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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纸牡丹(3)

书籍名:《寻找雅葛布》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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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羽端着他奶奶做的米糕送来我家,妈妈把她腌制的腊肉送给费羽家,世俗的礼节,充满温馨,童年时候的记忆反复重现。

  十二点,和费羽一起在院子里放爆竹烟花。我用细竹竿挑起一串红色鞭炮,费羽用打火机点燃,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炸响中。我象一只惊恐的兔子,竭力躲闪着四处喷溅的火星。费羽对着我大声说话,我听不见。我只看见他弩动的嘴巴,他在说什么?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远处的天空里,烟花腾起,染红了半片墨蓝的天。想起远在北方的越时,此刻是否与我一样正仰头看天?或者,热闹喧嚣被他阻隔于一墙薄壁之外,他依然坐在电脑前打字,不停地打字。

  放完鞭炮,丢下竹竿,回屋穿上外套准备走。妈妈在屋里叫:今天就不要走了,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吗?

  还是想回去,记挂着网络那头的越时。跨出家门,看见费羽站在院子里等我:今天就让我送你吧。给我一个机会,就算是新年礼物。

  是,此刻是刚过午夜的新年凌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我无以拒绝他。我答应了他,然后,我们便于寒冷的空气中走在飘满红色爆竹碎屑的街上。

  一路无语,快到我的小屋时我说:小羽毛,回去吧!

  他站住,看着我,停顿片刻,忽然一把拽住我把我扛上了背脊:露西,我背你回家!

  突如其来的动作,猛烈而快速,他把我背在他身上,奔跑的双脚在冻得坚硬的马路上踩出如飞的节奏。跑出十多米后,我才如梦初醒。我挣扎着叫:小羽毛放下我,小羽毛,快放下!

  他丝毫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也不回答我,他就那样背着我一路奔跑。

  我无能为力,这负重着的背脊在我的身下飞快地颠簸,这是谁?是小羽毛吗?这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不再是一个男孩,他有宽大的肩膀,如一匹壮硕的马儿一样矫健敏捷。我挣脱不了,也许我并未用力去挣脱,也许我就愿意让他背着我在新年的第一个凌晨的黑暗里奔跑。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把脸埋在他领口,我闻到他颈项里好闻的气味,有点青涩的苦香,如绽苞的青纯腊梅。午夜的街头一片寂静,除了寒冷的风,这个世界只有我,和离我如此之近的小羽毛。

  我放弃了挣扎,我乖乖地趴在他背上,他喘息的声音传来:露西,小时候你背我,觉得重吗?

  我在他宽厚的背脊上摇头,他呵呵笑着说:你看,我背你,也一点儿不重。这么些年在多仑多,几乎每天看你写的字,你从不说你过得怎样,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小羽毛,小羽毛……”我伸手去抚摩他,那个近在脸庞边的头颅,有着乌黑闪亮的头发的小脑袋,长大了,头发依然如此浓密,健康,洁净,散发着至纯的男性气味。

  费羽把我背到小屋门口,我低头找钥匙,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他站在我身后等着我翻遍每一只口袋。我的钥匙找不到了,这个紧要的时刻,钥匙不见了。焦急,歉疚,却依然不停止寻找。费羽在我身后,离得很近,呼吸吹到我脸上。他伸出手,轻轻扳过我的脸,然后,俯下脸庞,在我冻得冰冷的嘴唇上狠狠地亲了下来。

  不,这不是“亲”,我断定,这已不是我向来认定的“亲”。这是“吻”,是除了亲人、家人给予我肌肤触碰以外的最隐秘最私心的吻。

  小羽毛,你要什么?你纵然回来俘获我,可是,你终究要走,你要的是什么?

  我听到他说:我会给你一个大房子,有很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电脑,你每天打字,我每天看,你答应过我,一辈子会给我看,不是吗?

  是的,我答应过他,因此即便是在他去多仑多之后,我也把写好的每一篇文章用电子邮件发给他。他总是在收到邮件一天后准时给我回复,不谈读后感,只是告诉我,他已读过。而我却在读他的每一封回信时,看到那个破败狭窄的院子里,小男孩费羽坐在矮方桌边做功课,大女孩露西在帮他修改作文,一字一句地改,很认真。露西说:小羽毛,这篇作文写得有进步,奖励你一颗山楂糖。于是费羽把笑容象太阳花一样开了一脸……

  或者那时候,我已隐约预知,我予费羽的承诺,许是一辈子的,只要我在写着,我就无法停止一种关联,和他,我的小羽毛。

  六礼物

  春节一过,老城区的房子开始依次拆迁。费羽的奶奶终于在小辈们的劝说下挂着满脸老泪搬了家。我的父母分到一套城郊边缘的公寓。我还是住在我的小屋里,白天去百货公司上班,晚上回到我的咫尺之地面对电脑打字。越时的小狗头像依然每天在我的QQ上亮起。有一次他问我:冬天快过去了,还打算来北方看我吗?

  我无言。那时刻,费羽正坐在我的单人床上看我新小说的打印稿。

  越时在对话框里继续打字:其实你是不必来看我的,也许只是偶尔的触动亦或暂时的迷惘,醒过来,你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

  也许越时是对的。一如我始终刻意逃避着费羽,但终究逃不了。

  关掉QQ,埋头新的文字敲击。费羽在我身后狭小的世界里无声无息。待我完成一夜的故事虚构,他已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那张醒着时轮廓分明的脸,此刻却是圆润的,嘴角边带着一丝甜意的笑。熟睡中的大男孩,接近幼儿。

  我轻轻推他:小羽毛,醒醒,你该回去了。

  他睁开眼睛,两盏灯火忽然点亮,是含笑的明亮:就让我睡在这里吧,别赶我走,露西。

  我笑着摇头:不,小羽毛,这里没有你的床,回去吧!

  他无法说服我,向来如此。他走到门口,歪着脑袋看着我说:我会给你一个大房子的,可以在里面放两张床,一张是你的,另一张是我的,到那时,你就别想赶我走了。

  我笑出了声。无论长到多大,在我面前,他总是孩子气,岁月掩盖不了他顽童般执拗却善良的天性。

  走到靠着门框的费羽面前,伸手揉乱他乌黑的头发。现在我已不需犹豫便能随时抚摩他的头发,自然的怜爱。我说:小羽毛,别瞎说,你总要回多仑多的。两个月以后是吗?你若走了,大房子我一个人住,多可怕。

  轮到费羽无语。他伸出手,把我拖进他怀里,很紧很紧地抱着,说:可不可以不再叫我小羽毛,我长大了,比你大多了。

  我轻拍他宽阔的后背:走吧,回家吧,夜深了。

  我依然把他当一个孩子,尽管他比我高过一个头,尽管他象一个大男人一样拥抱我,给我温暖的胸怀。但我抹不去多年前他孩童的影子,我无法在自己的心灵里把他培育成熟。永远停留在少年时光,是一种幸福,亦是一种悲哀。

  春天过早来到了上海,窗外的树枝已顶出嫩芽,枝头染着点点绿意。这段日子费羽总是忙碌,一直以为他是在为回多仑多作准备。直到那天午后,他忽然闯到百货公司门口,他在门外的大街上打我电话:露西,出来一下,快出来一下,我有急事。

  慌忙请假,飞奔出公司。高个子大男孩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探首张望,我跑到他面前:出了什么事?快说!

  他咧嘴笑,然后拉起我的手,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他把我强行塞进汽车,然后挤坐在我身边说: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我气急败坏地叫:小羽毛,我在上班。

  他抓着我的手不放,带着一脸坏笑说:也许以后你不需要再上班了。

  我无法猜测他要带我去哪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可以让我放弃低微却赖以糊口的工作:带我去哪里?说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停在城市西区的一个花园小区门口,他拉着我走进其中一幢大楼,进电梯,红色楼层灯闪烁,十二楼,出电梯。费羽始终牵着我的手,然后,他把我带到一扇门前,门上写着“12A03”。费羽掏出一把钥匙,打开灰蓝色防盗门。然后,我们便站在了一所装修一新的大房子里。

  我目瞪口呆惊惶失措,我看到闪亮的地板,乳黄色皮质沙发,落地台灯,窗台上艳红的圣诞花……他拉起我的手走进另一个房间。写字台,电脑,书橱,窗外的阳台上,一对翠绿的小鸟在笼子里雀跃欢叫。

  “露西,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从今天开始,搬到这里住,卧室里是你的床。我可以睡客厅的沙发,以后不许再赶我走。”

  小羽毛,小羽毛,你花了多少钱置办这些?我怎么可以接受?

  傻露西,我在多仑多赚的钱比你多多啦。还有,老院子的拆迁费,奶奶让我在这里买一个房子将来娶媳妇。

  可是,我怎能接受这样的礼物,你总要回多仑多,还有,还有,你娶媳妇的房子,怎可以当作礼物送给我?

  露西,奶奶不许我娶外国媳妇,她一定要我回来的。奶奶看着我们俩从小长大,她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我哑口无言。我并未想过真的要和这个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男孩生活在一起。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喜欢把幻想落于文字的贫穷女孩。尽管我承认,小羽毛走的每一步路,都渗透着我的注视和关切,但我从未正视过这种感情,亦或,是不敢。我问自己:你爱他吗?你能和他生活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一个月后,费羽飞去多仑多继续他的学业。我住进了这所坐落在城市西区的公寓。并未给予费羽任何承诺,除了答应他,我会继续把每一篇写下的文字给他看。

  他说:就算你帮我看房子,我不付你工钱,你也不必付我房租。

  我不再回那间住了将近五年的九平方米的小屋。每天,我依然去城市中心的百货公司上班,下班回去,喂那两只翠绿的小鸟和费羽走前为我买的一缸热带鱼。晚上,我坐在书房里敲击文字,然后逐篇发给费羽。他依然只是看,并不给我读后的感受。他说他并不是在读故事,他在读的,是我。

  七天堂的小羽毛

  费羽来了,又走了。春天到了,又去了。

  季节就这样迅速更替着。费羽在遥远的多仑多完成了硕士学业,开始在一家驻加拿大的美国公司工作。我的小说陆续发表,积淀了多年的文字,终于渐渐走出费羽孤独的阅读,这是一个将近收获的季节。

  我辞去了百货公司的工作,开始潜心写作。稿费已能养活我自己,也可以养活那两只翠绿的小鸟和一缸热带鱼。

  很久没有和越时在QQ上聊天。这一日,小狗头像又亮起,他问:你终于来了,生活有变化了吗?

  我不置可否,回以他一个笑掉大牙的表情图案。我不想承认,亦无须否认。

  越时继续说:这个世界每天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长江流域洪涝、非洲饥荒、上周的纽约灾难世界轰动,世贸大厦五角大楼被轰炸,你还是每天关在家里打字吗?

  发上一个困惑的表情:这些故事离我很遥远,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的确依然打字,不关心窗外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活很安定,只是不知道,小羽毛什么时候回来收回他的房子。

  没有再说要去北方看越时,他亦不问。他向来不鼓励我,这个与我一样靠打字维以生计的男子,在他寒冷的土地上与我保持着直面屏幕的距离。虚拟的靠近,其实,离得很远。

  我象一只凌空的风筝,费羽是牵住我的绳索,越时,是刮着我让我漫天飞舞的风。不可捉摸的风,时有时无,忽狂忽隐。

  那天下午,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在看越时发给我的一首叫《这个冬天已到尽头》的诗,他说:这是我写于二月的诗。

  早春的那段日子,我正被费羽牵着我风筝的绳索意欲落地停留。这首二月的诗,直到秋天快到时越时才让我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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