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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花样年华(5)

书籍名:《寻找雅葛布》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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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葬礼

  六月天里,大伯母死了,死得很不安宁,她躺在黑布围绕的灵床上,身体萎缩成了一段枯木。一块鲜红的印着暗花的绸缎被面盖住了她的整个身体,面目的影子稍稍突出。我没有看到她的脸色,但是我能想象她的脸是什么样的,因为她的一只蜡黄枯槁的手伸在红绸被面外。那只手象树根一样筋骨肋肋,粗皱的皮肤几乎与树皮毫无区别。我妈去掀开盖住大伯母的红被面的时候,我跟在旁边偷偷看了一眼,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要说她的脸色了,她根本已经面目全非。一个人闭着眼睛躺着和她醒着的时候是多么不同啊,那时候,我认识到一个道理,人是不能死的,人一死就不是这个人了,大伯母是这样的,我想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大伯母死了,我听到很多人号啕大哭的声音,可是这些人我并不认识,他们一色地穿着没有肩章和帽徽的草绿色武警服,拿着小号大号、圆号长号,抬着爵士鼓进了灵堂,然后他们就开始吹奏丧乐。灵堂很大,角落里停放着大伯母,整个屋子里到处插满了塑料花,插得多了,倒显得有了些庸俗的喜气,大伯母睡在这个热闹的房间里,孤单是一定不会的,但清净,那也是绝对不可能了。红宝拖出一个拉二胡的人,塞给他十块钱:你给拉个伤心点的。“《世上只有妈妈好》行吗?”“行行行,拉吧拉吧”拉二胡的端了个凳子往灵堂当中一坐,屋子里就响起了二胡那凄厉而催人泪下的曲调,大伯母就躺在《世上只有妈妈好》的乐声中了。红宝是大伯母的大儿子,苏家的长房长孙,红宝的脸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生出来的时候,公公说:哎哟,得了个红宝啊。于是,红宝就叫红宝了。红宝人高马大可脑子常常被瞌睡虫蛀得空空的,凤英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凤英说:老娘偏袒新宝,买了对虾不给咱家琴吃,光给他们家军吃。红宝就冲到大伯母房里去闹,凶悍得厉害,到头来却只是为了他家的琴没有吃到奶奶的对虾。新宝就劝红宝:哥你就算了,别跟妈闹,要吃对虾我去买,叫你家琴来我这里吃。这么一劝,凤英就生气了,她从屋里跳出来拍着大腿嚷嚷着:谁稀罕你的对虾了?我要讨个说法,军是老娘的孙子,琴是老娘的孙女,现在男女平等,凭什么军有的我们琴没有?我不稀罕对虾,我要个公道!什么世道了这是,还封建遗毒啊!凤英喜欢讨说法,苏家人一不小心总是会亏待了她,最亏待她的就数大伯母,现在大伯母死了,亏待她的人总算归天了,凤英却又多了一个心眼,她跟红宝说:老娘的钱会不会都给了新宝了?可不能大意啊!我不稀罕她的钱,我是要讨个公道,他苏新宝是儿子,你苏红宝也姓苏,你也是她的儿子,凭什么给他不给你?红宝一听就火了:我不穿孝了,她不把我当儿子我还不把她当妈呢。说着扯下包头白布摔在了地上。凤英说这可别,孝还是要戴的,要不你就连一块稠子被面都拿不到了。你不单单要戴孝,你还要哭,哭他个天昏地暗,哭他个五荤六素,这样我们就好说话了。红宝想想娘子说得有道理,就又重新把白布扎上,象摸象样地操办起来。军乐队开进苏家大门的时候,院子里的亲戚朋友开始围拢到灵堂门口来,谁都知道,后面该有戏看了。红宝第一个掏钱请人拉曲子,他找拉二胡的,他知道拉二胡的开价便宜,吹号的就贵。吹号的是要用元气的,伤元气的事情一般人是不敢做的,所以吹号人开价总是要比别的贵一点。因此红宝就拖出一个拉二胡的说给拉一个伤心曲子。红宝娘子凤英在红宝背后骂他:你钞票长虫子了是不是?你花这冤枉钱吹什么丧。你听听我的:哎——呀,我的——妈——呀,你这一走,我们——可怎么办呀——啊……凤英拖长了音节的号丧几乎掩盖了二胡带了点滑稽的悲苦音调,凤英哭得很好听,音质脆亮曲调婉转,并且常常发出一两下尖锐的类似刹车的声音。拉二胡的男人一边拉着一边皱眉头挤眼睛,他收了红宝十块钱他就得拼命地拉,可是凤英的哭声把他的二胡声掩盖了,于是他更加努力地拉着,拉得额角滴汗,直把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拉得粗犷而雄壮,边上的人隐约能听到,他拉的确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永梅看凤英这就嚎上了,有些着急起来,她把新宝拖到角落里说:可怎么办,他们已经开始拉上了。新宝剜了一眼老婆:稀罕什么?说着一转身走到堂屋里,掏出一沓钱,对着乐队领头的敲爵士鼓的男人吆喝着:吹起来吹起来啊!那领头的把两根鼓棒在小鼓上敲了“嗒嗒”两下,小号大号、圆号长号就咕吧咕吧地闹腾起来,顿时,二胡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乐队吹奏的是一首《再见吧妈妈》,雄浑而充满了临别的悲壮。围观的人频频点头,一致赞叹这乐队的确要比一把二胡热闹得多。敲爵士鼓的男人眯缝着眼睛使劲儿地在一排大大小小的铝锅样的扁圆鼓上敲打着,他也不怕那东西被敲瘪了,只摇头晃脑地挥舞着手中的棒子。凤英在乐队的号角声中哭着,显得很不划算,哭得再响亮也没人能听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她站起来,退到了角落里。一首《再见吧妈妈》刚吹奏完,凤英就把一个中年女人拉到了堂屋中间。女人端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手里握着一个麦克风,她一张嘴,场院上的高音喇叭里就响起了《四季调》:春季里来杨柳绿呀,姆妈侬背我磨麦冻呀,弯腰曲背侬直不起身,哎呀,我的亲娘啊;夏季里来荷花香呀,姆妈侬帮我赶蚊虫啊,蒲扇拍拍侬抱着我困,哎呀,我的亲娘啊;秋季到来菊花开呀,姆妈侬牵我学走路呀,大手搀着我肉肉小手,哎呀,我的亲娘啊;冬季到来雪花飘呀,姆妈侬替我汰屎布唉,天寒地冻手上长冻疮,哎呀,我的亲娘啊——女人哀哭着的声音从高音喇叭里传得很是悠远,因为加了一点混响,所以声音就显得更为空旷和悲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开始抹起了眼泪,凤英更是和着女人的四季调哭得呼天抢地不可挽转。一曲哭完,凤英掏出一张大钞票塞到了中年女人的手里。永梅一看凤英又占了上风,干脆拉了一个年轻女孩到堂屋中央,她长得很漂亮,长至肩膀的头发,白净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很灵活。她好象很有经验,对着乐队点点头,乐队就开始奏起了音乐,和着乐曲的点子,这年轻女孩就唱开了,不是四季调,是流行歌曲《烛光里的妈妈》,年轻女孩唱得很动情,好象大伯母就是她的亲妈一样,围观的人群不禁再次为新宝娘子压过了红宝娘子而稍稍有些骚动。一曲唱完,我看到她抹着汗下去,退出了堂屋。堂屋里挤满了人,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气味,丧礼几乎成了演唱会,灵堂也变成了舞台,但依然掩盖不了满屋子的死亡气息。琴挤在人群里看热闹,我拍拍她的肩膀说:琴,你怎么不哭,死的是你奶奶,你干吗不哭?琴瞪我一眼:哭个屁,人老了总要死的,有什么好哭的,军也没哭,我干吗要哭,你是她的小侄子,你怎么也不哭?说完,琴一扭一扭地出了堂屋到井台边洗冷水面去了。琴那坐台小姐的屁股越来越浑圆突翘了,一看就是常被男人摸的。琴长得还挺漂亮,可就是那斜眼扭屁股的样子实在让我不敢恭维,她从小到大就没好好念过书,拖拉着鼻涕尽被同学欺负,长大了还是那德行,天天晚上坐在东亭镇上的新月舞厅里陪男人唱歌喝酒跳舞,天生的贱骨头。难怪大伯母喜欢军不喜欢琴,她是活该。大伯母生前也许从未经历过如此热闹的场面,而这场面又是为着她而办的,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遗憾。大伯母的确是死了,要是她还活着,她真不知道要高兴到什么份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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