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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月很冷(2)

书籍名:《寻找雅葛布》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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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时紧抱着我,口中喃喃而语,听不懂他的话,却似一种呼唤。他在叫谁?他是把我当作他上海爱情故事里的主角了吗?可是我依然接受他的侵探,我试图遗忘费羽留给我的创伤,我想用一把锋利的时间之刀割断回忆的命脉,我意欲孕育一段可以冲垮悲伤的新的情爱。我的眼睛里有粘稠的液体,无法畅通地流动,我吞咽着越时的体味,却无以阻挡去回忆所有的陈旧爱情,我想忘却一个高个子大男孩背着我奔跑在冬季寒风中的记忆,可我做不到。我看到雪花弥盖的世界犹如帷幕里隐约透露而出的后台,我是一个卸了妆的演员,我换下戏装,赤身裸体暴露在行将熄灭的冷光灯下,无法摆脱灵魂出窍的危险。

  我看到了危险,爱情是危险的,无以名状的爱情,接近恐怖。

  危险恐怖的爱情,美好得几近天堂!

  我象一个手持弓箭的猎手,我试图捕获爱情,却从未想过面对的是柔软还是坚硬。当我沉迷在越时的情欲浪滔中不可自拔的时候,我发现被射中的却是我。猎手发出的箭反弹回来,伤及了自己。

  我的胸口流淌出甜蜜的血液,疼痛着,却快乐无比。

  当你拥有一种爱恋的时候,你是否测度过你曾经有过多少次同样的感动。不管你爱过多少回,你一样会因为爱而忘乎所以,我爱你露西,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你,但我并不因为爱了你所以就否认爱过别人,你明白吗?

  牡丹花在梦境中开放,我欲采撷,饱含汁水的花瓣在我手掌里粉碎成纷扬的雪片。

  鲜花凋谢了,有人用红色和黄色的纸做成以假乱真的花,它们开放在春天以外的任何时候,永久鲜艳,却没有芬芳!

  九爱情祭奠

  第二天,越时去文联开会,他不能因为我的到来而放弃自己的生活。

  我独自走在北方城市封冻的河道上,冰雪世界的白昼阳光灿烂。很多大人和孩子在滑冰,那种踏在脚下的刀把冰面划出一道道伤口,受伤的口子不流血,只翻溢出白色的冰屑,如果血液能迅速凝冻,我希望我的心脏用冰做成。

  我把干燥的雪抓起来,然后放手,雪粒象沙子一样随风飘散而开,雪沙被迎面的风吹进眼睛,冰冷清凉,洗涤了我从南方带来的混沌眼光。

  举着冰糖葫芦的孩子们张嘴咬串串红色的果子,即使是甜蜜,也埋藏在冰样的糖中,以一种虚弱的掩饰欲盖弥彰地昭示着爱情的脆弱卑微。爱情就在冰糖里面,如果你品尝到了甜,那是假的,咬下去,真正的爱情是那串红色的果子,鲜红艳丽,却是酸的。

  我在零下二十七度的气温里游荡,我的身体和思想在恒久的酷寒里僵硬迟钝。为什么我会在这个远离上海的北方城市里驻留?我用了整个下午思考一个问题,我问自己,什么叫流离失所?

  每天打开电脑,我便在五彩纷呈的网络世界里流离失所,我面对虚拟的人群无以释怀我的困惑。越时是我长久迷失方向后出现的一个海市蜃楼,我们各自把对方当作镜子,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曾经丢失的自己,然后伸手捕捞,我们同时象一条鱼一样摆动尾巴,在迂回中挣脱控制,于是我们不断地在闯入对方内心的时候反复扑空。

  在上海,我拥有一所大房子,那是费羽送给我的家,我因此而不再流浪。可是费羽去了天堂,我独自据守,每天开门或者锁门,我没有想过我的灵魂是否忠诚于我的躯体。我不停地寻找,我果真看到了牡丹花艳丽开放,可那是镜中的鲜花,绢纸牡丹,没有芬芳。越时,便是这面魔镜。亦或,我是为了打碎魔镜才来到北方?魔镜碎了,灵魂便真的流离失所了。

  第二个夜晚,越时的缠绵有些挣扎的趋势,犹如力图拯救坠落的灵魂。他在黑暗中问我:露西,你没有忘记答应过我的话吧?

  什么?我答应过什么?我居然不记得。

  越时拥抱着我整个身体,用北方男人浑厚的声音说:你答应我,做我一辈子情人,没忘记吧。

  为什么?我需要理由。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理由。

  没有理由。就象无解的题目,引诱着人们反复演算推理,直至走进悖论。

  我沉默良久,然后微笑:也许,我们只是为了缅怀,我们并未相爱。

  越时颓然倒在我身边,很快睡着了。

  我点燃一支烟,白色海绵头“time”,韩国烟,薄荷绿的包装,烟盒上写着中文字“无限时代”。

  网络是一个没有防御的世界,杀毒软件无法阻挡思想的侵略。躺在我身边的这个年轻男子象流星一样在我生命里的某一个冬天闪烁而过。即便我敞开胸怀,依然无法接洽他陨落的爱情。明天,当太阳升起时,我就要回上海,那是越时的伤心之地,于我,却是永久祭奠一段少年恋情的故乡。

  我看着熟睡中的越时,白皙的面色,睫毛覆盖着眼睑,酣然的睡态,轻微均匀的呼吸声让我嗅吸到这个并不宽大的空间里有一种家的味道。什么是家?家并不是一个空落的壳子,家是一个屋顶下生息着的两个以上的人和牲畜组成的。我想起那所两室一厅的房子,同样高个子的男子费羽留给我的,空荡荡的房子。费羽去天堂了,小鸟飞走了,热带鱼死了。荷兰兔、松鼠,相继死了。从那以后,这所房子里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活动的影子。我养不活一只兔子或者一只松鼠,我同样无法让爱情在我的手里成活。

  烟灰掉在我裸露的胸口,尖锐的疼痛袭击到心脏,眼泪在那一刻悄然涌出。

  擦掉泪水,把头埋进越时沉睡的怀抱里,然后,我开始哭泣,用一种声音哭泣。我听到越时的梦呓:你是为埋葬一段无果的爱情才来看我。

  他破解了我的防毒软件,这个坦率得令我厌恶的男人,在睡梦中依然清醒。

  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早晨,坐出租车离开“诗话”酒店。再次回头张望,大堂门口黄色和红色牡丹花在残雪斑驳的台阶上随风弄姿,灿烂的颜色,几乎把人的眼睛闪耀得失却辨认力。

  “这些牡丹花都是假的”我自言自语。

  车拐弯,牡丹花在我视线里消失了,高楼顶上很大的“诗话”二字也渐渐远去。太阳喷薄而出,把北方的冰雪大地照耀得分外清晰。我扭头看越时,他对我咧嘴笑,然后伸出长长的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我顺势把脸埋在他怀里,我闻到他身上很淡的烟草气味,沉重的深蓝色棉衣在汽车的颠簸中颤动。车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越时的胸怀阻隔了寒冷。这是一个即将分别的时刻,我要走了,却没有很多不舍和悲伤,只是有些泛困,越时的怀抱象温暖的摇篮,让我昏昏欲睡。

  侯机大厅里,越时问:什么时候再来?下回一定记得带干粮,请你吃饭我都破产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越时也笑。我们笑着拥抱告别,然后,我转身进入登机口。即将拐进入口时,我想再看一眼人群中那个瘦高的身影。回头张望,发现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深蓝色棉衣的男子在我的视线里已消失。

  我的眼泪终于毫无顾忌地狂奔而出,我哭得酣畅淋漓,直到飞机起飞,我依然任由泪水洗浴着我的脸颊。

  越时和露西,各自把持着一朵曾经的爱情之花活在延续的生命里,他破碎的上海爱情故事,我残留着小羽毛气息的空寂房子。

  牡丹花凋落已久,“诗话”酒店门口的纸牡丹却在冬天的北方长久开放。只有艳丽的色彩,没有芬芳。

  两小时后,飞机在冬雨中降临浦东国际机场。太阳和雨贯穿了整个空中旅程,东海在我的俯撖下逐渐接近,海水的浪涛以壮阔的波澜解冻我所有的困顿。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是那句诗: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薛舒

  2005年6月10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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