨憨一笑。

  庞红桂的心忽悠一动。因为孩子的这个笑容,像极了纪连开。当年她让媒人带着去相亲,见纪连开个头不高,相貌平常,没看好他,可是后来纪连开冲她憨憨一笑,让她的心忽悠一动,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她瞅着孩子想,纪连开的种子嘛,不像他像谁。

  可是,这种子本应撒在自家的地里,眼下却在别人那里发了芽,这算什么事儿!

  庞红桂又生起气来,索性不再看孩子,只望着窗外的高楼长吁短叹。她想,纪连开这个狗日的不再露面,我可怎么办呢?

  她拿过纪连开给她买的车票,见上面标注的时间是今天晚上八点二十分。再细看,发现这是一张卧铺票。她想,我平生只坐过两次火车,还从来没坐过卧铺呢。再数数那沓子钱,是六千六。看来,纪连开是取了“六六大顺”的意思。

  怎么办?怎么办?庞红桂一遍遍问着自己。

  身边此时没有了动静。她低头看看,原来王八羔子已经睡着了。王八羔子躺得安安逸逸,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下面那玩意儿像一根刚刚长出的豆角,娇小粉嫩。

  其实,这个形象已经无数次地出现在庞红桂的想象里和睡梦中。六年来,她整天盼望着自己能给纪连开生个儿子,万万没有想到,纪连开的儿子让别人抢先生出来了。

  奇耻大辱。欺人太甚。

  庞红桂心中蹦出了上学时学过的一些词语。

  小魏又来了。她说,忙完了,再过来看看孩子。小魏趴在鹏鹏脸上看了又看,不舍得挪动眼珠。看到后来,她竟然泪水婆娑。庞红桂明白,小魏是把鹏鹏当做自己的孩子了。她想,我要是真把鹏鹏抱走,她妈也会这样想念他吗?

  嗯,整天想念又不能见到,对那个女人也是一种惩罚。

  意识到这一点,庞红桂就做出了回家的决定。她想,我把孩子抱回去,让那个女的在这里干想,想得吃不下饭,睡不下觉,天天受煎熬,年年受煎熬!哼!

  晚上七点,她吃下两个煎饼,把剩下的那些送给了小魏,抱着鹏鹏离开了旅馆。小魏送她到火车站广场,抱过孩子亲了又亲。亲到后来,连庞红桂都觉得她太过分了,便夺过孩子,一扭身去了候车大厅。

  在大厅里找地方坐下,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庞红桂突然想,车票是纪连开买的,他知道开车时间,会不会过来送我呢?

  她想,纪连开应该来送送我的,我是他的老婆,抱着他的儿子。最好,他能带着鹏鹏的妈一起过来。那个打工妹如果能当面叫我一声大姐,说一声对不起,拜托了,我也就原谅了你,回去好好喂养鹏鹏,把他当做亲儿子看待。

  庞红桂有了这个想法,就将目光一直盯着候车室的门口,反反复复想象着一个画面:那对狗男女急匆匆跑来,嘴里叫着“鹏鹏、鹏鹏”,在人群寻寻觅觅……

  可是,她一直等到开始检票,狗男女也没有出现。

  她不甘心,又掏出手机给纪连开打电话,这一回她听到的是:“对不起,你呼叫的手机已停机”。

  停机?

  纪连开你个该杀的,你是存心不让我找到你了。

  你停机,我也停机。谁怕谁呀?

  庞红桂强忍着满腔怒火,把自己的手机关掉。等到检票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抱着鹏鹏去了女厕所。

  还好,里面没人,只有一个小老太太在水池边冲洗拖把。

  她推开一扇小门,进去后回身关好,从书包里扯出几件小衣服铺在蹲台上,把鹏鹏放了上去。

  鹏鹏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庞红桂顾不上哄他,急忙从书包里掏出奶粉瓶子和纸尿裤等等放到他的身边,接着夺门而出。

  她跑出厕所时,听到了小老太太的喊叫:哎,你的孩子!你别跑,你站住!

  庞红桂如何能站住?她拿出当年上体育课学百米冲刺的劲头,向检票口飞奔而去。

  检过票当然还要跑,一直跑上火车,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是个下铺。她一个人坐上去,突然觉得身边过于空旷。那份空旷,让她既紧张又恐惧。

  她两只手痉挛地捏弄着两个膝盖,在心里祈祷:快开车吧,快开车吧!

  然而,离开车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庞红桂觉得,这十几分钟比她的一生还要漫长。

  车终于开了。庞红桂长舒一口气,拿过纪连开给娟娟买的书包,想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她发现,里面有一只奶瓶,是她在厕所里过于慌张,没来得及掏出。

  她想,要是鹏鹏被人捡走,肚子饿了,没有奶瓶怎么喂奶?

  鹏鹏的憨憨一笑,再次闪现在她的眼前。她心生愧疚,泪水立刻模糊了双眼。

  车厢里忽然响起了孩子的哭声。她将屁股挪到卧铺的一端,向外面看看,发现那个小老太太抱着鹏鹏,领着两个警察,正寻寻觅觅一路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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