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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花样年华(6)

书籍名:《寻找雅葛布》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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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伯母是我们家的童养媳,十二岁上,我爷爷就用二石米把她领进了我们苏家。大伯母叫李梅珍,梅珍小时候长得人高马大,干活手脚利索,很是讨我爷爷的喜欢,那时候,我大伯父也才十二岁。我爸说,大伯父和大伯母是同生肖的,属小龙。那一年梅珍挎着小包袱进苏家门的时候,我爸正钻在我奶奶苏陆氏怀里吃奶。媒人把梅珍带了进来,我奶奶企图站起来客套寒暄一下,我爸用嘴巴叼住我奶奶的一只奶就是不放。苏陆氏没有站起来,她抱着她的小儿子阿富笑着对媒人说,坐吧坐吧,说着还用巴掌拍打了一下阿富赤裸着的屁股。那一年,我爸阿富三岁。梅珍躲在媒人背后转悠着脑袋东看看西瞅瞅,发现苏家的两间草房还算不坏,就是屋里没什么家什。据媒人说,苏家的兄弟姐妹也还不多,两个儿子一个丫头,说给梅珍的这个是苏家的大儿子苏金根。梅珍的东张西望并不是有意在实地观察苏家的景况,十二岁的梅珍还不会有这样的精明和市侩,她是因为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即将开始崭新的生活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因此她在进入苏家的门后就不断地张望着这两间不大的草屋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苏金根正在场院里和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扔石子玩。苏老二并未在梅珍进苏家门的时候把大儿子阿根叫进屋来,梅珍只是来做童养媳的,也就是说,在梅珍和阿根还未圆房之前,她只是来做苏家的一个领养女儿,更有甚者,把童养媳当作小佣人,也是极其正常的一件事情。苏老二在我大伯父阿根十二岁的那一年用二石米把梅珍领回了家,于是大伯父就有了女人了。十二岁的大伯父还不懂得怎样疼惜自己的女人,他常常骑在梅珍脖子里要她背着他去抓蛐蛐,梅珍经常被我大伯父用双腿夹着脖子一边弯曲着背脊走路,一边竖起耳朵听草丛里蛐蛐的叫声。一旦听到蛐蛐的叫声,她就忘记了背上还有一个小男人。她一抖肩膀,把象一只猴子一样瘦小的大伯父象扔一个面口袋一样扔在地上,然后自己以极其敏捷的动作扑向那发出叫声的草丛或者砖砾中。当梅珍嬉笑着拽紧拳头爬出草丛瓦砾时,阿根多半被她摔得坐在地上咧嘴哭泣着。然而梅珍把手里的那只蛐蛐交给阿根时,这个小男人就经常忘记了被摔下肩膀时的疼痛而破涕为笑了。十二岁的女孩子比男孩子长得早,大伯父还是小猴崽子一个,梅珍已经胸是胸腿是腿了。梅珍身坯比大伯父整整大了一圈,看着挺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可脑瓜子却是瞌睡虫蛀过的一般,只晓得拼命干活,并不很懂人情世故,直到老了也还是这样。梅珍有一个姨,打小就挺疼梅珍的。姨的儿子是个傻子,很小的时候梅珍去姨家做客,傻子看着梅珍就是笑,笑得口角的馋蜒水滴滴答答直挂。她姨就搂着梅珍说:梅珍给我家做媳妇吧。小梅珍爽脆脆地答“好”,她姨就笑着说:这丫头,以后可容易让婆家骗走。梅珍的姨死后,她姨夫就想着要领梅珍到家里来做童养媳,一来可以照顾傻子,二来家里有个女人总是感觉上活泛点。可结果还是让苏老二抢了个先,苏老二以其农民的狡黠买通媒人,于是媒人在梅珍的娘家以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苏家说得充满了温情和融洽,她只口不提苏家的贫富状况,梅珍那并不精明的老爹被媒人避重就轻的美妙描述深深打动,他甚至觉得不把女儿给苏家,将会导致一次严重的错失良机。于是,苏老二用二石米很轻易地把梅珍领走了。梅珍的姨夫的确是有些不甘心的,要说米,她姨夫能拿出三石来换梅珍,可梅珍已经是苏家的人了,也就再也没有想头了。梅珍并未觉得这于自己有什么不利,相反她在苏家受了委屈,就嚷嚷着要去找她姨夫,说她姨答应过她要娶她去做媳妇的。梅珍总是忘记了她已经是苏家的人了,她更没有好好想过自己日后是要给大伯父做女人的,因此当有一天她姨夫来看她时悄悄问她“梅珍,苏家对你好不好”时,她就声泪俱下地哭诉开了。梅珍是苏家准备许给大伯父的童养媳,童养媳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谁家的童养媳是当宝贝养着的?因此我奶奶苏陆氏常常用笤帚抽梅珍的腿也是正常的,我奶奶也常常用笤帚抽我姑妈惠英的腿,梅珍就象苏老二和苏陆氏的另一个女儿。可梅珍并不这么想,梅珍受不了苏陆氏的笤帚。苏陆氏边抽着梅珍的腿边骂着:我用二石米买你来,你就这样给我偷懒?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还给我偷懒?抽得梅珍乱蹦瞎跳着躲,梅珍喜欢躲我奶奶的笤帚,越躲,我奶奶抽得就越凶。惠英不躲,我奶奶抽几下也就罢休了。惠英教梅珍:以后妈打你你别躲,你就站着让她抽,她抽几下肝火就熄了,肝火熄了就好了。你要躲,她肝火烧得就越旺,知道吗?梅珍很诚恳地点头,好似把惠英的话记得清清楚楚了,不再会忘记,可当苏陆氏的笤帚再一次落到梅珍的腿上的时候,她又开始哭喊着又是逃又是躲的,最终还是少不了挨更多的抽。苏家穷,苏家只用了二石米就把梅珍带来了。当梅珍意识到苏家的贫穷后已经对自己的后半辈子无能为力了,可是苏陆氏总是说:梅珍啊,你看沙洲上哪家人家养得起一头牛的?也就咱家有啊。苏陆氏充满了自豪感的话语让梅珍又反过来认可了一个事实,在沙洲上的苏家的确不是最穷困潦倒的。梅珍就不断地对苏家进行着贫穷与不贫穷之间的来回考证,她常常困惑于苏陆氏的劝导和自己的观察,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经验让她对苏家的家境的判断一直不得要领不知所以。可是不久以后,苏家仅有的一头牛也让一个骗子拐跑了,苏家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爸阿富提起那头牛,就发誓长大后要报仇,要找到那个骗子,牛是苏家唯一的巨额财产,可苏老二还是轻信了贩牛的那个面熟陌生的男人。那人说:苏老二,你是我远房表哥,我帮你把牛牵到南通,准卖个好价钱。买得了钱你再买头小牛,还有剩余的钱,划算透了。苏老二心动了,于是他让贩牛的把我们家的那头水牛牵走了。贩牛的男人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他牵着我们家的牛一去不返,我奶奶苏陆氏在长久地等待牛贩子把大沓的钱带回来交给她的过程中一直充满了希望,她甚至想好了要买一头小母牛,然后把剩余的钱买一盏新式的煤油灯。那盏灯的式样的新异还在其次,主要是它能节省很多的油,散发出的光亮却远远胜于老式油灯。我奶奶苏陆氏在对新式油灯那闪光的灯罩和一串黄亮的灯火的想象中耐心地等待了半年之久,终于等到深秋过去后快要进入年节的时候发现这种等待已经象盼望冬天枯死的草返绿一样毫无希望可言了。她气得指着苏老二的鼻子骂娘,她大声诅咒着牛贩子的整个家族并且不遗余力地把这一切罪过的发生怪罪于牛贩子的祖宗十八代。那段日子,梅珍没少挨笤帚疙瘩,于是她就自然地想着要往好地方去了。

  三圆房

  梅珍看上了她姨家的二傻子倒不是真的喜欢他,傻子很傻,可姨家就这一个儿子,姨夫答应她嫁到那里后,就给她掌管家里的里外大事。比起苏家来,姨夫家富裕得多,不管傻子有多傻,至少梅珍对自己将在姨夫家指手划脚发号施令的日子是极其向往的。苏陆氏作为苏家女主人的形象给了梅珍过分强大的影响,她认为在苏家自己是没有说话的余地的,苏陆氏的声音经常响彻苏家的两间摇摇欲坠的草房,她迫使苏家其余的男人和女人几乎失去了语言的能力,而苏老二多半用他的沉默寡言向他的儿女和媳妇传达他的威严。在这样的环境下,梅珍对在姨夫家可以说话算数而不再会挨笤帚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梅珍就这样开始梦想着做一家之主了,她做着梦就以为这是真的,于是她作出了一个决定,她要逃离苏家。

  一个无风的清晨,梅珍忽然从苏家消失了。苏陆氏起床后在院子里没有看见梅珍喂鸡的身影,鸡棚边那棵发育不良的冬青树歪着脖子站在那里毫无动静,晨雾中远远的一望无际的水稻田泛着青黄色浅浅的波浪,稀薄的雾气在苏陆氏的视线所达范围内飘逸流动,她瞪大了眼睛观望,她没有看到梅珍的身影,于是苏陆氏拉直嗓门叫起来:梅珍——梅珍——,只有鸡们咯咯咕咕的叫声和拍着翅膀的扑棱声。苏陆氏就返回梅珍和惠英的屋子,惠英还睡着,梅珍却不见了。

  苏老二被苏陆氏叫醒后坐在床沿边沉思了片刻,他明察秋毫的眼睛一转溜就猜出梅珍的去向,他一拍大腿吼出一句:给我拿绳子来!苏老二拍击大腿的脆响和中气十足的吼声把大伯父和我爸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苏陆氏找出一捆麻绳,苏老二提起绳子拔腿迈出了苏家草房的门,口里狠狠地说:想逃婚,没门!

  大伯父在苏老二屁股后面追着叫唤:爸我和你一起去,我要去把她抓回来。

  大伯父睁开他惺忪的睡眼用他隔夜的思维了解了梅珍逃跑了的事实后迅速穿好衣服,他认为在这个家里,梅珍与他的关系和别人比起来是非同一般的,因此他觉得把逃跑的梅珍捉回来,于他而言是具有极强的必须性的。从他十二岁的那一年开始,苏陆氏就指着高大健壮的梅珍对苏金根说:这是你的女人!

  现在,苏金根在梅珍逃离他的这个清晨责无旁贷地要求加入抢回梅珍的行列,苏老二却头也不回地骂到:没用的东西,你的女人自己看不住你还能把她抓回来?你给我在家等着!

  中午时分,梅珍被几个男人五花大绑着回来了。大伯父看见男人们扛着梅珍进了门,梅珍被抽掉了裤腰带的黑布叠裆裤褪到了腰下,露出了白白的屁股沟,大伯父咧嘴笑起来,他拉着我爸叫我爸看:阿富你看,大白屁股露出来了。

  我爸顺着他大哥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梅珍的屁股将露未露的样子,白灿灿圆滚滚一片,阿富就拍着巴掌唱起来:赤屁股喽,卖猪猡喽——大伯父在我爸的儿歌声中掩嘴偷笑。

  苏陆氏狠狠地瞪了大伯父一眼:小心你爸揍你!大伯父就缩到角落里去不敢说笑了。

  梅珍果然躲在她姨夫家,黄鱼脑子的梅珍根本来不及想想苏老二是一定会找来的,她一想着要离开苏家,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她就提着小包袱开始走,日头刚露出云层,梅珍就踩着一腿的露水赶了二十里路,走到了东亭镇西她姨夫家。

  苏老二率领着苏家的几个男人到达她姨夫家的时候,日头已经上了三竿,她姨夫远远地看见苏老二在河对岸黑着脸领着人来了,她姨夫就叫着:梅珍梅珍快快躲起来,你公爹来了。

  梅珍身子一缩,钻进了里屋的床底下。苏老二踏进了她姨夫的家门时,看到她姨夫慌乱的神色,也就明白了一切了。苏老二说:她姨夫,梅珍可是我们苏家用二石米领来的,你可不能犯了老规矩啊。

  她姨夫结巴着说:哪能呢?梅珍怎么啦?

  苏老二鼻子里出气:哼哼!李梅珍小孩子一个,胆子哪里有这么大?你要心里没鬼,让我们搜搜屋子,找不到她,我向你陪不是,要找到了,可别怪我不客气。

  她姨夫家的二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看到家里那么多人,他可高兴坏了,歪着脖子站在边上听了一会儿,听出来好象来的人在找一个叫梅珍的女孩子,二傻子就屁颠颠地跑上去拉苏老二的袖子,这一拉就拉慌了他爹梅珍的姨夫,他对着二傻子呵斥道:你滚边上去,傻蛋一个,凑什么热闹?

  二傻子被他爸骂委屈了,哭着嚷嚷:里屋床底下有人,我看见的。

  苏老二应声冲进里屋,把梅珍从床底下拖了出来,来人用麻绳把梅珍五花大绑,抽掉了她的裤带交给苏老二,裤带抽了就逃不脱了。

  苏老二看了一眼筛糠一样发着抖的她姨夫说:饶了你这一回。然后,抬着梅珍出了那家人家。二傻子高兴得又是笑又是叫:“呕呕,走喽,走喽!”口角一路地淌下长长的唌水来。

  梅珍看中的是二傻子的家境,可如今这么一看二傻子实在是傻的,也就死了心了。苏老二带领的一群人马扛着梅珍浩浩荡荡地回了沙洲,松着裤腰带的梅珍在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肩膀上被颠簸得晕晕忽忽,抬到了苏家后,梅珍已经没有理由不说服自己,她认定自己就是苏家的人了。

  苏老二把梅珍往堂屋里一摔,叫嚷着:圆房圆房,今天就给他们圆房!

  那一年,梅珍和大伯父都刚满十七岁,他们都是属小龙的,苏老二在他们满十七岁后的这个夜晚,帮他们圆了房。

  苏家穷,苏老二对苏陆氏说:阿富妈,上街买个猪头,打斤酒,今天晚上吃顿好的,给他们圆房。

  我爸阿富吵着苏陆氏说:姆妈我也要上街,和你一起去买猪头。

  苏陆氏就带着我爸阿富,握着一张钞票上了街。苏陆氏会把家,她上街买了一个不是顶大的猪头,两斤土烧酒,剩下的钱还买了一张红色的喜娃娃年画,另外,给我大伯父买了一根猪尾巴,给我爸买了三块赤膊硬糖,我爸就在回家的路上开始舔起了那三块黑色的硬糖,等到了家,硬糖只剩下了一块。

  当天傍晚,苏家的两间草屋里就飘满了肉香,我姑妈惠英对我爸阿富说:阿弟,去看看阿哥在做什么?

  我爸就到处找大伯父,灶房门背后,露出了大伯父的半个屁股。大伯父躲在门背后咬着一条煮熟的猪尾巴,嘴角边油光锃亮。

  看到大哥有猪尾巴吃,我爸就哭起来,姆妈,大哥有猪尾巴吃我怎么没有。苏陆氏抱起我爸进了灶房,掀开锅盖,猪头已经炖得酥烂,充满肉膻味的烟水腾起来,糊了苏陆氏一脸荤腥的水雾。苏陆氏在猪头脖子边撕了一小块滚烫的烂糊糊的肉递给阿富,苏陆氏说:大哥睡觉磨牙,吃了猪尾巴才能好,阿富吃猪头,不吃尾巴,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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