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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米调》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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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钱包有着落了。”他很艰难地从裤裆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堆生疏玩艺儿来,“你点点,少了一点什么。”

  月光灰影下,天可怜见的,我总算辨认出来,那是我的那个被大卸了八块的浑帐钱包。却不忙接手,盯着他:“是你干的?真高明。”我一时又想起了那位“阿克西”。

  “噢,我吗?不排除这个可能。”这一回,他却没笑,沉声说,“是黑皮干的。我傍晚就猜着了。下午人散了,我们站着说话的时侯。——拿着,”他递过手来,“黑皮恨汉人,特别恨你们这些酒足饭饱的什么丝路游客。”

  “不必说恨这么冠冕堂皇吧?”我说,“碰到任何这种倒霉事的人,不过是那些职业小手们随意选择的对象而已,谈不上恨与不恨。”蓄压着的好奇心,这时已经燃起我的一种近似挑衅的欲望,况且半天下来,我也丈量到了某一个可以“放肆”的边界尺度,便故意说,“你老兄,不会是以此为业的吧?不会是黑皮的小手后面——那只大手吧?”

  他看我一眼:“好,麦克同志,发起了无产阶级革命阵营的战略性反攻!”他用了一句“文革”术语。

  我飞快地看一眼手上散了架的钱包,压抑着心头渐渐升起来的如释重负的快意。那些于我至关紧要的护照、证件连同美元什么的,似乎毫发未损;大概只有那点人民币的零头,化作了傍晚那顿从天上掉下来的羊肉泡馍。一时明白了黑皮大半天来对我的疏远敌意,便问:“米调,你说黑皮恨汉人,那你,不也是个大汉人么?黑皮他,好像也是汉人的孩子吧?”

  “他是我们汉人遗弃的孩子。”米调点上他的旱烟斗,大口吞吐着。一股辛烈的同样带酱味的烟气,在清寒的大漠夜气中,一圈一圈,袅散出某种魅惑的图纹,“我在吐鲁番遇见他的时侯,他正在帮毛驴贩子赶驴。他是内地支边的知青在新疆生的孩子,为了回城,刚出生就把他扔了。在跟我走以前,他已经在南疆的草原和沙漠之间的各个冬牧点,流浪了好几年。”

  “那潘朵呢?”

  “你是宜将剩勇追穷寇哪。”他又冒出一句“文革”中流行的毛诗词,“潘朵么,我是在青海和藏南交界的藏区遇见她的。她是一个喇嘛教的‘呼图克图’——大活佛的女儿。”

  “大活佛的女儿?”我脱口而出,“不是听说,活佛都是转世而来,不可以婚娶的么?”

  “这就是她今天跟着我到处流浪的原因。”他顿了顿,“当然,她首先是我的梵文老师。”

  “梵文老师?”冒出脑门的又是那个字眼:“信口雌黄”。我不知自己的嘴角是否又浮出了那一丝“小笑”,却分明瞥见,米调眼瞳里掠过一丝冷冰冰的敏感。想起潘朵那张皱纹密布却黑亮小巧、说不准年龄长幼的脸,便又问:“对了,你说的潘朵喝窑水长大,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干笑了两声,“怎么样,革命阵营的攻势太凌厉了吧?”

  云头遮住了月光。他的黑脸陷在天际墨色的波纹里,随着烟斗的吸吐一明一灭,像一块灰烬里的火炭。

  “水,是这里的孽。”他说着,把一个巴掌伸过来。月光下我骇然看见:手心手背上,皮肤粗糙龟裂。每一根指头上的指甲都是残缺脱落的——那完全是一只与红柳疙瘩无异的植物性的巴掌。“都说大西北缺水。可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用手就挖出过十几口能出水的井,你说怪也不怪?虽然那些井里出的,常常都是不能喝的苦碱水,可是足以证明,这一带其实有丰富的地下水源。地下水对于眼下的大塔漠,就像一堆金子对于一个饿瘪肚子的穷汉一样,你说有意义吧它真没意义,你说没意义吧,它的意义可大了去啦!”

  说到水,米调的话头,像是荒漠上的干草一样被点着了。“西北人爱说: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旱是你生来的命,水就成了你生来的孽——天水难求,就喝窖水呗。一年的吃喝洗涮,就靠那点积攒的窑水。可喝惯了窖水,人也懒了,地底下的好水就更找不着啦!都知道西牝怪病多,我看这窖水,就是祸根子。你看潘朵个子小得出奇不是?窑水缺矿物质,喝窑水长大的人,容易得矮骨节病……”

  日后我稍加留心便注意到:在大西北,凡有人烟的地方,都可以在村边屋后,看见这种积攒天雨冬雪用的土窑坑。窑底封上胶泥,夏天蔷尽天上落下来的几乎每一点雨滴,冬天背尽坡上的陈冰、路边的积雪。长年苦旱之中,就靠着这一点点积圈攒的窖水度日。

  他却突然打住了,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瞧我,越扯越远啦,该是我向你刨根问底的时侯——你好f象听说过我?‘文革’中,你算是北京哪一个旮旯的?”

  他说了一句北京的“胡同话”。

  一个隐秘念头的驱动,使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对“米调”已有的了解。便胡乱编了一个北京郊县中学的名字,并且把年份说低了两届。

  他显得有点失望,马上又掩饰地拍拍衣襟,扭扭脖子。似乎他遇着我,期待的是遇着一位同年代、知深浅的对话伙伴。谈话气氛一下子变得涣散起来。“今天太累了,”他淡淡地说,“本来我想仔细向你打听一下廖冰虹的。你是这么些年来,我碰到过的,第一个和她这样接近交谈过的人。——明天上路再说吧。”

  这时我看见,潘朵的身影晃在地窝口黄暖的光晕里,四面张望了一眼,向我们急急走过来。

  “索罗,索罗卡拉!”她急急地吐着变了调的汉文,“黑皮病了,好像还不是老毛病。”

  好奇心显然把我变得太不识趣了。我用手势拦住了刚要抬腿的米调,勉力笑着:“能不能让我再问一个小问题?素罗卡拉是什么意思?你的名字,为什么又是——索罗卡拉?”

  他冷冷笑了一下:“再说吧,明天上路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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