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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邵氏兄弟》    作者:邓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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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笑了笑。

李青问:“这房子是房管局的?”

女主人说:“解放前我们买的,大跃进时国家收了去,现在又发还了。修、补全要自己操心,哪如住公家房好!”

邵清远作了几年领导工作,年岁也大些了,正在发胖,老胡同里这几步路,他就有点喘吁吁的,进屋之后,爱人帮他脱下外衣,换了拖鞋,坐在沙发上再也没动地方。他刚一动手,爱人把茶送到手上了,刚一举烟,爱人把火点着了。他尽管客气地点点头,可是怡然自得之态毫不隐避。李青问了几句设计院的情况,邵清远回答的都是公事话,便没心思再谈下去,推说家中有事,告辞出来。到门口问了一句: “明远还住在老地方?”

邵清远说:“对,生了孩子,对面那间屋现在也归他住了,邻居搬走了。”

“工作情况呢?”

“还是照旧,本来他比我的条件好,可是不知自爱,盲人骑瞎马……”

李青走到街上,呼吸才畅快了点。他觉得邵清远的家给他的印象很古怪。怎么古怪,他却说不清:一直走出很远了,他才多少摸着点头绪,原来邵清远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同时生活在两个时代中。

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经过十年旋风似的混乱,风定之后,李青又调回建筑系统工作了。一接手工作,就搞落实政策。按政策精神,凡属被“四人帮”无辜迫害离开原工作岗位的同志,基本上各就各位。原单位撤销了的,也要安排到相当原级别、原职务的工作。设计院尚在,邵清远回去作副院长是理所当然的。而邵明远呢,李青认为十七年间对他的使用就不大合理,没让他把力量充分发挥出来,他想趁机会给他安排个适当的工作。

这意见也被上级采纳了,只是目前尚找不到合适的职位给邵明远,就决定先请邵清远复职,后安排邵明远的工作。

李青是带着报喜的心情去找邵清远的。邵清远仍住在原地,只不过换了房间。他在干校专政队接受专政时,爱人死了。房子被王洪文的一位上级占用,把他家剩下的破烂全扔在放杂物的厢房内。王洪文虽然倒了台,这位上级却并不是“四人帮” 分子,只是由某厂书记的位置上退到了顾问位置上,房子仍占着。邵清远回来后,就把那间放杂物的房稍整理一下,住了下来。李青进屋一看,恍然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弟弟那个房间,也那么小,也那么挤,只不过更阴暗些,而且没有邻居的小孩来打扰——那位顾问仍保留着作书记时的派头,不许孩子们和这个身份颇可怀疑的房东打交道。

“您自己找地方坐。”邵清远有点手脚发颤地招呼着,“我沏茶去!”

他的蜂窝炉子放在院里,所以得把茶壶端出去沏。他出去这功夫,李青挨桌子坐了下来,无意间看到桌上铺着的稿纸,恭恭正正写的题目是:“关于分配我工作的几点要求”。

邵清远沏茶进来,指指桌上说:“我正写个东西,打算写完拿着去局里……”

李青说:“您甭写了,我就为这事来的。市里原则上已经同意,请您回院去主持工作。”

“这消息我已经从小道上听到了,所以才写材料。您来了也好,当面谈谈,把我的意见给转达上去,这项任命我不能接受。”

对李青来说,这不算意外,经过“文化大革命”,有的老同志落下点消极情绪,不肯再担当工作,他曾碰到过,于是就用行之有效的方法,讲一个对党对人民的责任。

邵清远连忙摇头,说李青误解他的意思,他说“文化大革命”怎样,中央会作结论,他不敢乱说。但对他自己来说,却给他带来一个好处。这就是在牛棚的时候,他反复琢磨了一个问题。

“现在是九死一生了!党再次把我从这地狱里救出来,我怎么报答党的恩情呢?”

李青笑道:“对呀,怎么报答呢?”

“一句话,做个老实人,做个老实党员。”

“这话怎么讲呢?”

“且听我说。还记得一九五五年,我刚当选先进生产者时,你问我,我在模范工地主要经验是什么吧?”

李青说:“记得。你说,和苏联专家合作是个政治问题,专家的建议就是法律,守法就行了。”

“不错,可是我没告诉你这条经验我是从哪儿学来的!”

“对了!”

“我没法说,因为这条经验我是从在美国人手下作事时学来的。在旧社会,找职业不叫找职业,叫找事!工作不叫工作,叫混事,拿谁的钱就叫给谁作事!替人办事嘛,不按人家的意思办还能按你的意思办?在史迪威公路上,正式土木系毕业生有一大堆,对每项施工方案他们都有一套不同意见。我学历浅,提不出什么高明见解。大家都瞧不起我,美国人也瞧不起我。可一到分配工作时,却总是先要我。美国工程师上南京开营造厂,他要我不要别人,为什么,因为我这人用起来顺手,光想替他办事,从不坚持个人意见。”

李青没想到邵清远说得这么露骨,有点替他不好意思起来。笑道:“您也形容过分了吧。”

“一点也不,咱们说的是实质。解放后,我以为一切会改弦更张,以我的经历,我的学问,安排我在技术科看图纸,我知足了。可没想到我弟弟碰了个钉子,我一琢磨他碰钉子的来龙去脉,发现也还是在为谁作事这一点上。所以大家选我去模范工地,我没推辞,对这一套作事法我比对土木工程力学结构熟悉。在美国人手下怎么干,在苏联人手下也怎么干呗。只要不把这个底说明白,大致不会失败。果然,我去了,干成功了。而且从此一路顺风!”

李青问道:“这么说大跃进化工厂的事您也是明知道后果不会好的?”

“不能这么说。”邵清远喝了口茶,接着说,“当时领导上号召大跃进,全国各地什么亩产万斤粮、大炼钢铁、活性染料、牛猪杂交,各种荒唐事都在报上堂而皇之地宣传开来了。用豆腐作蛋白胶,从技术上说是行得通的,用草袋作纸筋也不违反科学原理,领导要这么干,我当然按领导的意愿办。还是那句话,我不忘我是替人办事的。另外我也是拥护共产党的。我相信党要这么干必定有他的理由,有政治上非干不可的理由。虽然不明白是什么理由,可自觉的跟着潮流走。后来潮流把我浮到上边来了,我想下也下不去,何况我并不想下去。我弟弟倒下去了,不也对革命没带来什么好处吗?不过我可是全力以赴地干事的。不管我水平多高,放我在那个位置上,我一定尽其所能把事干好。当副院长我本来不够格,因为技术上我没那么多学问,所以我尽量听别人的,把别人的高见收集来作为我的最后建议拿出去。凡是上级希望我办的事,我件件把它办好。”

李青说:“照您这么说,您也未必全错,何致于现在又反其道而行之,恢复原职都不干呢?”

邵清远说:“上边我只说了一半,作什么都不忘记是替别人干事,按别人意思办。这只是个手段。内里还有个目的,目的是为自己办件最大的事。在旧社会是为了保住饭碗,在新中国是为了保住职位,后来又加上保住政治地位、社会地位!您到过我这儿,我这家原来挺舒服。我跟我爱人感情挺好。她在旧社会唱戏,舒服惯了,我不忍心叫她受委屈,我弟弟的事教训了我。我要被打下去可不如他,他年轻,有专业知识,败到底还可以当技术员。我的专业是二五眼,叫我当副院长我能应付,真叫我上工地当个施工工程师就砸了。就像票友唱戏一样,别看能唱《二进宫》的杨波,你叫他当真来个武行的,他连台帘也出不去!”

李青说:“按您这逻辑,现在叫您回去当院长,不正该接受吗?”

邵清远说:“你忘了刚才我说的‘文化大革命’对我的好处了。‘文化大革命’ 一来,吭呛一下,扫地出门,我半辈子的饭碗全砸了,连筷子也没剩。我这才明白,要不把党搞好,把全国治好,我再精明也保不住自己的饭碗。替人家干事?替谁呀?替国家才能有自己。我入党也十几年了,直到进了牛棚我才觉着自己真该好好当个党员,实打实的尽一个党员的义务,实打实的为国家作点事。在牛棚我就下决心,如果党还能把我救活,我报答的办法就是向党声明:我这个工程师是假的,先进工作者也是假的。请党把我调到我力所能及的岗位上,描图也行,当工长也行,实打实的为党作点事儿。”

李青觉得他说得很诚恳,劝慰了几句,答应向上级转达他的要求,同时嘱咐他: “组织决定了,可一定要服从。”

李青回去把情况一汇报,领导上笑了。主要负责人说:“这是知识分子的偏激性!他自己这么说可以,组织上不会这么认为。这么多年的经验,我们很了解他么!懂技术,有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是个老干部。”

另一位领导说:“可能还是有点怨气儿,做做工作么,告诉他,组织决议还是要服从。先报到,有什么意见以后还可以谈!”

调令终于下去了。邵清远组织性向来是强的,没有二话,到设计院走马上任。

上任以后,邵清远工作很认真,自上至下反映颇佳,但他每过一个时候就打一份报告,申请退居二线当顾问,最近的一次报告,还提出了可以接替自己者的名单,名单列了三个人,有一个是他的弟弟邵明远。

有人把这话传给邵明远,邵明远说:“我不是当官的材料,我一辈子没说过家兄好话,现在倒要说一句,我看他干这个院长还合适。”

李青把邵氏长见这些往事捋了一遍,想来想去,弄不清他算哪一号人!先进人物吗?不像;落后人物吗?也不像;中间人物呢?似乎也不贴切。想了两天,脑袋生疼,嘴上起泡,决心放弃写小说的野心,安心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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